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直待可惜方可悔,重來知禍亦知福

第〇二三章 直待可惜方可悔,重來知禍亦知福

獨孤銑是被一陣馬兒嘶鳴聲驚醒的。夾雜著急促的雨點聲和隱約的雷聲,恍惚間讓他誤以為在夢裏回到了野外行軍的時候。

猛然睜眼,才意識到並非夢境,聽見雨點劈裏啪啦打在屋頂瓦片上,驚覺外麵的雨竟然下到這麽大了。雨勢是逐漸加大的,昨夜又睡得尤其深沉,若非他對自己坐騎的嘶鳴格外敏感,都不見得會醒。

心頭一凜,畜類的直覺遠勝於人,莫非有狀況?騰地坐起,掀開被子,空的。

“宋微!宋小隱!”高叫兩聲,沒有回應,隻聽見劈劈啪啪的雨點如萬箭齊發,伴隨著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殷殷雷聲。

記憶還停留在那家夥之前起夜的時刻,因為睡得迷糊,分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感覺像是前一瞬兩人才說過話。心想莫非還是跑出去撒尿去了,真是毛病。

又一陣馬鳴聲響起。

不對勁。一股莫名的寒意掠過神經,獨孤銑的心毫無由來提到嗓子眼。唯有戰場上兩軍對壘危機四伏時才會出現的緊張感,居然這個時候出現了。

他飛快地跳下床衝到門口,拉開門被冷風一吹,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的,轉身也不知抄起一件什麽圍在腰上,迅速衝到外麵。

一道閃電自天幕劈下,映得峰巒樹木如山魈鬼魅。閃電過後,黑雲濃稠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就在這一眨眼工夫,原本隱隱約約遠在天邊的雷聲竟似到了耳側,轟隆巨響,震得地動山搖。

牟平秦顯也衝了出來:“小侯爺!狀況不妙,恐怕……”後半句完全淹沒在雷聲裏。

接連不息的震雷持續炸響,不像是來自天空,倒像是來自山穀,腳下地麵隨之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坼裂。

又一道閃電過去,獨孤銑看見一掛瀑布無端從半空裏冒出,仿佛神仙從雲頭往下潑水般傾瀉而至,直直地衝著麵前的房屋倒下來。

山坡半腰的陂塘垮了。

他臉色突變,衝兩個侍衛狂吼一句:“走!”衝進堂屋,一腳踹開正房的門,把剛剛驚醒兀自迷糊的歐陽大人從被窩裏拖出來,竭盡全身之力,向外飛奔。牟平秦顯也反應過來,一個拖著歐陽大人的長隨,一個拖著男主人,拚命跟上小侯爺的身影。

與此同時,但聞一聲長嘶穿透風雨,獨孤銑的坐騎竟硬生生掙斷韁繩,飛躍院牆,以追風淩雲之勢衝了過來。

獨孤銑打個呼哨,將歐陽敏忠丟上馬背:“大人抓緊了!”轉身往來路飛掠。馬兒要跟著掉頭,被他一聲吆喝止住,在屁股上猛拍一記,果然聽話地繼續向前奔跑。這種時候,畜生的判斷比人更加敏銳準確,牟平秦顯將拖出來的人放下,大叫一聲:“跟著馬跑!”也轉身追隨自家小侯爺。

獨孤銑才掠出兩丈,就被閃電下清晰的景象驚呆了,硬生生停下身形。

就在這一刹那工夫,垮塌的陂塘之水裹挾著泥沙草木奔湧而下,撞上瓦房牆壁,一麵摧毀脆弱的磚木,一麵激起回旋的浪花,沒過門窗屋頂,與上峰穀口奔流而來的山洪匯合,聚成一股更加壯闊黏稠的渾黃泥水,如魔鬼巨獸般,瞬間吞噬了兩側屋宇、穀底清溪。

不過須臾片刻,入睡前印象中那白牆青瓦、那綠樹紅花,那活色生香,那音容笑貌,都成了一灘黃泥。

獨孤銑覺得自己的魂好似被抽走了似的,木然瞪著前方。閃電消失,四周黑沉如故,那一灘黃泥就像刻印在了腦子裏,不曾消散,令他再看不見其餘。

兩個侍衛立刻發現了他的異樣,當然也發現少了一個人。然而此種情形下,不論是誰,自己逃得命在都是僥幸,救人也隻可能救手邊之人。一個小男寵,跟朝廷命官比起來,應該先救誰,根本不是問題。

“小侯爺。”牟平喊他一聲,居然沒反應,馬上使勁拽了胳膊一把,“小侯爺,山洪!”

