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突來的上訴(三、趕鴨子上架)
雖然王濛多少還是有點不太願意但不管怎麽說,王濛也算是接觸過那麽多當事人的人了,而且還沒遇到過不講道理、胡攪蠻纏的當事人。並且,接待日一般可能也不會有當事人要接待,所以估計也不會有什麽事。
王濛一邊讓自己沉住氣,一邊期待著今天無事發生。
一樓的大廳裏已經坐著好些在等待喊號的人們。還有人在旁邊的自助文書領取機旁在操作著……
應該講,經過信息化改造之後,訴訟服務大廳的自助化水平明顯提升了不少,來辦事的人們一些程序上的事情已經可以通過自助操作來辦事了。
當然,涉及到訴訟立案、谘詢這些,還是需要法院的服務人員來指引。
王濛往導訴台的方向看去,吳姐也正在給一位年輕女子取號,然後手指了一下立案窗口的位置,估計是來立案的。
像吳姐這樣對各個業務條線都熟悉的業務骨幹,通常都會不定時地分派到不同的業務一線給予當事人最直接的指導和幫助。
“請C10號到5號立案窗口辦理。”
大廳內的提示廣播響起了喊號的聲音。
王濛穿過大廳,徑直來到了接待室門前。
接待室不大,裏麵擺放著一張會議桌,桌子的兩邊分別對稱著擺放了一排椅子,吳姐接待的那位阿姨就坐在遠離接待室大門的中間的椅子上。
阿姨側身地坐著,隻有一小半身子坐在椅子上,半身離開了椅子麵,身子距離辦公桌也有一些距離,其中一隻手握著紙杯,另一隻手上還掛著那些袋子,即使屋子裏沒人也沒有將那些袋子放下。
看到有人進來,阿姨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王濛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到不禁抬了一下眉毛,王濛沒有想到接待室裏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哦……勒個……法官你好……”阿姨略顯慌亂地站著,神色和語氣中也夾帶著一絲緊張,全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王濛也是抑製著內心的緊張感,她感覺心率在此刻明顯地加快了許多,本來還期待今天可以無事度過,但沒想到一來就要直麵當事人。
“啊,阿姨您好,您坐。”雖然表情中還是透露著些許緊張,但王濛還是故作鎮定地走進了接待室在桌子的另一側坐了下來。
看到王濛坐下,阿姨也才把手中的紙杯放到了辦公桌上,然後用手扶著椅子的靠背坐了下來。
“阿姨您好,您等多久了?”王濛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後問道,同時也快速地觀察了一下阿姨。
“沒有……沒有好久(多久),我也才進來,剛才另一位老師把我帶過來的。”
西南官話裏習慣將陌生人稱之為老師。
不用說,這位老師應該就是吳姐了,吳姐也真是,也不說樓下的情況,讓自己是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王濛暗自心想。
“哦,那位是我們的另一位法官。”王濛解釋道。
“是的是的,那位法官老師說讓我在這等一哈,等哈有別個法官老師要來。”阿姨接著王濛的話說。
“是的。”王濛答道,“我是今天負責接待的。”
“哦,法官老師你好,法官老師你貴姓哇?”
“阿姨我免貴姓王。”王濛回答。
“哦,王法官你好,現在的法官都是年輕又好看,剛才勒個妹兒也是,還給我倒水喝。”
“阿姨客氣了,阿姨,我聽你口音不是上海市本地人?”王濛一下就聽出了阿姨說的方言。
上海市作為一個特大城市,同時還是直轄市之一,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來自西南地區的人也很多,去年上海市的常住人口就已經突破了兩千萬,因此在這樣一個特大城市裏,聽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不同的口音,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從雲南的山旮哢裏麵來的,這邊打工比較掙錢,我跟到我家來幺兒在這邊。”阿姨說道。
超一線城市的吸引力之一,就是它的經濟發展水平,年輕人都喜歡到那些經濟發達的城市去闖**。
對於王濛自己來說,王濛同樣算是一個“滬漂”,從小生長在四川東部的一個四線城市,說的也是西南官話,高考到上海市讀書之後,也才是第一次離開那個自己熟悉的小城,大學研究生畢業之後,順利地考上了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法官助理崗位,獨身一人在上海市工作了也快五年之久,去年才剛剛入額選聘為五級法官。
雖然和阿姨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但是突然聽到久違的西南官話,王濛一下就沒有了那種緊張的感覺。
“那你們是在這邊上班嗎?”王濛注意到阿姨穿著超市售貨員的製服。
“是的,我在超市頭上班。我娃兒也在這邊打工。”說到自己的小孩,阿姨情緒就開始透露出些許傷心。
“這個娃兒真的是太不爭氣了,不曉得他去哪裏借的錢,然後又把錢拿去賭去咯,最後錢全部沒得咯,現在借錢的那些人,他們找我打官司,還告我,要我還錢給到他們。”三言兩語,阿姨情緒就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眼睛裏開始閃出淚光。
王濛仔細地聽著,“意思是您兒子借了錢,然後借錢的人現在要您幫您兒子還錢是嗎?”
