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鬼門關
剛進七月,一場暴雨不期而至。天空像墨汁浸染過,濃雲低垂,狂風呼嘯,雷聲轟隆,壓抑得人透不過氣。湖麵上,波濤洶湧,風吹得桅杆搖搖欲墜,一道道閃電猶如金龍入海直劈湖麵,有經驗的漁民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各戶漁家都把漁船泊進了碼頭,或者尋個避風的港灣暫時躲避暴風雨。
江家兄弟是洞庭湖上土生土長的人,見慣了風雨,沒當回事。不過,這種天氣,魚肯定是打不成了,興龍漁業廠索性停業休息幾天,給大家放放假,等待風停雨歇。
江大龍、劉貴美把晾曬的最後一批臘魚送進了熏爐。江甲龍和郝愛妹給庫房屋簷下堆的鋸木屑蓋上了厚厚的防水油布。江一龍和謝翠娥把庫房裏的成品臘魚整整齊齊地碼在防潮木板上,用一層層透明塑料膜蓋了又蓋,生怕雨天上了潮氣,影響臘魚的品質。
風從山坡呼嘯而過,雨點打得頭頂的石棉瓦劈裏啪啦響。
江甲龍抬頭望瞭望禾灘頂上的石棉瓦,嘀咕了一句,“天老爺誒,不得垮吧?”
江大龍忍不住踢了他一腳,“你個烏鴉嘴,講點好的咯!”
“哈哈哈哈……”一屋人忍不住都撲哧樂出了聲。
“總算歇幾天了,那我們就先回去了。”劉貴美說。
“有事就喊我們咯。”江甲龍囑咐了一句。
江一龍笑了笑,“放心嘍,臘魚在庫房裏,人在屋裏,能有啥事嘍?倒是你們注意板栗、毛毛他們不要到船邊上耍水。爺老倌一落雨就風濕痛,脾氣不好,你們小心挨罵。”
江甲龍皺著眉,“你這麽一講,我都不想回了。”
郝愛妹掐了他一把,“耍寶吧你,走嘍!再不回,雨又下大了!”
天色越來越暗,趁著雨小風弱的間隙,江大龍和江甲龍兩家撐著船回了湖上。
江一龍和謝翠娥守著廠房,守著他們的煙火氣。
暴雨一連下了三天,時小時大,卻沒有完全停過。
“你講這雨好久停啊?”江一龍望著瓢潑般的雨水,眉頭緊鎖。
他們漁民某種程度上也是靠天吃飯。多落一天雨就少打一天魚,漁業廠也少一天的產量。
謝翠娥寬慰他,“莫擔心,庫房裏的臘魚夠這個月的貨了。”
雨不停,擔心也沒有用。
窗外電閃雷鳴,江一龍擁著謝翠娥靜靜地躺在小屋裏,進入了夢鄉。
忽然,一聲驚雷炸過,轟隆隆幾聲巨響,把江一龍猛然驚醒。
門外狼狗似乎受到了驚嚇,汪汪汪的狂吠個不停。
江一龍趕緊出門一看,電閃雷鳴中,倉庫旁的一段圍牆在暴雨的衝刷下轟然倒塌,昏黃的泥水夾雜著碎石黃土衝進了禾灘。圍牆垮塌撞彎了撐著頂棚的鐵柱子,頂棚的石棉瓦在狂風暴雨中漸漸傾斜!
江一龍想都沒想,立馬飛奔過去,一把撐住了鐵柱。這石棉瓦棚子花了他們整整一千塊錢,是他們全家人的心血,不能塌,絕對不能塌!
可是壓在柱子上的石棉瓦實在太重,江一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隻堪堪維持住了暫時的平衡。頭頂傾斜的石棉瓦在風雨中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
跟出來的謝翠娥急了,“一龍,你快回來!”
“你莫過來!”
暴雨砸在江一龍的臉上,讓他睜不開眼。
怎麽辦?
江一龍一時半刻真的想不出挽救這個局麵的辦法。要是大哥二哥在這裏,三兄弟還能奮力支撐一下,但是現在這裏隻有他和懷著身孕的堂客。
謝翠娥嚇得手心發涼,“一龍,求求你了,石棉瓦快要倒了,你撐不住的。”
江一龍眯著眼抬頭一看,一片石棉瓦被狂風吹得劇烈抖動,眼看就要當頭落下。
救不了了!
江一龍不得不鬆了手。
下一秒,鐵柱子應聲斷裂,石棉瓦棚子正如多米諾骨牌般一塊塊地傾斜塌陷,劈裏啪啦地砸在地上、牆上、倉庫房頂上,碎成了渣!
謝翠娥嚇得肚皮發緊,癱坐在地上。
泥水很快把禾灘流成了昏黃的一片,大大小小的石棉瓦殘渣、碎石、樹葉散落一地,看起來一片狼藉。
“翠娥,你進屋去,這裏危險。”
江一龍扶著謝翠娥進了辦公室,望著斷裂的圍牆,稀碎的石棉瓦,眉頭皺成了“川”字。
“我沒事。”謝翠娥見江一龍平安,鬆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糟了,我們的臘魚!倉庫頂沒事吧?要是倉庫進水就壞事了!”
