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身為科研工作者的張王生,毫無疑問是一名無神論者。

所謂‘無神論’即以實際數據說話,看待人事不受宗教信仰、信念的影響。

然而近段日子發生的那些事,卻無一不在衝擊著張王生長久以來為人處世時所持有的觀念態度。

在過去,哪怕遇到再困難的科研項目,哪怕條件再苛刻,隻要其中還存有哪怕一點希望,張王生就絕不會退縮,輕言放棄。如今,所裏發生了那樣的事,就算張王生的意誌再堅韌也終究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不止一次的,張王生在心裏自我催眠,催眠自己那血腥恐怖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噩夢。他隻是研究新病毒太累了,也許就和過往一樣,趴在實驗桌上睡著了……等夢魘過去,夢醒了,現實便恢複如常。

這是張王生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想接受現實!

什麽是現實?

現實是一科科員幾乎盡數被新病毒感染,現實是被感染後喪屍化的科員們在所裏進行了一場屠殺,一場大規模的二次感染,現實是年後就要退休的老所長把所剩無幾的幸存者推出了門,自己卻被感染者咬斷了喉管,溫熱的鮮血從反鎖的實驗室大門的門縫裏滲出,氤氳成一條逃生的血路。

從晦暗的夢中睜開眼,入目依舊是特殊隔離室那熟悉的富有金屬質感的銀灰色天花板,張王生混沌又清醒。

見他轉醒,坐在一邊看書打發時間的李玲忙擱下書起身來到床邊。

“你醒了?今天感覺怎麽樣?”說著,她習慣性的用手背試了試張王生額頭的溫度,過了一會兒她微笑著篤定道:“今天的測溫結果顯示,你的燒已經完全退了,不日身體便可痊愈。”

剛剛蘇醒的張王生正對上李玲滿臉的笑意,一時間身體裏那股來自噩夢的徹骨寒意瞬間便被溫暖和柔軟所取代。

張王生牽了牽唇角,勉強也給李玲回了一抹安定的笑意。他嚐試著抬手,然而連日的發燒高熱卻讓他連做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將掌心覆上額頭溫涼的手掌,視線就不期然的撞上手臂那片猙獰的傷口。

目光一凝,張王生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的揮開了李玲覆在他額頭上的手,並啞著聲訓斥道:“不是叫你別隨便碰我嗎?”

被揮開手的李玲卻也不見惱,隻微微一笑說:“真碰一下就會被傳染,我早被傳染上了,說不定這會兒正在潛伏期。你這都第幾次把我推開了?等出去了,我們還結不結婚?”

語畢,她頗有些不管不顧的就一把拉住了張王生的手。張王生掙了掙,卻沒有掙開。這其中或許有他身體還很虛弱的因素存在,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從主觀上並非真的想掙開李玲的手。

雙眼直直的盯著李玲,張王生試圖從李玲的臉上找到些許勉強的端倪,半晌,就跟他之前無數次的觀察結果一樣,李玲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的勉強。心裏也不知是挫敗多一點還是欣喜占得更多,所謂患難見真情,他張王生上輩子得是積了多少陰德,此生才能遇上這樣好的李玲。

得妻如李玲,夫複何求。

如果他還有以後,他必定要娶李玲為妻,從此對她一心一意,白首偕老。

可他……還會有以後嗎?

張王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經意間已經把盤亙在心底深處的疑問訴諸於口,雖然聲音很低,可在一室靜謐的環境下,李玲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李玲在床沿上坐下,伸手輕撫上張王生因久病蒼白的麵孔,說:“我所認識的王生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輕言放棄的人,他也不會露出絕望的表情。在我的眼中,他是一個頑強的人,麵對再艱巨的難題他依舊能麵不改色的一肩挑起。在認識他以前,我覺得男人不過如此;在認識他以後,我發現原來這世上確實有這樣一個人,能撐起我另外的半邊天。”

情真意切的一席話讓張王生幾乎忘記了去懊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他怔怔的望著李玲,許久許久……

一股徹悟感自心間,油然而生。

這段日子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麽,粗略回憶一下,從那件事發生以來,似乎除了高燒昏迷全無意識的時候,他都在絕望的自怨自艾。內心滿滿充斥著的,都是恐慌和懼怕……

而這一切,他的茫然,他的無所適從,全部都落在寧願冒著被感染的風險也一定要陪在他身邊的李玲眼中。

李玲卻並沒有因此而放棄他,事實上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讓他清醒,讓他重新振作,希冀著他能恢複常態,和她並肩在這條也許根本沒有明天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人是因為有重要的人陪伴在側才能強大,才能堅持到底。

李玲之所以能夠如此堅強,是因為她不得不堅強,是因為她還要照顧被感染者咬傷極有可能喪屍化的張王生。她的堅強是因張王生而存在的,十分脆弱的堅強。

畢竟,如果她真的內心堅強,在張王生被帶進特殊隔離室的時候,她就應該分析利弊,懂得取舍。所謂堅強,大多數時候其實是要與冷靜到近乎冷酷劃上等號的。

她割舍不下張王生,寧願和隨時都有可能喪屍化的張王生同生共死,這實際上就是她的脆弱。

此刻,張王生終於想透。誠然之前他被那件事駭破了膽,但就本質上來看,正如同李玲所說的那樣,他並非膽小怯懦之輩,他是一個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就可以一往無前的男人。

隻能說,發生的那件事對張王生的衝擊實在太大,大到他一時回不過神。

整個感染病所連同裏麵的工作人員幾乎都因為新病毒而毀於一旦,目光所及皆是血腥的殺戮、破碎的肢體,感染者的行動遲緩,但隻要一見到活人就會無所顧忌的撲上去撕咬。而且那些感染者幾乎是打不死的,哪怕被關上的自動門夾去整個下半身,它照樣能靠著雙手在地上爬行,凶殘依舊。

無數人喪生於感染者之口,然後在不久之後成就新一批的感染者。

不過,這其中給與張王生衝擊最大的卻是——他被咬了!

是的。他被咬了,被一個感染者直接撕咬下了手臂上的一塊肉。雖然時至今日他依舊沒有成為那種意識全無嗜活人血肉的‘怪物’,但在當時無疑它比直麵死亡更令人感到恐懼。

當然,對於現在回過神來的張王生來說,他所要專注的顯然已經不再是那件事帶給了他多少恐懼,而是一個已然擺在他麵前的問題。

為什麽他明明就被感染者咬傷了,而且傷口還是在近腦的手臂上,可他卻沒有像其他被咬上的科員一樣喪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