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官司有證冤易雪,秉性無端路難行

第〇〇三章 官司有證冤易雪,秉性無端路難行

景平十六年四月,西都蕃坊高氏女佩娘失蹤案告破。倒不是官府衙役有多能幹,而是高佩娘自己回來了。失蹤時一口,回來時三口,手裏拉一個,肚子裏還懷著一個。隨著高佩娘的回歸,另一樁人口失蹤案同時告破。原來就在宋微挨打前後,西市販馬的商團曾經報官,走失了一個馴馬的夏奴。兩樁案子時間緊挨著,卻沒有人擱到一塊兒去想。誰也沒料到,高家小姐相中的,是個馬奴。

宋微被叫去府衙對質,聽高佩娘把前後因由向府尹細細道來。

販馬的商團每年秋天抵達西都,開春返回,固定住在蕃坊北巷客舍裏。高佩娘與那馬奴偶然相識,一來二去,互生好感,私定終身,隻發愁如何向高家父母挑明。恰在此時,宋小郎偶見高小姐美貌,拿出無賴嘴臉貪纏,高佩娘忍無可忍,於是……

“宋家郎一貫浮浪輕薄,形容卑劣猥瑣,舉止癲狂無狀。我高佩娘豈是那等逐浪隨風的輕佻女子……”高家小姐讀過書,說辭一套一套。

宋微聽得目瞪口呆。跟男人私奔,再挺著大肚子回來,還能如此義正辭嚴,實在令人歎為觀止。摸摸自己臉頰,瞥一眼旁邊馬奴,心下十分不平。不過是高壯些,又黑又醜,哪裏比得上宋小郎風流俊俏?再說了,買賣不成仁義在,相不中便罷了,何必把話說得恁般難聽。至於當初自己怎樣花招百出,令人難堪,他倒是忘了個幹淨。

原本因為高佩娘當真漂亮,還覺得有點可惜,這會兒徹底死心。接下來就沒宋微什麽事了。木已成舟,高家隻好認了女婿,又掏了罰款。府尹判定一對年輕人情比金堅,特許馬奴脫去賤籍,成家立業。宋微作為炮灰路人,酸溜溜聽完判決,揣好獲賠的醫藥費,該幹嘛幹嘛去。

終於洗脫嫌疑,恢複清白,下一件大事——找份正經工作,便提上日程了。

宋微堅持不許宋曼姬插手,非要自己找。

麥阿薩的波斯酒肆雖好,宋微一萬個不樂意去。迎來送往、當壚賣酒,這些輕省活兒都是女人在幹,男人專管釀造、搬運之類的重活。混個二三十年,能得老板信賴,接觸到釀造方子,或者替老板見大客戶,才算是混出了模樣。在那之前,不是圈在作坊就是悶在地庫,連個抬頭看天的空當都沒有。以往宋微偶爾打打散工,幹上半天一天,都要不停唉聲歎氣,完了腰酸背痛許久,讓他拿這個當正經職業,想都不要想。再說還要天天看老頭子吃娘親豆腐,或者來買酒的登徒子跟娘親調笑,是可忍孰不可忍,莫如眼不見為淨。

一行有一行的訣竅,一業有一業的規矩。不管哪個時代,要進入一個行業,都免不了請人領路拜師學藝,熬過開始的苦日子,才能等來享福的時候。

自有記憶以來,宋微隻從事過兩種職業:其一可曰DIAO絲;其二當曰皇帝。

第一個職業,在宋微的印象裏,就是窮、累、不安穩。錢總也不夠花,總要看人臉色,總是提心吊膽,有勁兒沒處使,有理沒處說。其實這些最初是沒感覺的,他是個天生得過且過的脾氣,對外在條件好歹、他人言語看法,敏感度並不高,很擅長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然而變故一旦來臨,人被逼入絕境,這些感覺自然就有了。具體因由是什麽,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記得的,就是臨死前曾立下宏願:下輩子要當皇帝。

那時候,宋微真心以為,世上最好的職業就是當皇帝。終於得償所願,一心認定是老天厚愛,十分理所當然。開始當得不好,他歸咎於經驗不足。一再當不好,才意識到這個職業有其固有屬性,而自己似乎並不適合幹這行。等到皇帝這個職業的固有屬性如噩夢般無法擺脫,宋微深深地後悔了。

男怕入錯行,老話果然都是至理。可惜人要真正懂得一個道理,並落實到自己身上,很多時候一輩子的代價都不夠。要不怎麽那麽多人到死都沒活明白呢?

