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身盡惹風流債,再世當全母子情

第〇〇一章 一身盡惹風流債,再世當全母子情

宋微睜開眼睛。光線不太好,目力也有些不濟,依稀看見房頂白底子上邊花花綠綠許多裝飾圖案。腦子還不甚清醒,心頭已是一驚:該不會……又是座皇宮吧?

驚慌之下就要爬起來,才發現腦袋沉重如大石,身體根本不聽使喚。這種感覺並不陌生,隻是略微久違而已。宋微很有經驗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慢慢轉動眼球,盡可能擴大掃視範圍,看看此處是個什麽所在。

房頂的裝飾五顏六色,然而已經泛黃,有些地方甚至出現開裂剝落現象,看起來十分陳舊。那花紋極其繁複,多看兩眼,便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宋微這會兒腦子裏亂糟糟的,也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類似的東西。試著側了側頭,眼角餘光所及,窗幛門簾乃至桌案器具,均裝飾著同類花紋,隻不過都舊得很了,整體陳設簡單粗糙。

眼珠子骨碌轉動片刻,身體似乎也有了感覺,輕輕抬手,摸了摸脖子下邊硬梆梆的扁方塊和身上的衣服被子,宋微忽然長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燭台、陶罐、銅鏡、木梳、瓷枕、毛氈、麻布、羅衣……

雖然遠不及過去精致華美,特征樣式卻是親切熟悉的。得知自己依舊停留在古代,宋微並沒有失望。說起來,穿越後累計活過的年頭,比起記憶最初現代世界的生活,時間要長得多了。正所謂做生不如做熟,輕省一點是一點。

最最重要的,這個地方找不到絲毫與皇帝、皇宮乃至皇室有關的線索。

再次僵著脖子轉著眼珠小心探察一遍,宋微忍不住咧開嘴。很好。非常好。太好了。簡直好極了!若非客觀條件限製,他定要仰天大笑,手舞足蹈,感謝蒼天有眼。

木門吱呀一聲,門簾被撩起,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高高的發髻堆得像座小山,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來。神色憔悴,裝扮衣著卻是花團錦簇,非常豔麗。宋微來不及看清她的臉,先被翠綠色抹胸上方白花花一片軟肉晃花了眼睛。目光下意識偏了偏,心裏卻升起一股新奇詭異之感。

“小隱,你醒了!覺得哪裏疼?”女人手裏提著個藥罐子,急步走近,滿臉關切。

宋微張大嘴愣愣地望著她。女人嘴裏嘰裏呱啦,發出的是完全陌生的聲調,問題在於,他居然聽懂了。近距離相對,便可看出女人年紀不輕,眼角刻印著深深的魚尾紋,然而長眉杏眼,白膚紅唇,相當漂亮且有風韻。

宋微恍然大悟。不論室內的裝飾布置,還是女人的模樣打扮,都證明了這是一家西域胡人。他幹咽一口唾沫,恨不得馬上把銅鏡抓過來好好照照。可惜心有餘力不足,隻能任由女人扶著上半身,勉強坐起。他盯著女人的臉,既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成了胡人,聽得懂胡語,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居然對女人的臉和胸有了感覺。

一瞬間各種超出預料的狀況發生,他實在反應不過來。心中茫然無措、驚喜交加,臉皮表不出這麽高難度的情,於是顯得又呆又傻。

女人轉身取了碗,蒙上粗麻布,將瓦罐裏的湯藥小心濾出來。然後坐到床邊,預備喂他喝藥。宋微腦子漸漸清明幾分,望著女人溫柔的動作,嘴唇動了動,根本無需思考,吐出一個字:“娘……”

女人的眼眶頓時紅了,端著碗的手微微發抖。

“混小子!你還知道你有娘?我不是你娘,你娘早被你氣死了!”