獨孤銑驀地還魂:“砸門!能出來多少是多少!”

門板在腳下四裂,吼聲在雷雨中炸響。獨孤銑隻覺眼睛熱辣辣刺得生疼,心口恍若無端被剜走了一塊,冷風和雨水無止境地灌進去,造成一種空洞的痛。

他踢開一家又一家的門,帶出一個又一個人,想:為什麽獨獨來不及救他?

為什麽,獨獨,來不及,救他?

又想,如果重來一遍,救不救得了他?

若還是二選一,答案無須追問。

抬頭看一眼震怒的天空,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多數村民本來就沒睡安穩,被三人這一通鬧,都飛快地跑了出來。山村總共不過幾十戶,大部分住在這邊,小部分住在對麵,幸而山溪下遊更遠處住戶較多。趁著石橋還沒被衝垮,兩個壯漢冒險過去報信。這麵安全逃出來的人,最後都聚集在下遊一處坡頂,獨孤銑的馬兒就停在這裏。這地方多大塊岩石,故而未曾耕種,人家也少。雨水無法存留,順著石槽流向穀底。

半個時辰後,雨停了,天也開始亮了,人們這才看清,穀底並非洪水,而是黃濁濃稠的泥石流,從上遊穀口衝下來,直到第二座石橋的位置,砂石才漸漸減少,變成一股流動的泥水。整體望去,上寬下窄,好似一隻巨大的漏鬥。凡是這隻漏鬥占據的地方,除了黃色泥沙,什麽也沒剩下。被衝垮的房屋,大約五六所。

雨聲一停,哭聲就起來了。即使不是親戚,小小山村,往來密切,關係都很親近。災難釀就的悲傷籠罩了人群。

有村民迫不及待要回去查看自家房屋,被歐陽敏忠製止。雨雖然停了,誰也不知道山上哪一塊已經泡軟泡發,隨時可能引發新的塌陷。

昨夜投宿那家的房子,就在陂塘下方。若非臨時有貴客,這一家子斷然無從幸免。男主人驚魂初定,帶著妻兒過來磕頭道謝。

獨孤銑懶得說話,隻擺擺手。牟平幫他把人打發走了。歐陽敏忠坐在他邊上的石頭上,這時才發現不見了小侯爺身邊的小男寵,問:“怎麽不見宋公子?”

獨孤銑置若罔聞。秦顯隻好替他答道:“回大人,沒來得及,宋公子他……”想起那個活潑可愛的漂亮青年,心裏也十分難過。又想起自己的坐騎,跟了幾年的良駒,不料意外葬送在此地,更加難過。

歐陽敏忠吃了一驚。繼而想起當時狀況,當即明白了。獨孤銑第一時間救了自己,才導致來不及救他的小男寵。

暗歎可惜,隻得道一聲:“天災無從預料,請小侯爺節哀順變。”

聽見獨孤銑低聲說:“是我把他帶到這裏來,卻未能護他周全。”側頭看一眼,並沒有多麽悲傷的樣子。

歐陽敏忠心想:活著時日夜不離,死了也不過如此。

隻聽獨孤銑繼續道:“我帶了他來,就該送他回去。歐陽大人,不知什麽時候能開工清理泥沙?”

歐陽敏忠一愣,隨即道:“隻要天氣好,今日就可以。不過在那之前,須先派人看看山頂的狀況,消除了塌方的隱患方可。”

獨孤銑站起來:“那麽我帶侍衛們上去看看,這裏就有勞大人了。”

歐陽敏忠道:“何必這麽急?等村民們暫時安置了,找幾個熟路的壯勞力同去,豈不穩妥?”