“是啊,我啥子都不曉得,然後他們就找我打官司了。”阿姨委屈地說道。
“那您知道他們是誰、找您還多少錢嗎?”
“我也不曉得嘛,那天那個法院打電話給我說,別人在和我打官司,要送判決書給我,說喊我來這找法院。”說罷,阿姨從布口袋裏拿出了剛才那份判決書。
王濛接過判決書,判決書是上海市虹山區人民法院作出的,原告起訴人寫著某某信息商務公司的名字,看樣子應當是一家小貸公司,被告是一個名叫“李秀娥”的女人。
王濛仔細地閱讀著判決書,判決書上寫,李秀娥作為借款人和小貸公司簽訂了借款協議,借款額度是20萬元,借款期限是一年,借款協議上有李秀娥的簽字,並且還附有李秀娥的身份證複印件,本金算上利息一共是22萬元。上訴法院是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王濛向阿姨詢問了名字和身份證號,確認李秀娥就是眼前這位阿姨。
“阿姨,我看這個判決上說,您是借了20萬塊錢的呢?”王濛疑惑地問道。
“我沒有借過錢啊!”阿姨委屈又略帶激動地說道。“我借楞個多錢去做啥子嘛?”
“但是從判決書來看,你是和這個小貸公司簽過借款協議的哦?”王濛問道。
“我不曉得啥子協議,我也從來沒有簽過啥子字,我字都認不到我咋個會去簽那個字嘛!而且我借楞個多錢去做啥子嘛?”
“那阿姨您再回憶一下,您到底有沒有借過錢,有沒有簽過這個協議?”
“我確實沒有。”阿姨說。
“那這個錢您收到沒有呢?錢去哪兒了呢?”王濛疑惑地問道。
“我也不曉得哇,我從來都沒收到過錢,我娃兒之前拿我的身份證去用過,說是辦啥子事情。”阿姨說道。
“那您說您兒子賭是怎麽一回事?”王濛又問。
“你莫說了……”說到這兒,阿姨的眼裏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都不曉得這個娃兒在哪裏學到的這些,以前隻是聽他說是啥子足球……搞體育的啥子東西,我們又不是很懂,就說是很賺錢,前頭有的時候每個月都還會給我和他老漢(父親)打些錢,說是賺到的,我們問他賺到好多錢,他說多的時候有幾萬的。”阿姨慢慢地說著,王濛非常仔細地聽著。
“然後到後頭,他就開始向我們要錢,說勒個東西虧了錢,我們問虧了好多,他不說,後來聽鎮頭的人說他在到處借錢,還是十幾萬十幾萬地借。後頭我們鎮頭的人給我們說,他是拿錢去賭博,去賭球。”阿姨說到這已經聲淚俱下,用手背擦拭了一下淚水。
王濛抽出一張隨身攜帶的紙巾遞給了阿姨。
“我們就問他,他就不給我們說,我們喊他不要去賭,他就罵我和他老漢啥子都不懂,你看我這手機,是他給我買的,也是他敲爛(摔壞)的。”王濛看到了阿姨放在桌上屏幕裂了一角的手機。
“那您兒子現在是在這邊嗎?”王濛好奇地問道。
“是的嘛,他後麵說要出去賺錢,說要來上海,說這兒賺錢快。”阿姨說。
“那您怎麽來這邊了呢?”王濛問。
“我也不想來嘛。我是聽到我們鎮頭的人說,他是來這邊躲債,然後在這邊又借了別個的錢,說總共欠了40多萬,他就在這邊給別人做啥子活路(幹活)。”阿姨無奈地說,“然後我就問到我們鎮頭上的人,他們說他在這邊的一個啥子酒吧裏頭上班,還說這種地方都是搞違法的人才會去做的活路,後麵我就請別個幫我買了火車票找過來了,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
“那您到這邊多久了呢,您住哪呢?”王濛問。
“我過來差不多一個多月了,這邊我們有個老鄉,她在超市裏頭上班,包吃包住,她介紹我在這個超市上班的。”阿姨說。
“那您去找過或者問過您兒子沒有呢?會不會是他拿您的身份證去辦過貸款這些?”王濛問道。