宋微扯出一絲諂媚的笑:“娘……”

藥碗重重地落在桌案上,黑色汁水四濺。女人越說越氣憤:“別叫我娘!你還有臉喊娘?別人養的小子是兒郎,成家立業,孝順爹娘,無有不好。偏生我養的是討債鬼,成日外頭鬼混,早晚不著家。為個賤婢子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差點命都送掉。這還不肯收場,還要連累街坊鄰裏。我看你不如死了才好。假若當真死了,老娘把張席子一裹,燒了幹淨,從此省事!偏要攛掇一幫小子喊打喊殺,這要害得別人家兒子死了,叫你娘拿什麽去賠?……”

宋微腦子裏一抽一抽地痛,想不起怎麽回事,聽著竟似是場大麻煩,心下叫苦,忐忑不已。試著問:“誰……死了?”

“誰死了?你還指望誰死?折胳膊斷腿不是罪過?不得尋醫費藥?不得耽了時辰,誤了工夫?不得你娘去賠不是賠錢財?”

宋微放心了,沒死人就好。女人五官豔麗,發起怒來尤其顯得氣勢逼人。不知為什麽,宋微不由自主就想笑。千辛萬苦忍下,暗忖:真是……好潑辣的娘。

接連躺了十多天,頭上的傷尚未好利落,宋微便迫不及待要下地行動。

此時正是早春二月,火盆裏燃著木炭,白羅裏衣外邊罩羊毛袍子,冷了還能再套件皮襖。說實話,日子過得不錯。哪怕皇宮裏,混得慘的時候都不見得能撈著皮襖穿。這些天旁敲側擊,宋微大概知道了個始末,得知自己落得如此境地,乃是因為勾搭女人私奔,不料對方另有所愛,故意設局,失約泄密,結果挨了此女父兄族人一頓暴揍,適逢狐朋狗友在側,終於引發一場械鬥。據說不光裏正坊長,連官府都驚動了。

當然這是狐朋狗友向宋曼姬,也就是宋微他娘轉述的內容。

宋微瞠目結舌,剛開始根本不相信。為男人幹出這種蠢事,別說,曆史上還真有過。為女人如此奮不顧身,幾輩子都沒有過。喝了幾十碗湯藥,挨了無數頓數落之後,不知怎麽,越來越覺得原本就是這麽回事。莫名其妙興奮了一陣,冷不丁回過味來:蠢事就是蠢事,跟男人女人沒有關係。對象無論男女,都改變不了當事人依然愚蠢的事實。宋微沉默了。

剛清醒那些天,隻要宋曼姬不在,就免不了要發呆,許多不屬於這一世的人物場景從腦中碾過。等到能下地了,照過鏡子,洗個澡,換身衣裳,又挨了老娘一頓臭罵,碾得腦仁發疼的那些亂七八糟,眨眨眼全不見了。

習慣成自然,不過又多一段回憶而已。可惜還是不堪回首的慘痛回憶,不如忘記。

捧著銅鏡仔細照,白生生一張臉上眉長入鬢,眼角斜飛,跟宋曼姬的美豔掛了三分相,卻還要更加醒目一些。頭上裹傷的白布不能拆,沒法梳頭盤髻,長發披散下來,越發雌雄莫辨。當初第一次照鏡子,宋微隻看了一眼,再不願意看第二眼。這麽些天下來,總算習慣點兒了,自我安慰目前年紀還不大,再長幾年,肯定會不一樣。

宋曼姬婷婷嫋嫋進來。兒子好了,她也有了心思收拾打扮,一頭疊雲高髻,似墮非墮,梳的最時新的式樣。沒有餘錢購買太多珠花寶鈿,便插了圈堆紗宮花配金銀簪子。即使在胡人女子中,宋曼姬也是高挑頎長的身量,穿著這個時代流行的女裝,低胸高腰,小袖長裙,薄紗彩帔一重重垂在身後,走起路來極具窈窕娉婷之美。

宋微笑嘻嘻湊過去:“娘,今日怎的穿這麽好看?”

宋曼姬手上沾了桂花頭油,小心翼翼往發鬢上抹。邊抹邊道:“為娘哪一日不好看?”

