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磨

聽說不幸失去孩子的夫妻,大多在互相指責與怨恨中,從家人變成陌路。

洪雪以為,這也是她和禹明輝的結局。

但禹明輝回到了她身邊,他手上纏著厚紗布,像往常那樣給她喂飯,擦洗身體。

有時紗布濕了水滲出血跡,他也不以為意,隻說不小心碰傷了。

禹明輝看似沒變,但她清楚好多事都變了。

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勉強維持夫妻和睦的假象,對彼此都不公平。

她沒有他想象的那麽軟弱,一旦從情感上開始剝離,身體也不會再留戀。除了必要的回應,他們很少說話,洪雪勸他回公司,勸不動也就不開口了。

後來醫生通知洪雪,她流產引發宮腔感染,做過幾次治療都不理想,切除子宮才能避免惡性病變。

這也意味著,她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她不配做母親,理應受到懲罰。

洪雪沒有猶豫太久,她意識很清醒,自行簽字決定做手術。為了規避手術可能帶來的風險,醫院要求她丈夫在麻醉同意書上簽名。

禹明輝握住簽字筆的手在發抖,他曾簽過多份上億的合同,從未像此刻這般遲疑。

洪雪執意做手術,難道想斬斷跟他的所有關聯?但事關妻子的健康,他又沒有立場反對。

禹明輝頭暈腦脹簽了字,看著洪雪被推進手術室,雙手抱頭慢慢蹲下來,無聲慟哭。

洪永勝夫妻趕來醫院,洪雪剛從麻醉中蘇醒。

她看到母親哭紅的眼睛,安慰她沒事了,母親卻怪她自作主張,應該換家醫院重新檢查,這手術做得太草率了。

洪永勝在旁邊唉聲歎氣,他們不是不心疼女兒,但也要顧及女婿的感受。

星星是個已經成型的女嬰,如果不是胎盤前置大出血,原本可以活下來的。

現在女兒切除了子宮,沒有孩子,女婿要求離婚也是人之常情。

洪雪卻如釋重負,身體切除的那一部分,切斷了痛苦的根源,說是重獲新生也不為過。

結束了,她終於可以放下了。

禹明輝看著神情麻木的洪雪,站起來擋在她麵前:“爸,媽,我們和這個孩子無緣,洪雪心裏也不好受,不要再怪她了。”

洪永勝夫妻詫異地點下頭,看到女婿這麽寬宏大量,心裏更覺得愧疚。

他們不敢設想將來,無論如何,終歸是洪家欠他的。

洪雪看著禹明輝的背影,覺得他很陌生,當然,她也沒提他父親那些混賬事。

爸媽都覺得錯在自己,多說無益。

洪雪回到別墅那一天,樓上房間都騰空了,禹建偉不知被送去哪裏。保姆阿姨也被辭退了,難怪住院這些天都沒見過她。

也許他們讓禹明輝想起了傷心過往,可是,最該走的人是她啊。

禹明輝拋下工作多日,不得不回海城一趟。

洪雪早起收拾星星的小衣服和玩具,交代新來的保姆全都放進儲藏間。

她坐在陽光漫過的窗前,細心擦拭丈夫送給她的珠寶和名表,每一件飾品都承載著回憶,或甜蜜,或感動,難以追溯。

她不會帶走它們,美好的時光應該被懷念,而不是變得麵目全非。

洪雪的衣物沒有多少,她把孕婦裝和母嬰用品通通丟掉了。

以後禹明輝有需要,他也會添置新的。

做完這些已是傍晚,洪雪沒跟保姆打招呼,拎著一個20寸行李箱,輕輕推開別墅後門,迎著夕陽與過去告別。

她也沒有回到爸媽家,考上大學那年,她用積攢的壓歲錢,在高鐵站附近買了套小公寓。原先是死黨聚會的秘密基地,現在卻成為她唯一的避風港。

她需要冷靜一段時間,想好今後的路該怎麽走。

洪雪做了頓豐盛的晚餐,她不用再忌口,也不用擔心激素指標變化,她要把過去想吃的都吃回來,好好補償自己。

但她剛吃一半就反胃,趴在水池邊全都吐出來,眼淚鼻涕流得止不住,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她不配做母親,也不配被善待。

星星墜落後,她有什麽資格重見陽光?

急促的手機鈴聲戳進耳膜,洪雪知道那是誰打來的,她不想接,低頭把臉埋在膝蓋上,雙臂將自己緊緊環抱。

那鈴聲卻比她更固執,一遍遍充斥著整個房間,大有她不接電話,他就從手機裏鑽出來的架勢。

洪雪無助地抬起頭看向桌上的手機,逃避不了的,總要麵對不是嗎?

