第6章 太醫宋鶴引

鄭皇後還在怔愣之間,便見他緊抱著陸昭揚長而去了。

不論殿內如何焦頭爛額,蕭煜隻悠閑地邁著腿跨出了門。

方一下了台階,懷中人就驀然睜開了眼睛。

落日光華燦爛,陸昭看著眼前人流暢的下頜,沒有片刻猶豫,便忽地抬手勾住了蕭煜的脖頸。

她借力逼近了他耳側,低聲道:“還請九皇叔傳宋鶴引——宋太醫。”

細沉的嗓音刺得蕭煜耳畔發癢,他挑了挑眉,“你為何篤定本王一定會幫你?”

陸昭凝眸道:“九皇叔已經幫我作了偽證,還差這一樁嗎?”

蕭煜聽罷眯了眯眼,他看著陸昭眼中的恣意,故意沉起聲來,“你就這點本事?信不信本王現在就把你扔下去,再回去告訴皇後,那孫慕芳就是被你所殺。”

陸昭神情中絲毫不見懼色,隻淡淡一笑,“我殺世家人,九皇叔幫我做了偽證,若是讓我那父皇知曉,他又會如何疑心?”

蕭煜眸光中染上幾分笑意。

她眨了眨眼,繼續道:“定罪需要證據,可起疑心卻不用。若是有人聞風而奏,說您對抗世家、與將門來往過密,恐怕,即使是九皇叔也很難全身而退吧。”

“你知道的事情不少,”他語調帶著三分戲謔,“難道不懂在這深宮之中,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嗎?”

陸昭神色如常,隻看著他平靜笑道:“端陽知道的不多,隻是擅長給人添麻煩罷了。”

話音清冷而意味深長,懷中人眼底閃過一瞬的狡黠,蕭煜看著她,唇邊勾勒出幾分玩味的笑意。

這隻小狐狸的爪牙,竟比自己想象得還要鋒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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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臥在床榻上,一牆之隔的偏殿正堂中,鄭皇後、齊貴妃與蕭煜皆在此等候。

半晌,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隨之而來一道熟悉至極的聲音,傳至了陸昭耳畔。

“微臣宋鶴引,見過皇後娘娘、貴妃娘娘、珩王殿下。”

即便有所準備,她聽罷還是驀地一怔。

陸昭有些遲疑地抬眼,透過屏風看向那模糊的身影,眼中頓時盈滿了淚光。

柳芊芊是宋鶴引的表妹。

上一世,柳芊芊因柳家的薄待恨透了親族,也因夢寐以求的裴家少夫人之位恨毒了自己。

她與裴硯璋狼狽為奸,在陸漣的授意下,上疏告發自己與柳家合謀意圖造反。

彈劾尚未取證,柳家便舉族下獄,她也因此被囚禁於重華宮中。

柳芊芊從一個滿京唾棄的外室女,搖身一變成了大義滅親的忠勇之人。

彼時,陸昭前路生死未卜,關於她的消息都被陸漣瞞得密不透風,世人都道早晚有一日她會“因病暴斃”,或在宮中“畏罪自戕”。

宋鶴引為了救她,明知此事十有八九不會翻案,卻還是以命相搏,將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頭上,七日之後便被下令淩遲處死。

刀刀剔骨剜肉,直到咽氣前的最後一刻,他還聲聲泣訴著“端陽公主無罪”。

陸昭在重華宮中不見天日,等被禁軍押送至刑台,看到那一灘零碎模糊的血肉時,才得知事情首尾。

至親至愛的背叛還未消解,她便毫無征兆地親眼見到了摯友慘死的屍身。

在那一刹那,陸昭強撐的理智瞬間崩潰瓦解,她淚如決堤,隻欲掙脫束縛,將看台上滿含笑意的陸漣挫骨揚灰。

大雪紛飛中,陸昭跪在刑台之上,抱著宋鶴引已不成型的屍身哭嚎了三天三夜,她哀求滿殿神佛讓自己以命換命,卻隻等來陸漣一句——“若不認罪,皇姐的下場也會是如此。”

