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人
次日一早,小和村繼續踏上逃難的路途。
數百村人中,條件好的人家推著獨輪車,差些的隻能背著扛著行李,在泥濘的道路上行進。行路難,有的路段淤泥沒入腳踝;有些路段,更需要挽起褲腿,蹚水過去;更有甚者,蹚水都過不去,隻能繞路。
奇差的交通,再加上困乏的吃食,條件稍好的早上簡單對付一下,更多人家為了省糧早飯都不吃,基本上個個有氣無力,種種惡劣因素下,趕路速度根本快不起來。
方叔有扛著方家大半的家夥什,半個時辰後,臉色微微發白,汗珠浸濕了背上粗麻布的衣衫,透明貼在背上,仍是一聲不吭。
“當家的,你歇歇,換我們來吧!”方孫氏開口,叫田萱過來抬著。
不多時,田萱腳步開始搖晃,在方孫氏‘不中用’的嗬斥聲中,方臨堅持選了與田萱輪換。
這般泥濘的道路,輕裝行進都頗為艱難,更何況負擔重物?沒一會兒,方臨就感覺雙腿仿佛灌了鉛,也就是大部隊走走歇歇,再憑借意誌力,才能勉強堅持下去。
除此之外,其它條件也不敢恭維,比如便溺,小便還好,大便麽?
村人中不講究的,直接就地取材,隻要不遇到鬆樹林,都好解決;而講究一些的人家,則是用廁籌。
廁籌,是用竹子製成,用後清洗,可以反複使用,極為方便。但也有極大缺點——它刮屁股!想一想,若是拉稀,本來就火辣辣,再用廁籌一刮,那滋味該是何等酸爽?而且,有的廁籌處理不幹淨,殘留有毛刺,那真是誰用誰知道,**朵朵開。
在有樹葉時,方臨是決計不肯用廁籌的。
另外,他苦中作樂,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村中無論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去林中大便過後,回來後開始的一段,定然是神色異樣,動作變形,一瘸一拐,極富有喜感——很容易理解,村中好些的還能吃上粗米,差些的都開始吃草籽,自然便溺艱難,再使用樹葉、廁籌,那定不會是什麽美好的體驗。
如此種種,也讓他在昨晚見識的勾心鬥角、拚命生存之外,對這個世界多了一種真實的觸感。
好容易挨到中午,路過一片蘑菇叢,村正宣布上午就走到這裏,頓時引發一片歡呼,各家各戶的女人們都打起精神,蜂擁采集蘑菇。
這一片蘑菇不少,奈何小和村的人更多,很快就采摘完了。
“你們婆媳倆就是不一樣,采了這麽多喲!”耿家媳婦路過,滿臉羨慕。
“你家的也不少啊!”
方孫氏臉上也有些得意,可頓了一下,又道:“桂花才厲害呢,手腳麻利,一個人頂倆,比我們家的還多些哩!”
蘑菇采回來後,還需要挑揀,方孫氏、田萱將不能確認能吃的都扔了,又加了把野菜往鍋中一起煮,縱使沒加什麽調料,那爭先恐後噴薄的鮮香,也足以令人口舌生津。
飯好後,按照多、少盛入碗中,開吃。
不得不說,這野菜蘑菇湯的確比粗米野菜湯滋味要好得多,喝下肚子後整個身體暖烘烘的,一上午趕路的疲憊都為之驅散,心靈也隨著肚子的充實有了一種巨大的滿足感。
如此豐盛的一餐,讓素來寡言的方叔有都來了些談興:“這次是水災,逃難路上能吃的還多些,若是旱災,那才是苦,樹皮、草根都是好東西……人過處,看不到一點綠……”
“是啊!”
方孫氏接茬,露出回憶之色:“我七歲那年,天大旱,跟著娘、妹妹逃荒……”
方臨安靜聽著,沒有說話,因為累的一根指頭都不想動。
吃過飯,一家人的碗放著暫且沒去收拾,此時,就連方孫氏都沒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數落田萱去洗碗刷鍋,一家人安靜愜意坐著,享受難得短暫的安寧。
坦白說,上午趕路時,各人身上的汗水讓衣服濕了幹、幹了又濕,氣味並不好聞,但逃難路上哪有什麽可嫌棄的,各人就這麽靠在一起,沐浴在午後的微風中。
金烏高懸,熾烈陽光跨越千山萬水,剪影下此刻的小幸福。
可這份安適愜意並沒持續多久,被突然的一聲尖叫打破。
“死人了!”