“我去看下!”江一龍拿起手電筒,拔腿衝進了雨幕。
“招呼點!”
謝翠娥趕緊拿了雨衣,端起幾個醃魚的大臉盆跟了上去。
新修的存貨倉庫是紅磚牆,黑瓦頂。此刻,倉庫頂上已經被砸穿了幾個大洞,黑瓦碎片在狂風呼嘯中搖搖欲墜,如注的雨水從洞中傾瀉而下。地上早就是濕漉漉的一片。
兩人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江一龍飛快地把幾個大臉盆接在了水柱下。雨水打得臉盆水花四濺,咚咚作響。不過兩三分鍾就接了大半盆。
“這樣不得行!我要上房頂去檢查一下。”江一龍轉身就走。
謝翠娥一把拉住他,“不行,太危險了!怕打雷呢!”
夜,漆黑一片,除了偶爾的閃電,看不到一絲光亮。雷聲、風聲、雨聲,交織成一篇恐怖的樂章。
忽然,倉庫頂又一處瓦片嘩啦啦地墜下,砸進了臘魚堆裏。雨水如瀑布一般瞬間就在白色塑料膜上匯聚成一個小水坑。這麽大的雨,這種白色塑料膜根本防不住!
“翠娥,不修不行。這批貨是毛紡廠和下河街那邊急要的。要是淋雨淋壞了,我們沒辦法交代。”
謝翠娥當然曉得這批貨的重要性。但是再重要也沒得人重要。這種暴風雨的天氣,又是晚上,她哪裏敢讓江一龍上屋頂!
“翠娥,你到辦公室去休息,地上到處是碎渣渣,碎石頭,你大著肚子太危險了。放心,我就看一下,不得充能幹。”
江一龍顧不得許多,嘴裏叼著手電筒,肩上扛著木樓梯,架在了倉庫屋簷邊。
謝翠娥站在辦公室的屋簷下,指尖緊緊地扣著門框,臉色蒼白,一顆心高高地提起,緊張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你千萬要小心……”
“放心,穩當。”江一龍脫掉礙事的雨衣,三兩下爬到了木梯頂部。手電筒在倉庫頂上掃射了幾圈,他看清了破洞的位置。但是,要修卻不容易。
“你快下來。”
謝翠娥抬頭望著江一龍,心跳得極快。微微的手電光透過暴雨照在他的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破碎而堅毅的星光。
江一龍爬下木梯,從牆角拿起幾片黑瓦——這是當初蓋倉庫時剩的——又爬了上去。靠近屋簷的兩個破洞很快修好了。但是,這解決不了屋裏進水的問題。
“一龍,算了吧。等明天天亮了再修!頂多再熏一下。”謝翠娥焦急地勸說。
“好……”江一龍歎了口氣,卻沒有辦法。他雖然也著急,但不是魯莽的人。這種暴風雨的夜晚,上房修瓦太危險了,他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現在,他不再是他自己,還是謝翠娥的夫,未來孩子的父。
江一龍叼著手電筒,扶著木梯慢慢地往下退。
忽然,他腳下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摔去!
“一龍!!”謝翠娥的尖叫聲劃破了漆黑的夜!
她不顧一切地衝進了暴風雨。
“哎喲……一龍,我痛……”驚恐與混亂中,謝翠娥的肚子猛然一陣收縮,她無力地摔倒在泥水中,隻覺得一股暖流從兩腿間汩汩流出。
“翠娥!”江一龍手腳並用,從屋簷下的鋸木屑堆上爬了起來。幸好,鋸木屑救了他的命!
“翠娥,你怎麽樣?”江一龍顧不得自己渾身疼痛,奮力抱起謝翠娥,挪進了辦公室。
“一龍,我好像要生了……”謝翠娥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渾身的雨水凍得她瑟瑟發抖。本來她的預產期還有半個月,沒想到今天被江一龍嚇了一跳,提前發作了。
可是,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要怎麽做?該怎麽辦?
“你等著,我去喊賀貴明,我去喊他送你去醫院。”江一龍緊張的講話都在哆嗦。
他不顧一切地衝出廠房,頂著風雨,一邊跑一邊喊,踉蹌地朝賀貴明家奔去!
“賀哥!賀哥!救命啊!”
江一龍用力拍打著賀貴明家的大門,甚至驚動了周圍的鄰居。
賀貴明貿然聽見江一龍的聲音也嚇了一跳,衣衫都顧不得穿整齊,著急地問,“江老板,什麽事?”
“翠娥要生了,麻煩送她去醫院。”
“哎喲……還等麽子,走噻!”
賀貴明推出摩托車,載著江一龍就往漁業廠衝。可泥路溜滑,暴風雨肆虐,雨打得眼睛都睜不開,這段短短的路走得相當艱難。
到了漁業廠,賀貴明看著眼前一片狼藉,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麽牆都倒了咯?”
