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禍國公主

長熙元年十二月初三,定京大雪紛飛。

深宮大獄內,燭火昏暗,塵灰滿地,撲麵而來皆是濃重刺鼻的血腥。

陸昭穿著一身破爛單薄的白衣,歪靠在冰冷的青石磚牆上,她發絲散亂、瘦骨嶙峋,雙腿間血肉模糊,身上蓋著的半卷草席也已腐爛生蟲。

幾道被人用過的殘羹冷炙擺在地麵上,牢門外,獄卒們瞧著她的慘淡模樣,笑得十分開懷。

“怎麽不吃?還當自己是從前金尊玉貴的端陽公主?大牢裏可沒山珍海味給你享用!”

“一天就這一頓,現在裝模作樣,到時候可別半夜和野狗搶飯吃!”

圍觀眾人聽罷都大笑起來。

陸昭隻恍若未聞,她眼眸枯如一灘死水,垂著頭怔怔出神。

“老大,駙馬爺和江公公來了。”

人群之側,一小卒忽而跑進來稟報道。

他話音剛落,走廊盡頭,玉石相鳴般的聲音驀然傳來,“你們都下去吧。”

獄卒們見到來人,連忙躬身行禮。

“是,裴公子。”

片刻,隻聽吱呀一聲,裴硯璋命人推開了沉重的牢門,從容抬步走了進來。

他白衣不染纖塵,淡然垂袖而立,目光平靜地看向陸昭,

在他身後,一身形嬌小的女子輕移蓮步,牢房中不生爐火,冷得她手腳冰涼,連忙籠緊了白狐大氅。

陸昭懶散地抬眼,往日那張冠絕大越的惑人容顏,此刻已熬得雙頰凹陷,臉上帶著一絲病態的慘白。

她目光落在門外隨行太監端著的酒盞上,眼底不起波瀾。

“陸漣讓你來殺我?”

她神色怏怏,語調中絲毫不見將死之人的懼意。

裴硯璋見陸昭這般態度,隱隱皺起了眉。

“端陽,聖旨雖下,但你與陛下向來姐弟情深,隻要你低頭服軟,再將權歸上,此事定然還會有轉機,你莫要再冥頑不靈了。”

那滿口傲慢的說教之言落入耳中,她聽著“姐弟情深”四字,忽地嗤笑了一聲。

陸昭人生的前十五年,在宮中活得比狗都不如。

她從未感受過半分世間親情,連最下等的奴婢都可以對她動輒打罵,因此,寧妃與六皇子陸漣隻是略施假意,便填滿了她心中所有的苦。

五年以來,她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拚了命地對他們好,替那二人背負了所有的罵名,終於將六皇弟扶上了帝位。

可等他皇位一穩,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過河拆橋,將自己關押在這深宮牢獄中久久不見天日。

以防自己逃跑,他還命人生生挑斷了自己的腳筋。

饒是如此,世人仍不絕地讚歎新皇宅心仁厚,顧念姐弟情深。

明明她才是這朝堂之中翻雲覆雨的執棋手,世人卻隻看得見陸漣的雄途大略。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整個大越卻戳著脊梁骨罵她是背信棄義的白眼狼,是意圖謀反的禍國妖女!

連這知曉事情首尾的枕邊人,都認為她不應掌權,而是該給陸漣低頭認錯,搖尾乞憐。

“陸漣的皇位本就是靠我得來,除非他將江山拱手相讓、自刎謝罪,否則事情不會有半分轉機。”

陸昭輕蔑地勾起唇角,“你且盼著我死得更早一些,現在來裝模作樣,說這些話給誰聽?”

裴硯璋臉色僵住了,他不耐煩地道:“端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為何還是如此執迷不悟?”

柳芊芊也紅著眼眶上前一步,啞聲道:“端陽姐姐,你就聽三郎一言吧,他為著你的事已經兩夜沒合眼了……”

陸昭聞言失聲冷笑,看著那張曾和她朝夕相處兩年的麵孔,和柳芊芊楚楚可憐的模樣,胃裏不由得翻湧起一陣惡心。

“你說的為我好,是指負心背誓、納柳芊芊入門,還是指你連同陸漣一起,欲將我除之而後快?”

“你兩夜無眠,又究竟是愧疚不忍,還是怕等我化作了厲鬼來找你索命?”