春末夏初,晴明和煦。這天正是月底休沐日,逛西市、遊蕃坊的客人比平時更多,各個街巷均是熙熙攘攘。

宋微站在“撒記胡餅店”招牌底下,幫著裝燒餅、數銅板。他今天白色苧麻長袍外邊罩了件繡花羊皮半臂衫,頭戴同款花色的小皮帽,看上去活潑又俏麗。瓷白的皮膚,鮮明幹淨的五官,配著異域風情濃厚的裝束,路過者無不眼前一亮。大概遺傳的緣故,宋微的長相天生帶了分媚氣,未語先笑,眼風勾人,偏偏絲毫不做作,一派天然。有他在這站著,撒婆婆的生意至少好三成。

宋微臉上笑嘻嘻的,心裏卻開始發愁。這才站半天,腿就像灌了鉛一般,膝蓋都不肯打彎了。看邊上撒小妹麻利地翻烤著燒餅,還不忘時時關照自己,宋微佩服極了。暗忖小姑娘怎麽就待得住呢?一整天一整天幹著同樣的活兒,她怎麽就不煩呢?

好不容易熬到黃昏,宣布歇市的鼓聲響過,遊人顧客漸稀。撒婆婆端出晚飯,宋微如蒙大赦,一屁股坐下,渾身就跟抽了骨頭似的,軟成一灘泥。

撒小妹體貼地擺好食具,撒婆婆把一碗羊湯放到他麵前,歎氣:“你這個小子,沒一點長性,又吃不得苦,白長一副靈巧心肝聰明模樣。今日這一天拘著,看把你磨的!”

宋微隻顧低頭唏哩呼嚕喝湯吃餅,自己也覺得不太像話,硬起頭皮表態:“不苦不苦……明日我還來幫忙。”

撒小妹飛快地算好了賬,除去成本,今日淨賺五百餘文,果然比平時多。數出一百五十文,望一眼撒婆婆,又往裏添了二十文,推到宋微麵前,眼睛亮晶晶的:“小隱哥哥,這是你的。”

宋微不伸手:“說好來幫忙,你這是做什麽?”

撒小妹堅持不肯,宋微便道:“存著當飯錢吧。”

兩人還在拉鋸,撒婆婆一把將銅板掃進錢袋子裏:“你拿著不定瞎花到哪兒去,回頭給你娘,存起來幹點正事。”說到正事,便很關心地問將來打算,折騰這許多日子,究竟做何打算。

原來這一個月裏,為答謝街坊鄰居作保,宋微挨家挨戶上門幫忙。十八戶人家多少都有生意,宋微想得挺好,借此機會觀摩實習,看看哪一樁最感興趣,輕鬆又賺錢。他這心思並沒有隱瞞,聽說宋小郎動了真格要學手藝做買賣,一條街都當八卦在傳,等著瞧這小子最後到底出息成啥樣。

一個月過得飛快,“撒記胡餅”乃是最後一家。

聽撒婆婆問起,宋微轉了個身,胳膊枕在腦後,靠著桌子,仰麵朝天,吐出一口氣:“還沒想好。”

老人家立刻語重心長,開始教育後生:“腰纏萬貫,莫如一技旁身。隻不過,同是做手藝,貴賤之別,也分個天上地下。咱們蕃坊裏頭,憑手藝掙家業,頭一份要數掄錘子的老貝。絲銅片鐵鑄出來,就要賣上千上萬錢。這一條街的房屋,半數歸了他家。又是官府名冊上有數的上等戶,最穩當不過。”