江一龍根本沒時間解釋,謝翠娥已經痛得渾身冒虛汗,捂著肚子在**滾來滾去,眼裏滿是痛苦與無助。
“來了,來了,馬上就到醫院了。”江一龍咬牙抱起謝翠娥就走。
然而,現在的謝翠娥根本沒有力氣一個人坐穩在摩托車上。
兩個人都傻眼了!
江一龍更是心沉到了穀底,整個人都快崩潰。
他轉身,咬牙抱著謝翠娥,踏著泥濘,一步步艱難地往外走。今天,哪怕是爬也要把謝翠娥送到醫院!
“你們兩個……”賀貴明的老婆宋金花氣喘籲籲地跟在摩托車後跑了過來。
“莫亂搞!這種天氣,路溜滑的,她一個要生的產婦未必坐得住摩托車啊?”
“那怎麽搞嘛?”江一龍都快急哭了。他實在是沒辦法了。
“你把翠娥放**去,多燒幾壺開水。”宋金花有條不紊地吩咐。
“貴明,你去肖隊長屋裏請他夫人過來。”
東湖村的女人大多都是請的接生婆自己在家生的孩子,對於生產她們並不陌生。
賀貴明很快接來了餘小蓮,與她一起的還有東湖村有名的接生婆王婆子。
幾人看見漁業廠的慘狀也嚇了一跳,但是現在不是關心這個事的時候。她們廢話沒多說,王婆子洗了洗手,推開門進了裏屋。
江一龍要跟進去,被宋金花攔在了外麵,“你在外麵等,有事就喊你,沒事你莫添亂。”
**,謝翠娥泥水、雨水、汗水、羊水混在一起,濕了滿床,一片狼藉。
王婆子歎息一聲,“這種天氣生崽,作孽咧!”
她熟練地伸手往謝翠娥的身下探了探,“阿耶,破羊水了,要快點生啦!妹子,你聽得到我講話不?”
謝翠娥緊緊攥著宋金花的手掌,隻覺得肚子好像被人用石碾子在碾,又酸又漲又痛,“好痛……”
“生崽哪有不痛的?”王婆子很冷靜,往謝翠娥嘴裏塞了一片人參片,這是吊氣的好東西。“等下我喊你用力,你就用力,就像屙屎一樣用力!”
又對宋金花和餘小蓮說,“你們兩個抓著她的手,給她借點力氣。”
“要的,放心。”宋金花和餘小蓮曉得現在事情的嚴重性。她們都生過孩子,有經驗。
江一龍站在門外,不由自主地來回走動,時不時地伸頭往屋裏看,但什麽也看不見。房內傳出謝翠娥一陣陣或高亢或低沉的慘叫,擔心的他口幹舌燥,手都在哆嗦。
“放心咯,沒事。女人生毛毛都有這麽一遭。”賀貴明給他遞了根煙,安撫他。
“我怎麽放心咯,我老婆跟我崽都在裏頭。”江一龍的心跳得飛快。
都說女人生孩子是過鬼門關,這要是一個不好……江一龍不敢再想,他轉身跪在了關公和楊泗將軍的神像前,雙手合十,虔誠地磕了好幾個響頭,祈求菩薩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屋內痛苦的哀嚎夾雜在屋外的風雨聲中,讓每一秒都如刀割一樣漫長。
一盆盆熱水端進屋,一盆盆血水潑出來。江一龍的心越來越沉。
“啊!!!”忽然,謝翠娥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緊接著,傳來一聲響亮的哭啼。江一龍麵色一凜,猛地站了起來。
“生了,生了,是個伢子,母子平安,一龍,快衝碗紅糖水來!”宋金花喜笑顏開地開了門。
“生了,生了,唉……好,好!”江一龍一時心中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頭腦中一片茫然,連手腳都不知道哪裏放。
賀貴明哭笑不得,但也理解他這個新手爸爸的心情,找了紅糖,衝了碗紅糖水遞給他,“快端進去,莫誤了事。”
江一龍推開裏間的房門,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嚇得他手一抖,“翠娥沒事吧?”
王婆子鬆了口氣,“唉,吉人自有天相,放心嘍,母子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江一龍提起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幾步跪到謝翠娥的床邊,看著她瘦削蒼白的臉,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江一龍心痛得眼淚水模糊了眼眶。
謝翠娥現在已經累得沒有力氣講話,虛弱地喝了幾口紅糖水,就力竭地昏睡過去。
餘小蓮把清洗幹淨的毛毛隨便裹了條毛巾放到江一龍的懷裏。肉肉的、軟軟的、皺巴巴的一團,好像……剛蛻皮的春蠶。
望著這個新生命,江一龍含著熱淚,欣慰地揚起了嘴角。從今天起,他成為了一個父親,他感覺身上背負了更多的責任,可心底滋生了更多的勇氣和力量。
換衣、換被、清洗,等宋金花、餘小蓮和王婆子三人幫謝翠娥清理幹淨,天已經亮了。暴風雨也漸漸停歇。
“這個毛毛是有福氣的。”
江一龍給王婆子包了個大紅包,又給賀貴明、宋金花和餘小蓮三人也包了喜錢,對他們的幫助表達了萬分的感謝。幾人也不推辭,笑著說“沾沾喜氣”。
暴風雨的夜晚,謝翠娥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