陸昭早已暗下決心,就算此生無法改變自己的結局,也定然會為宋鶴引報仇雪恨。

她眼角兩行熱淚滾落,正在此時,屏風後一襲似雪白衣忽而漫了進來。

來人眉目舒朗,孤絕儒雅,見之如微風入懷、輕雲蔽月,他碎冰般的眸子裏沉著一抹急切,入門見到陸昭那雙噙滿淚水的眼時,更是陡然頓住了腳步。

“今日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那孫家給你委屈受了?”宋鶴引凝眉道。

他與陸昭相識七年,從未見過她如今這般模樣,方才來的路上便覺有些不對,此番更是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宋鶴引就這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讓陸昭實在有些恍惚,她輕輕搖頭,啞聲道:“無妨,隻是想起些從前的事。”

他絲毫不信這套說辭,又欲開口時,卻被陸昭扯開話題,“你今日為何未著官服?”

宋鶴引眸中一頓,“我二叔平白接了一個外室女入府,鬧得家中雞犬不寧,因此告假了一日。珩王暗衛來國公府找我,聽說是你出了事,才緊忙趕來。”

陸昭聽罷驟然一怔。

柳國公府二房的外室女,不是柳芊芊又有何人?

知道宋鶴引在自己麵前從不避諱家事,因此她向來不開口詢問。

陸昭此前對柳家之事並不了解,沒想到柳芊芊竟是在這一日才入了柳府。

宋鶴引看著她麵色凝重的模樣,又忍不住道:“先別管這些了,你和那蕭煜是什麽關係?聽聞此人凶狠暴戾,殺人不眨眼,他這般為你忙前跑後……端陽,你還是小心提防為上。”

聽到“提防”二字,陸昭回過神來,連忙看向他道:“那個外室女,可是叫柳芊芊?”

宋鶴引一愣,“的確是‘芊芊’二字不錯,不過她原是姓方的。你是從何處得知?”

陸昭眸光暗了暗,沉思了片刻,“我……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中她害死了柳家滿門,你也要千萬提防。”

宋鶴引聞言一笑,“你的夢竟能如此湊巧?”

“先不說這個了,”陸昭一時無法想出合適的解釋,隻從厚重的被子裏伸出一截皓腕,示意宋鶴引把脈,“總之,你切記不要接近她就是。”

他聽著後半句,隻嘴角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便從藥箱中拿出了絹帕。

指尖號著脈,宋鶴引隱隱蹙了蹙眉,“你明明什麽事都沒有,喝碗薑湯驅寒即可,蕭煜的人怎麽同我說是暈了?”

兒時,一年中他能見到陸昭一次,每次相見,她渾身上下都是左一塊淤青又一道血口,彼時隻說是翻牆爬樹所致。

那時自己還不是太醫,為了治她各種稀奇古怪的傷遍覽古書典籍,又托人將書信與藥送入宮中,也漸漸對醫術萌生了興趣。

後來年歲漸長,明白過來她是被皇子公主甚至宮人們欺淩所致,便時時站出來為她撐腰。

但他隻是國公府的侄子,起不到多大作用,陸昭的武功彼時還應付不了幾人,他也時常一起被揍得鼻青臉腫。

陸昭無數次放話讓自己再也不要進宮,可他從來沒有聽過。

此刻她叫自己過來,身子骨竟還全然無礙,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榻上陸昭眨了眨眼,“再過一會兒陛下就來了,你隻同他們說得越誇張越好。”

宋鶴引不以為然,挑眉道:“你從小到大賣了多少次苦肉計,陛下有哪次理過你?”

陸昭卻胸有成竹,“苦肉計隻是砝碼,宋太醫就幫我這一次吧。”

宋鶴引受不住她的央求,遲疑了片刻,終是輕歎了一聲。

“一會兒可別自己偷偷哭鼻子。”

陸昭笑著點了點頭。

“陛下駕到!”

恰在此時,殿外驟然一聲傳來。

通稟的公公話音剛落,堂中人紛紛跪身行禮,下一刻,隻見身形略有些瘦弱的帝王闊步走進門來。

“參見陛下!”

“參見皇兄。”

庚帝並未急著叫人起身,隻抬起眼皮將這一團人影淡淡掃了一遍,而後冷哼了一聲。

“那個豎子呢?惹下這麽大的禍,怎麽不見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