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咫尺相看遠忽近,晨夕共對拒還迎

第〇一七章 咫尺相看遠忽近,晨夕共對拒還迎

第二天宋微起來的時候,獨孤銑又出門公幹去了,這回換了牟平留守旅舍。牟侍衛對宋公子態度更客氣,卻更不容易套話。宋微知道他是侍衛首領,心裏便想:能當頭兒的人到底沒那麽實在。牟平直接把他行李送進了小侯爺的房間,宋微沒說什麽。這一天睡睡懶覺,整理整理東西,剩下的時間都在跟嗯昂廝混。

晚上,獨孤銑帶著秦顯回來,一起吃了飯。兩個侍衛留下跟小侯爺談公事,宋微覺得自己不該在場,發現沒人趕,大搖大擺趴在床上養神。外間跟臥室就隔了一道簾子,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宋微聽了一會兒,也就聽出了是怎麽回事。

原來這獨孤小侯爺此番南下,乃是領了汛期巡方的皇差。他們在庾城停留,是在等候一位晚到的巡方正使歐陽大人。不過小侯爺也沒閑著,每日裏帶著手下在庾城內外轉悠,暗地視察,了解民情。下一站,也是此次巡方的最後一站,乃交州南端重鎮順城。之後為期半年的汛期巡方就算圓滿完成任務,該回京複命了。巡方使一共有若幹路,除卻入蜀的使者,這一路是行程最遠,也最辛苦的。

三個人的對話正經到不能再正經,宋微聽了一會兒,便得出結論:憲侯府的小侯爺作為一名臣子,雖然有點公私不分,能力和責任心還是不缺的。

中間偶爾沉默,或者發出悉窸窣窣展開紙頁的聲音,宋微便知道,這是不能讓自己聽見的內容出現了。

主仆三個說到很晚。宋微因為要跟獨孤銑當麵交涉,強撐著不讓自己睡著。聽到牟平跟秦顯告辭,趕緊掙紮著爬起來,坐在床沿。

獨孤銑洗漱完畢進來,看他坐著,頗有些吃驚:“還沒睡?”

通過兩天的仔細觀察,宋微已經發現,獨孤小侯爺在很多生活細節上其實非常隨意。比如他很少讓下屬伺候起居。由此可見並非那種長於深宅大院、婦人之手的富貴公子。對於自己,除了某個時候十分惡劣,其他時間都挺正常,就像對待普通熟人一般。既不會故意擺架子,也不會特地找茬捉弄。

宋微心裏真正驚訝的,是他竟然毫不介意跟自己同床共枕,這說明很多問題。第一,他不是個對近距離接觸很敏感的人。第二,他可能經常性地換床伴,所以對身邊躺的是誰根本不在意。第三,他不怕被人暗算,這一點應該出自其對自身能力和功夫的極度自信。

綜上所述,宋微開始覺得,玄青和秦顯對獨孤小侯爺的評價,某種程度上也許是符合實際的。他應該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一個小肚雞腸、蠻橫變態的男人。他看上自己,是因為好色。以此為前提,未必不能心平氣和地講講道理。何況現在想來,第一次見麵的場景實在太過不堪,多少也算自作自受。

宋微心裏琢磨著,沒來得及答話,麵上露出一種坦然且略含期待的表情來。

獨孤銑邪邪一笑:“嗯?怎麽,這是好了?再來一場?”

宋微回過神,搖搖頭:“小侯爺神勇無敵,小人可招架不住了。”嘴裏說著諛詞馬屁,神情語調卻平淡之極,仿若在說今天天氣真不錯。接下來態度變得恭敬而誠懇:“小侯爺,我能跟你商量商量麽?”

獨孤銑心想這小子可真有意思,抱著胳膊問:“你有什麽資格跟我打商量?”

“小人當然知道沒資格跟侯爺打商量。但想著天理不外乎人情,心中有話,小侯爺聽不聽、允不允當然全看恩典,小人說不說,卻是自己的事,所以才大著膽子,跟小侯爺打商量。”

“你說說看。”

“我聽得小侯爺此行另有公務在身,我這個身份跟著,想必既尷尬又麻煩。不如擱在庾城監牢裏寄放些時日,待侯爺公務結束,再同行返回如何?”

獨孤銑萬萬料不到他會給出此等建議,皺了皺眉:“我把你擱庾城監牢裏做什麽?”看著宋微,“你寧肯去監牢裏待著,也不願跟著我?”眯起眼睛,“還是說,與其被我一個人幹,你更喜歡去那種地方被很多人幹?”

宋微也不生氣,隻道:“小侯爺覺得這辦法不好?先前我說過,請庾城府衙公差押解我回西都,小侯爺也沒答應,想來是信不過外人。可否勞煩找個信得過的把我先行押送回去,收監候審,不是方便許多?”

獨孤銑不耐煩起來:“讓你跟著就跟著,哪這麽多廢話?這時候哪裏分得出人手送你?”