聲音傳來的方向,是老陳家!“過去看看。”
方父、方母起身,方臨、田萱跟上,其它聽到的人家也開始湊過去。
等走近了些,方臨看到爺爺方祖望、奶奶方餘氏,大伯、二伯、小叔三家,也都過來了,點頭打過招呼,並沒多聊,畢竟閑聊什麽時候都可以,吃瓜卻不常有。
實際上,方家還相較稍遠些,這時不少人已經圍攏了,七嘴八舌,亂糟糟一片,好似要將趕路苦累壓抑的情緒發泄出來。
方臨向中心看去,昨晚見過的陳大強口吐白沫、瞳孔渙散,屍體旁邊,陳老婆子神情猙獰,揪住桂花嫂頭發,嘴裏罵著‘喪門星’,小姑娘陳葉去阻攔,都被帶倒在地。
“死的是陳大強,看那樣子是吃了毒蘑菇?”付家媳婦道。
“怎麽回事,陳老婆子怎麽抓著桂花嫂,不會是桂花嫂下毒的吧?”遊家的遊朝東惡意揣測道。
“沒憑沒據別胡說!”
方孫氏嗬斥:“桂花的為人,村裏哪個不豎大拇指,怎麽會幹出這種事?”
……
“村正來了!”這時,突然有人說道。
一個五十多歲的方臉漢子向這邊走來,人群見到紛紛讓開了一條道,原本嘈雜的聲音也一下子消失——這就是威信!
小和村是百年前逃荒組建的,各家各姓都有,不是一姓獨大,要做村正須得公正公道,讓人信服。
事實上,喬村正就做得不錯,得到了小和村大多數人的認可。
“怎麽回事?”
喬村正走進去,看了地上的陳大強一眼,忙問道:“大強吃了毒蘑菇,沒灌童子尿催吐?”
“晚啦,沒氣了。”
見喬村正來到,陳老婆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氣,鬆開桂花嫂癱坐在地,雙目無神,身形落寞,讓人看了心中不忍,這也隻是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可隻是瞬間,她臉上又再次露出凶相,對著桂花嫂大罵:“都是你這個喪門星,害死了我兒子!”
“嗚嗚!”桂花嫂隻是哭,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絕,說不出話來。
“桂花,這怎麽回事……唉!”
喬村正自然不會聽信陳老婆子一麵之詞,可桂花嫂哭成這樣,一時又不好相問。
還是小姑娘陳葉開口解釋:“娘采了蘑菇回來,白嬸嬸喊走娘幫忙,奶就將蘑菇煮給爹吃了……娘回來,奶就開始打娘……”
眾人聽了,紛紛恍然。
“我就說不可能是桂花,原來是這麽回事。”方孫氏道。
“陳老婆子怪桂花,是有點不講理了,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是死了兒子。”宋劉氏說了句公道話。
“陳老婆子是死了兒子,可桂花也失去了丈夫啊!”有人為桂花嫂抱不平。
……
村人議論紛紛,人聲鼎沸,仿佛上午趕路的苦累都在這般七嘴八舌中消解了。
讓方臨有些好笑的是,方孫氏也和一群大娘大嬸討論激烈,田萱在一旁也是豎起耳朵聽得認真。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作八卦!
“大家夥安靜一下!”
喬村正喝止住眾人,看向桂花嫂:“桂花,你咋將采的蘑菇毒的、沒毒的混在一起,沒分開呐?”
桂花嫂哭得直打嗝,聞言勉強平複下來,哽咽道:“我家都快斷炊了,昨個兒到處借糧,才借了五兩米來,今晌午見到蘑菇,可不得搶著采,哪能容得慢慢分辨?我本想著回來分,再下鍋,可白嫂子將我叫走幫忙,誰知道娘就自己給做了。”
以方孫氏為首的大媳婦、老姑娘,紛紛頷首,表示就是這樣,大家都是先采回去再慢慢分的。
陳老婆子聽了這話,卻是尖叫道:“我哪會分有毒沒毒的,你這個賤人,你是故意的!”
聽聞這話,眾人皆是神色異樣,她們分不出哪些蘑菇有毒,但哪些沒毒卻是知道的,這是基本技能了,陳老婆子不會,或者說現在不會了,大概是因為,這些年來,桂花嫂將她伺候得太好了。
“以前在村裏時,老陳家不好過,陳老婆子、陳大強又嘴饞,桂花這娃孝順,經常上山采蘑菇,又快又好,這事大家都知道,哪次出過問題?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桂花真要想害人,早就害了,還會等到現在?”耿家嫂嫂出言道。
耿家嫂嫂在村中是公認的實誠人,又說得有理有據,自然令人信服,旁人聽了紛紛點頭。
宋劉氏也說話了:“桂花也不知道陳老婆子會不等她回來,自己就給蘑菇煮了,也不等她回來吃,但凡等一等,會有這事?更退一步說,小葉子還留著呢,就不怕也吃了?桂花總不會連自己娃都要害呐!”