她扭動僵硬的脖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桌前,看著手機屏幕上閃爍的“老公”。

他從海城回來了?還是晚上想起她,打電話陪她聊會兒天?

洪雪悲哀地發現,短暫的離開沒有讓她解脫,反而貪戀起過去的溫暖。

無數個難眠的夜晚,她枕著他寬闊的肩膀熟睡,習慣了他帶來的安全感。

如果禹明輝沒說過那句話,她能下定決心離開嗎?

“你不配做個母親,你不配……”

他冰冷的聲音像刀刃淩遲她的心,反複切割血肉模糊的傷口。

承受不住他的恨,她隻能選擇逃離。

洪雪深深吸氣,強作鎮靜地按下接聽鍵,那端傳來他焦急的聲音。

“老婆,你去哪兒了?我回來沒找到你,保姆也說沒見你出門,天黑了,外麵還在下雨,你快回家吧。”

家?那裏是她的家嗎?

洪雪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搖了搖頭:“禹明輝,我們離婚吧,我什麽都不要,你也別再來找我了。我們好聚好散,行嗎?”

她打過好多次腹稿,親口說出來卻忍不住哽咽,原來對他的感情比想象中還要深,這也堅定了她離婚的念頭。

以後不能再依賴他了,人生的路還很長,她要靠自己走下去。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久到洪雪以為電話斷線,但她清楚聽到低沉的呼吸聲,像一把重錘敲打著烙鐵,飛濺出灼燙的火花。

洪雪狠下心來:“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明天,不,最遲後天,我會找律師聯係你……”

“你在哪裏?洪雪,我問你在哪裏!”禹明輝怕她掛斷電話,隱忍著怒氣放緩聲音,“我現在就去找你,告訴我你的地址。”

洪雪急得掉眼淚:“我說過你不要來找我……”

“外麵降溫了,你找個暖和的地方,等我接你回家。”

聽到那頭的電話忙音,洪雪攥住手機坐立難安,他保證過不再跟蹤她,難道又在撒謊?

她跑到窗前看見雨越下越大,天黑得像墨染的海底,今晚還能去哪兒呢?

洪雪在玄關走來走去,現在高鐵都停運了,住酒店會被他查到的。回爸媽家,又能改變什麽,他們隻會怪她任性不懂事。

記不清時針走到幾點,洪雪蜷縮在沙發上時夢時醒,像在漫無邊際的海麵漂泊。

睜開眼睛天光大亮,她拿起行李箱打算去高鐵站,買張車票隨便去個地方。她打開門鎖,推了幾下沒推動,從門縫裏看到有人靠坐在門口。

“老婆,你醒了。”禹明輝一臉倦容爬起來,淋過雨的頭發打著綹貼在額角,身上的高定西裝皺得不成樣子。

他目光關切地望著她,稍微鬆了口氣,“我淩晨才找到這裏,看見廚房的燈亮著,知道你在裏麵,怕你睡了,我就沒按門鈴。”

這個男人慣會哄她心軟,洪雪別過臉不看他:“你還在監聽我的手機?”

禹明輝從門縫裏擠進來,討好笑道:“你誤會了,我從道路監控裏,發現你打車停在附近,周圍酒店沒有你的入住信息,我又查過你名下的房產,才來這裏找你。”

他牽起她的手,輕聲哀求,“老婆,我錯了,跟我回家吧。”

洪雪眼眶發熱:“我沒怪過你,我們……隻是到了該分開的時候。”

“我不同意!”禹明輝衝動地抱住她,“洪雪,星星回到天上了,你忍心拋下我一個人嗎?”

洪雪哭啞了嗓子:“禹明輝,你真的愛過我嗎?”

她難以形容,感覺他已經不愛了,或者從沒愛過自己。

他們不會有孩子了,想留住她,隻能靠他偽裝出來的愛情。

“洪雪,求你原諒我一次吧,那天我實在太難過了,失去理智才會責怪你。我不愛你,我會毫不猶豫給你爸捐肝嗎?我不愛你,我寧願被你誤解也要替洪家挽回損失?我還要怎麽證明我愛你,挖出我的心給你看嗎?”

禹明輝從沒這麽低三下四地求過人,好在他又賭贏了,洪雪還願意相信他。

回到家後,禹明輝把樓上房間重新裝修,在花園裏鑿開個池塘,栽下滿池青荷。

等來年夏天荷花盛開,洪雪會很喜歡。

他留住了想留的人,卻忽略了,愛情本就禁不起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