宋微不說話了,撐著床沿發呆。看慣了他飛揚跋扈的樣子,突然沉靜下來,眉眼低垂,身形單薄,無端就叫人覺得淒涼孤單。

獨孤銑道:“行了,別囉嗦,睡吧。”

宋微往床裏邊縮了縮,好似在騰地方出來給他躺下睡覺。昨夜獨孤銑回來的時候,他早就睡死了。小侯爺爬上床,順手把人翻過來撩起衣裳又看又摸,絲毫沒覺得有什麽不合適。這會兒宋微醒著,再要往床上爬,忽然就覺得有點不對。他懶得去分辨到底哪裏不對,硬壓下心頭詭異感覺,原本要直接睡覺,結果卻莫名地在床邊坐下了。

宋微依舊低著頭,目光偷偷從頭發縫隙往外窺看。見了獨孤銑的反應,心裏更加有底。似乎無意識地抓了抓床單,一副緊張又膽怯偏不肯讓人看破的樣子:“小侯爺,我這裏你都搜過了,確實沒有。我自問清白,信不信全在你。冒昧問一句,難道貴府丟失的東西,到現在一點其他線索都沒有麽?”

獨孤銑搖頭:“沒有。”過得片刻,又道,“東西要是找到了,我還揪著你做什麽。”

他本來絲毫不覺得瞞著宋微,借偷竊嫌疑拿住對方有什麽問題。這時看他那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心下忽然有些不忍。然而他私行方麵隨心所欲慣了,又正在興頭上,反口放人卻是不可能。

“這麽說,崔貞也還沒抓到?”

“沒有。正在追捕。”

這回獨孤銑顯出一臉便秘的表情來。宋微暗笑,心想:這女人好厲害。早知如此,當初要是跟著她跑,現在不定在哪裏快活呢。

口裏卻越發小心翼翼:“小侯爺,來日若抓到崔貞主仆,可否容我做個證人,將功贖罪?當日我會找她,實是誤把她當作了大家孀婦。貴府一年半載都沒個男主人在,仆從上下也無人提點我。否則,小侯爺勿要見怪,否則以我這樣的性子和膽子,怎麽敢惹此等天大的麻煩?我等螻蟻小民,對上公侯府第,能是個什麽下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難道不怕害了娘親麽?小侯爺你是明白人,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你一定聽得出。”

獨孤銑斜眼把他看了一陣,冷哼一聲:“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有什麽關係?你自己蠢,還要指望旁人聰明,來洗了你這愚蠢的罪過?”

這話戳得宋微骨頭都是疼的。哽了哽,聲音更軟了:“小侯爺說的是,搞到這個地步,都怨我自己蠢。隻是……不知道我娘怎麽樣了……我能給她寫封信麽?”

獨孤銑點頭:“可以。”頓了頓,又添一句,“跟公文一起交給官驛,半個月之內能到你娘手裏。”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添這一句,說完就沒話了,突兀冷場。

宋微似乎無所察覺,道了謝,慢慢從床上爬下來,走到外間。桌上就有文房四寶,他坐下磨墨,獨孤銑也出來了,在另一邊坐著。

墨磨好,宋微提起筆,用回紇文寫了“娘親”兩個字,停下。後邊該怎麽寫呢?籠統了隻會讓人瞎猜,反而更擔心,詳細了又怕看出破綻,時間也不允許。手腕懸在半空,筆尖墨汁滴在紙上,暈出一團黑漬。宋微心中糾結,看那罪魁禍首就在旁邊狀似無聊地坐著,便不想讓他太好過。稍加醞釀,鼻子一酸,眼圈一紅,豆大的淚滴連招呼都不帶打的,“啪嗒”“啪嗒”就掉下來了。

“哎,你這是……哭什麽啊?”

眼淚在獨孤小侯爺麵前,一貫是沒什麽作用的。但他本來就有點心虛,被宋微這一哭,倒生出欺負小孩子的感覺來。想起當初在蕃坊被他母親好一頓數落,記憶猶新,可見這對母子平日感情極好。情不自禁伸了伸手,立刻又縮回去,硬著口氣道:“寫幾行字,給你娘報個平安,也就是了。”

宋微放下筆,一邊抽噎一邊拿袖子擦眼淚,衣袖濕了一大塊,才止住勢頭。默默把上麵廢了那張紙撕掉,重新開始寫。

“娘親,收到這封信,你就知道兒子我一切都好。兒子隨同穆七爺一路到交州,七爺非常照顧我……”把大致經曆簡述一番,卻沒提被獨孤小侯爺捉住的事,隻說路上交了朋友,與穆家商隊暫時分開,最後道:“娘親多保重,兒子很快就能回家。”

忽聽獨孤銑道:“話別說太滿,什麽時候能回西都還說不準。”

宋微大驚:“啊?”

獨孤銑挺得意:“我看得懂回紇文,別妄想在我麵前耍花招。”

宋微怒了:“我給我娘寫信,你看什麽看!”他眼睛腫著,淚痕未幹,這一嗓子嚷出來,不像生氣,倒像撒嬌。

獨孤銑板起臉,冷冷道:“你別忘了自己什麽身份。你寫什麽都得我看過,才能交官驛送出去。”

宋微瞪他一眼,低頭落款。寫完了,把信箋遞過去,又瞪一眼。

獨孤銑不懷好意地笑了:“你再瞪一下,今晚上就別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