“這個我也不曉得啊。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找過,但別人說他早沒得在那兒上班了,現在我打電話也打不通他的了。”阿姨帶著哭腔說道。
“哦,阿姨,那我大概了解了。阿姨您之前收到過虹山區法院的開庭通知嗎?”王濛問道。
“什麽是開庭通知?”阿姨疑惑地問。
“就是你去到過法院打官司沒有?”王濛耐心地解釋道。
“沒有沒有,我都才來到這邊,以前也從來沒有去過啥子法院。”阿姨連連說道。“我就隻收到過一條短信,說是讓我領啥子判決,後麵我請我們超市裏頭的小夥子幫我弄得。他給我說如果有問題要到這兒來問。”
王濛細細翻閱了一下阿姨手機上的短信,短信裏確實記載了送達鏈接和一中院的地址。
可能能是阿姨遭遇讓人動容,也可能是聽著親切的方言的緣故,王濛對阿姨不禁心生同情。
但王濛又略有沉思。
雖然阿姨說並沒有收到傳票,但是法院進行了公告送達的話也並不會存在程序上的違法性,法院還是可以在被告沒有收到傳票的情況下開庭的。並且即使被告沒有去開庭,同樣也不影響法院的正常開庭,法院無非就按照被告缺席進行判決就好了,並且現在一審法院在送達判決時采用的是電子送達的方式,阿姨還是能夠正常查收到短信的,因此在判決的送達上也沒有什麽瑕疵。
並且從判決本身來看,一審法院做出的判決本身也是在合法範圍內作出的,借款協議、轉賬記錄、銀行卡認證信息、逾期通知等等,都已經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條,因此從證據審查的角度來看,一審法院的判決也並不能說有錯誤。
按照阿姨的說法,如果阿姨確實對這個事情不知情的話,那這筆錢是誰借下來的、是怎麽借下來的、款項又支付到了哪裏,這些都是疑問。並且阿姨從來沒有去參加過庭審,對這些應當在法庭上陳述清楚的事實,阿姨現在也已經失去了為自己抗辯的機會了。
最為困難的是,法院在審案子的時候,看的並不是誰能把故事講更得好,而是看誰的證據更充足,對於阿姨這樣一個文化程度低的人來說,讓阿姨組織證據,無疑是處處為難。並且從小貸公司的舉證情況來看,證據鏈條可以說是非常完善了,要想推翻它們,更是難上加難。
從目前的分析來看,唯一可能存在問題的,就是借款協議的簽字究竟是誰簽的了。
順著前麵的思路,王濛詳細地向阿姨解釋分析了一遍。
但對於阿姨來說,這就是個近乎無解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更不要說讓她去思考或者去做一些隻有專業人士才能夠做到的事情。
“那我這個該咋個辦哦?”阿姨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要替自己的兒子背上將近二十多萬的債,不禁就潸然淚下。
“阿姨,您別著急,現在還隻是一審判決,我看您收到判決的時間才過了兩天,按照規定,還在上訴期內,您還可以提起上訴,也就是到咱們法院,在審理一次,把這個事情說清楚。”王濛安慰地說道。
“那咋個上訴啊?”阿姨問道。
“提交上訴狀就可以了。”王濛說道。
“可是我認不到字咋個整嘛。”阿姨惶恐地說。
王濛無奈地心想,這還確實又是一個問題。
“阿姨您看這樣吧,我這邊先幫您做個登記,我們現在有便民服務,上訴狀都是有現成的模版的,我們現場教您填寫,然後您留一個電話,這樣方便後麵聯係您。”王濛說道。
“那謝謝你哦,乖娃兒。”阿姨發自內心地感激道。
王濛臉一紅。
在王濛和導訴人員的共同幫助下,用了將近一個多小時,阿姨才艱難但也順利地完成了上訴狀填寫,然後在上訴狀上簽了字,按了手印,提交了立案庭。
王濛看著登記表上“李秀娥”三個簽得和一個小學生不相上下字跡,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