“是啊,明明是陳老婆子的錯,自己害死了兒子,還有臉怪桂花。”這說話的人腔調陰陽怪氣,讓陳老婆子臉都綠了,差點沒氣暈過去。
……
啪!啪!喬村正拍手讓眾人安靜,又向這次事情的罪魁禍首之一、叫走桂花嫂的白家媳婦問道:“白家媳婦,你怎麽突然將人家桂花叫走幫忙了?”
“我……”
白家媳婦啞了一下,下意識道:“我一直都這樣做的啊!”
‘好不要臉!’
這是村人聽到白家媳婦的回答,心中同時生出的想法。
方臨聽到這話,也是想起昨晚過來時,白家媳婦名為借、實為搶的‘借柴’。
事實上,老陳家唯一的男人陳大強癱瘓,家中沒個頂立門戶的,桂花嫂又性子軟,村中有些人就故意欺負桂花嫂,叫去幫這個、幫那個,給不符合價值的一點點補償,最過分的還是白家媳婦這種,經常支使桂花嫂無償幫忙,還有像昨晚那般的名借實搶。
方孫氏說的‘不要臉的,欺負桂花嫂的’,就是指這些人。
這些事村裏人也知道,不過沒欺負到自家頭上,頂多背後議論兩句,如白家媳婦這種當事人,更是在長達數年中,漸漸習以為常,將這當成理所應當的了。
人性是自私的,會為自己找借口推卸責任,原本陳老婆子聽了村人的話,開始自責自己害死了兒子,但現在有了轉移目標,心中頓時將責任全推到了白家媳婦身上,情緒爆發之下,讓她一改從前‘在家凶橫,在外懦弱’的本性,衝上去對著白家媳婦又抓又撓。
白家媳婦自知理虧,眾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還手,很快臉上就是血淋淋慘不忍睹。
‘活該!’這是不少人的想法。
那些從前占些桂花嫂小便宜的,見到這一幕也是心有餘悸,決定以後收斂。
最後,還是喬村正開口,讓人將陳老婆子拉開。
“好了,事情都弄清楚了,陳大強出事是一個巧合!”喬村正給事情定性。
其實,作為村正,村裏的事,他心裏如明鏡一樣,有些問題不問都知道答案,可心裏明白不行,一番詢問還是必要的,這也是拉著眾人背書,萬一出了問題也能減輕責任。
“不過,事情雖然是巧合,但白家媳婦有著不可推卸責任,需要對老陳家做出賠償……”
喬村正協商之下,白家賠償陳家五畝下等高地田契。
小和村雖然現在被水淹了,但水總會退去,去縣裏的預備倉吃半月、一月,水退後還是能回去的,這已有舊例。
對這個處理,老陳家認為自家男人死了,這麽點賠償,嫌少;白家麽,一方麵認為,畢竟一條人命,盡快了結了也好,另一方麵又認為陳大強一個癱瘓的,不值這麽多,再多寧可不保白家媳婦。
總之,兩家人都不太滿意,但也都在接受底線之內。
……
事情了結,村人散去了,還在興致勃勃議論這件事。
的確是興致勃勃——這一場吃瓜,見了老陳家更苦、更慘,對比之下,各家突然覺得自家日子還行,趕路也都不算苦了。
“老陳家邪門,從桂花的大女兒,到陳望龍、陳老爺子、陳大強,一個接一個出事。”宋劉氏壓低聲音道。
“老陳可著欺負桂花,老天看不過眼,這都是報應!”
“是啊,老陳家作孽,桂花當初嫁進老陳家,就是……”這人沒繼續說下去,似乎對此諱莫如深。
“陳大強那個癱瘓,死了還換了五畝地,值了。”這是心裏泛酸,說風涼話的。
……
方家也在議論老陳家。
“桂花命苦啊!”
方孫氏歎息道:“村裏傳言,桂花嫁到老陳家,就是因為被陳老婆子設計壞了身子,進門後就當了後媽……婚後第一個女兒,沒滿歲就沒了……前妻留下的兒子不聽管教,下河淹死了……沒多久,公公又沒了,丈夫也癱了……擱別人,早就跑了,也就是桂花,不離不棄,老陳家卻把她當成個拉磨的……”
聊著家長裏短,刷碗洗鍋,歇息。
下午,繼續趕路,其中苦累,自不必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