裴硯璋對自己窮追不舍了三載,成婚時許諾此生隻鍾情於一人、永不納妾,卻在兩年後便移情了那個柳家的小庶女。

皇城禁軍闖入公主府的那夜,是他親自帶著裴家府兵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彼時,柳芊芊就無辜地站在裴硯璋身後,抽泣著求自己不要為難她的三郎。

在她被陸漣囚禁於此的三個月裏,裴硯璋以背叛自己賺取的功勳,得來了他夢寐以求的權勢地位,和與柳芊芊賜婚的聖旨。

而她的一片真心卻隻換來無盡的虛情假意,偏那人還口口聲聲說著——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她看著眼前豐神俊朗、溫文爾雅的心上人,回憶中的聲聲歡笑都如針紮一般刺進了心頭。

柳芊芊掉下兩行眼淚,哀聲道:“隻要能留在裴郎身邊,便是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端陽姐姐為何就不能成全我們兩情相悅,事到如今還要如此咄咄逼人呢?”

裴硯璋看著陸昭此刻瘋癲的模樣,眼底閃過了一絲嫌棄,更絕身邊人溫柔可意。

“芊芊她對你仁至義盡,我也隻求給她妾室之位,而你永遠還是裴家的少夫人。我們三人本可以像世間尋常人家般安度餘生,陸昭,是你太不知道好歹。”

她打量著那道頎長身影,驟然冷笑:“裴硯璋,我是大越五公主,天潢貴胄,不是裴家的少夫人。”

“論心智才情,我比陸漣更可堪登大寶,普天之下沒有任何男子可以與我比肩。而你,除卻這幅好皮囊和裴家世子的身份,你一無所有。”

她凝眸道:“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允許我的駙馬朝秦暮楚,憑什麽認為我會自降身段,甚至充作外室,與別的女人共侍一夫?”

那不容置疑也無需質疑的話語,驚得四周躍動的燭火黯然明滅。

但裴硯璋隻冷冷打量著她如今的模樣,唇邊浮現出一抹嘲弄,“你瘋了?”

陸昭不做理會,隻笑得清冷淡然,“你們一個靠著我在朝中站穩腳跟,卻反咬一口;一個背信棄義,害死了宋鶴引,又將柳家滿門送入詔獄。”

“陸漣殺我這個血脈相連的皇姐時都不曾有半分遲疑,兩個背主忘恩的東西,你們猜他能容幾時?”

“夠了!”

裴硯璋臉色鐵青,十分嫌惡地皺起眉,“將死之人,少在這裏胡亂揣測。”

他壓製著心中怒氣,微微轉身,十分疲累般甩袖道:“江公公,吉時已到,送五殿下上路吧。”

門外的江公公聞言,呈著手中酒走了過來。

她同裴硯璋也已經無話可說了。

陸昭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眸中已盡是冷漠與淡然。

“陛下念及舊情,特賜全屍。陸昭,領旨謝恩吧。”

江公公說罷,便向身後使了個眼色,兩個小太監立馬上前,死死摁住了她的手臂,卻被陸昭一下甩開。

此刻她並非尋常那般華服加冕,可縱然隻是一身素衣,顧盼之間,仍陡然生出了一股威壓。

她望著身前人平靜開口:“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我自己來。”

想起瘋癲的母妃在冷宮中掙紮著被人勒死的慘狀,陸昭不想死得那般費力。

她勾著唇角,信然抬手,未有絲毫猶豫,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鴆酒穿腸破肚,五髒六腑灼燒般的難耐,陸昭隻覺喉間一刺,噴出一口腥甜。

白衣遍染鮮血,她倒在這富麗堂皇而又如囚籠般的深宮中,模糊的雙眼看見裴硯璋神情裏的淡漠,和柳芊芊眼中倏然綻放的快意。

那些日日夜夜盼著她死的人,此刻又該有多麽開懷。

腳步聲漸行漸遠,陸昭身側卻空無一人。

從深宮中寂寂無名的野草,走至大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端陽公主,也曾大權獨攬、朝野側目,終其一生卻落得了如今這般結局,她怎能甘心?

不甘滿心真情錯付,不甘滿腔籌謀落空,不甘讓無恥小人啃盡她的骨血安度餘生——

陸昭雙眼猩紅。

若是能夠重來,她定要殺盡天下負她之人,將自己送上那把龍椅,做這大越第一位皇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