獨孤銑看著前方,沉默片刻,道:“小隱愛幹淨得很,我不忍心讓他在底下待太久。”

歐陽敏忠頓時語塞。

牟平小心補充道:“大人跟我們的行李信物也都沒來得及帶出來,早一點找到也好。”

獨孤小侯爺是以近乎裸奔的姿態跑出來的,匆忙中隻抓了那件半夜拿來做抹布的裏衣遮羞,這時當然早有未遭災的村民送了衫褲給他穿上。一身農夫裝束,穿在他身上,富貴氣派沒有了,更添憂鬱落拓之意。歐陽敏忠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其實相當不好受,心裏也跟著更加不是滋味。

宋微走了個把時辰,才穿過山道,行至平地。剛出山時雨下得不算大,後來卻瓢潑盆傾,打得人差點睜不開眼。勉強又行了一段,他還想堅持,嗯昂不幹了,路過一處農夫守夜的竹棚,刨著蹄子再不肯往前走。

無奈之下,隻得牽著毛驢進竹棚躲雨。竹棚一麵無牆,三麵漏風,頂上蓋的茅草,雨點兒外麵大下,裏麵小下,不過是聊勝於無。風稍微大一點,整個棚子就東倒西歪,嘩啦嘩啦作響,好像隨時都會被風連根拔起,或者被雨水徹底澆垮。宋微提心吊膽等了好一會兒,居然始終不壞不倒,不由嘖嘖稱奇。

這麽幹坐著被雨淋,很快就覺得冷了,於是爬到嗯昂肚子底下蹲著。隻盼著雨勢快點兒變小,好重新上路。又想如此澆個透心涼,路上隻要遇到人家,先討口熱水歇一歇再說。

長夜無聊,風雨淒涼。這輩子是沒這麽淒慘過,但比起記憶深處一些模糊的悲慘往事,似乎還是好得多了。捋著嗯昂肚皮上的毛,有一搭沒一搭說點閑話。

“你說那神經病會不會氣破肚皮呢?他氣死沒關係,隻要不去找娘親的麻煩就好。我覺得不至於,你覺得呢?”

嗯昂被他揪得又舒服又難受,嗯昂叫一聲。

“你看他堂堂一個小侯爺,又擔著這麽重要的皇差,肯定不會特地來找咱們。等他回了京城,也不會馬上有機會去西都。當我看不出來麽,他這是長途寂寞,路上無聊,拿我打發時間。等京城好日子一過,就算這會兒氣破肚皮,估計也記不了太久。回頭見過娘親,咱們就跟高家商隊跑西北去。雖然當初和高家打得頭破血流,過了這麽久,也該化幹戈為玉帛了,你說是不是……”

摸摸鼻子:“說起來,神經病床上工夫還是蠻不錯的,要不是這輩子我隻想娶女人……嘿,這話我可隻告訴你哦……”

宋微心想:嗯昂是最可靠的,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一頭毛驢更可靠呢?

一陣電閃雷鳴。宋微怕附近就這處稍微高點,運氣太好被雷劈著,死活拽著嗯昂站到路當中。轉眼想起出了棚子就數自己高,不是避雷針是什麽,又手忙腳亂鑽回棚子裏,還蹲在毛驢肚皮下。

又一陣轟隆之聲從遠處傳來,與之前的雷聲不同,這一次回聲格外長久。伴隨著成串的轟鳴,地麵似乎也跟著晃動,更別提頭頂的竹棚了。

“嗯昂——嗯昂——”毛驢仰頭叫個不停。

宋微大駭,莫非要地震?探頭看看,夜色濃厚,雨霧淒迷,真要地震,沒個躲處。索性站出來,側耳傾聽,仔細判斷。那聲傳十裏震響天地的動靜,恰從自己剛剛離開的地方傳來。

聲音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過於響亮,餘音不絕於耳,好似還在腦中盤旋。

宋微默然站了許久。他當然知道,那聲音絕不尋常。

這些天熟悉的麵孔從眼前掠過,就連昨日送了半壇子醬瓜絲給自己的大嬸,不過一麵之緣,亦栩栩如生。

他爬上驢背,輕聲道:“嗯昂,走,咱們回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猜中了本章情節走向的MM,讚歎一個!

謝謝繁峙未卜親的長評,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