老貝開的是鑄造坊,以鐵器銅器為主,技藝高超,品質精良。既為官府鑄造專用兵器物品,也在西市開了鋪子零售。鹹錫朝不禁民間兵刀,隻不過尺寸式樣另有規定而已。

宋微悶悶道:“我試過了,他那把錘子,我兩隻手都提不動。”

鑄造坊都是最要力氣的技術活,撒婆婆見他一身懶骨,恨鐵不成鋼:“誰個天生掄得動?力氣難道不是練出來的?老貝那個小徒弟,比你還小著幾歲,才來時跟弱雞崽似的,你再看現如今!”

宋微不好意思答話。老貝叔是個大方憨厚人,最喜歡年輕人上進。聽說宋小郎改邪歸正,熱情無比,帶著人從西市店麵到後巷冶爐挨個轉了一番。那叮當震響、四濺火星、鐵水銅汁,還有熱汗縱橫的大塊肌肉,哪一樣都叫宋微心驚肉跳,多待一刻都受不了。

“婆婆,你老別難為我了,真幹不來這個。”

撒婆婆看看他衣衫外頭露出的白皮嫩肉,比自家小孫女還要細滑,生來就不該是掄錘子的命,歎氣:“不掄錘子,輕巧細致的活兒也有的是。老塔的成衣鋪子、老白的胡琴鋪子、明姬的蕃藥鋪子、容娘的香料鋪子、裴家的首飾鋪子……你就一樣也沒瞧上?”

宋微沮喪道:“穿針縫衣裳,磨珠子做首飾,那是男人幹的麽?一把三弦,調個音費半天勁;一堆草葉樹根,蹲地上摘兩個時辰;一捧幹花種子,碾得手上起大泡……”

凡輕巧細致活計,皆需沉穩細心功夫。他耐心定性不夠,幹得痛苦萬分。這還是前世今生屢遭打擊之後,大有長進,又下了決心,唯恐丟臉,才一家家堅持到底。若依原本跳脫不肯安分的性子,如此枯燥,半個時辰已是極限,早就甩手走人了。

他這廂挑三揀四,拈輕怕重,連撒小妹都直皺眉頭,露出無奈神色。

撒婆婆一巴掌拍在他頭上:“你個混小子,到底要怎樣?你娘辛苦拉扯你成人,再這麽浪蕩下去,一輩子還有什麽指望?”

宋微默默挨了這一下,望著天不說話。

斑駁的樹影之上,深藍色天幕點綴著明亮的星星。牆根底下傳出小蟲子的鳴叫,風中飄來食物和花草的香味。撒小妹掛起一盞風燈,開始收拾店麵,準備歇工。街巷深處,誰家母親正在呼喊淘氣的孩子回家吃飯。西市收工回來的人,三三兩兩從胡餅攤前經過。不時有人停步,一邊打趣宋小郎撒小妹,一邊問剩了餅沒有,於是最後一爐燒餅也告售罄。

宋微攤手攤腳靠在桌凳上,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愜意笑容。看他那副樣子,好似天底下最舒服最享受的事,莫過於此時此刻。

撒婆婆舍不得多罵,抄起抹布轟人:“快走快走,省得你娘回頭找。”又道,“你真是捱不住,索性跟哪家販子走長途跑貨去!”

宋微扯扯嘴角:“我倒是想,你老覺著我娘會肯?她真能打斷我的腿你信不信?”

撒婆婆指著他鼻子:“又懶又饞又貪玩,都是你娘慣的!”

宋微直起腰:“婆婆,你老也別訓我了。我看我娘從來沒指望她兒子額外出息,她現下日子過得也挺快活。我就想找點合意開心的事兒幹,能養活自己就成。我還就不信了,這天底下找不出一份我喜歡的正經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