宋微捧起銅鏡站到側麵,伺候娘親看得更清楚些。自從那聲“娘”叫出口,再對著宋曼姬,就是純審美了。

見母親心情不錯,問道:“今日我陪娘去酒肆?”十幾天拘在屋裏,起頭那些天連床都不能下,悶得他渾身上下都要生蘑菇了。再加上著急想了解現實處境,跟在母親身邊,出岔子的風險總該低一點兒。

宋曼姬有份相當不錯的工作,在西市蕃舶街的波斯酒肆裏當壚沽酒,地方緊挨著他們居住的蕃坊,近得很。過去宋微偶爾良心發現,會到酒肆裏幫忙打點散工,換幾個額外銅錢零花。

宋曼姬皺起眉頭:“麥老板恐怕會拿酒壇子把你砸出門。”

酒肆的波斯老板叫麥阿薩,大夥兒都照夏國習慣取第一個字做姓,稱一聲麥老板。

西市蕃坊,多少年夏夷雜處,相安無事,早已形成入鄉隨俗,兼容並包的慣例。當然差異總是存在的,比方宋家母子,最初並不姓宋。昔日高祖起事,除了夏族本部軍隊,麾下另有三族十六部,其中一支雖屬回紇,實際卻是各族流民奴隸依附聚合而成,曾經飽受欺淩。因高祖一視同仁,故忠心耿耿,驍勇善戰。鹹錫立國,這支部落被賜以國姓,允許留居國都。太宗遷都後,其中大部分不願東遷,仍留居西都舊京。如今這舊京城蕃坊內姓宋的居民,皆自稱其後裔。此族內附由來已久,又頂著國姓,多與夏人通婚結親,一貫不拿自己當外人。盡管近年逐漸沒落,心理優勢卻不曾消亡,很有些瞧不起波斯大食暴發戶,以及西番南蠻東洋北胡來的土鱉。

然而心理優勢畢竟抵不過實力劣勢。好比宋家母子,就要仰人鼻息,傍著波斯老板吃飯。麥老板生意雄厚,年長德尊,在大夏安居樂業,為鹹錫朝的經濟繁榮做出了巨大貢獻,故而被推舉為蕃坊坊長,即代表胡人利益的基層行政長官之一。從前宋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在酒肆幹點輕巧活兒,看在他母親麵上,施舍幾文錢算不了什麽。這回鬧出的亂子太大,若非宋曼姬曲意奉承,婉轉相就,她兒子早就被直接扭送官府了事了。

母親說不能去,宋微即便心裏直發癢,也明白勉強不得。央求道:“那我出去遛遛行不?”

宋曼姬收拾妥當,輕提裙擺,預備出門,指著外堂:“我拿回來幾瓶翡翠漿,王大郎一瓶,裴七郎一瓶。侯家大娘不肯受藥費,給侯小夏送兩瓶。虧得他傷不重,侯大娘就這一根獨苗,你叫我拿什麽臉去見她?……”

通過前幾日的言語試探,宋微已經清楚,這幾人均為平日玩伴,即母親嘴裏狐朋狗友是也。械鬥當日,居功至偉,各有損傷。宋曼姬早已登門道謝道歉,送了醫藥費。現在兒子能動彈了,再上門表表心意,以全禮數。翡翠漿乃高昌國進口葡萄酒,價格不菲,極受歡迎。

宋曼姬一路嘮叨,臨到門口,又回頭叮囑兒子穿衣戴帽,切忌遊逛無度,吹風受涼,尤其萬萬不要去北巷,高家那賤婢私奔在外,還沒抓回來,免得萬一遇見高家人,再起衝突。

人已經到了院中,忽然又折回來,將剩餘兩瓶翡翠漿收進自己房裏:“你頭上的傷,至少兩個月不能沾酒。敢偷喝一口,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剛開張,還在調試定調階段。

仿章回體,向傳統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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