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曾走過的路、見過的人、付出的情感,隨著我記憶的丟失皆消散如煙塵。

如今,麵對這個幽深的洞穴,我的體內好似注入了一重嶄新的靈魂。

我頭一次以無比新奇的角度審視柳綃玥這個人。

她的綻放與凋落,她的成長與悲喜,竟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糾纏。

我的腦海中湧來許許多多的記憶片段,那是關於柳綃玥的曾經……

那一場雪下得那麽猛烈。

一夜之間,整個天地銀裝素裹。

然,美的醉心是風景,寒涼蝕骨的卻是人心。

柳綃玥穿著一件極其單薄的衣衫,在街頭流浪。

偶有行人從身旁路過,他們皆是匆匆一瞥,轉眼間便消失於那片銀白之中。

風,更猛烈了些。

她的身體已被凍得僵硬、麻木。

不遠處傳來車攆壓過積雪的嘎吱聲。

嘎吱,嘎吱……

如一串動聽的音符,傳入她幾近空白的大腦。

在這寂靜的白日裏,任何有節奏的聲響都顯得分外悅耳。

待那車攆靠近,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

“求主人賞個活命的機會,奴甘做犬馬,聽命於主人!”

她的聲音微弱、顫抖,卻蓄滿了期待。

車簾撩起,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勾動,示意她走上前去。

“抬起頭來!”

她匍匐在車輪旁,輕抬眸眼。

“可願做本王的劍?”

“願意,奴願意!”

幾縷秀發隨著她的頻頻點頭覆於麵頰,冰冰涼的溫柔。

馬嘶鳴著揚蹄而去。

雪漸漸停歇。

最冷的一天終於過去了。

從此之後,那冰天雪地裏傳來的車攆聲,那自車廂裏探出的修長手指,和那清冷疏離卻又悅耳之極的男聲便久久地縈繞於柳綃玥的腦海,滋長於她的記憶深處。

榮王府內設了一個暗衛營,負責榮王蘇言塵的安全事宜,及特殊任務的執行。

柳綃玥憑著高強的武藝,和堅不可摧的意誌,於入營的第一日便創入了最殘酷的訓練環節。

她手起劍落,將一個又一個對手砍倒在身下。

血光彌漫,她的眼神寒硬如萬年冰川。

“不錯,是把好劍!”

蘇言塵不知何時站於她麵前。

他手中的折扇悠悠揚起,為悶熱血腥的空氣帶來些許舒適的涼爽。

“殿下,奴婢這把劍已打磨好,請您拿去,放心一用!”

柳綃玥不卑不亢地佇立在原地,用最清冷的聲調,說著最恭維的話語。

蘇言塵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不達眼底。

“雖是把好劍,尚不堪重用!”

柳綃玥問:“殿下何意?”

“好劍常有之,非稀缺之物。本王要的卻是忠心!”蘇言塵收起折扇,轉過身去,“你的想法太多,本王不喜歡!”

……

那日,陰雨綿綿。

蘇言塵進宮議事至深夜方才啟程回府。

在震耳欲聾的雷聲掩映下,幾名殺手一路尾隨。

那是來自西域的殺手,他們善用巫蠱之術,於無聲無息間將蘇言塵的幾名影衛解決了。

那夜是柳綃玥休沐之日,她卻莫名其妙地失眠了。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無數張蘇言塵的臉。

蘇言塵緊蹙的眉頭,蘇言塵似笑非笑的唇角,蘇言塵下顎的一枚痣……

她變得焦灼不堪,躺在床榻之上輾轉反複。

最終她幹脆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府中。

雨霧,長巷。

蘇言塵著一身月白色長袍,與幾團黑影廝殺在一起。

柳綃玥從沒見過這樣的一個他,非佇立於雲端,非端坐於高殿,與自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她沒有一絲猶豫地衝上前去,與他並肩而戰。

很久很久之後,蘇言塵終於開口對她說了第一句話。

他說,自己所見過的最美風景,便是那夜柳綃玥自雨中奔赴而來的身影。

柳綃玥曾以為那是一場愛情的宣言。

她曾以為,她與其他影衛是不同的,她愛上了自己的主人,便不再隻是一把殺人的劍,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殊不知,這統統是她的一廂情願!

……

夜,如水般清涼。

一室靜謐。

“殿下,您要了妾吧!”

月光之下,纖細白皙的柔荑將胭脂色裙衫一件件褪去。

柳綃玥曼妙的胴體一覽無餘地展現於蘇言塵麵前。

蘇言塵見過太多自薦枕席的女子,她們各有各的妖嬈,各有各的手段。

偶有動心之時,他也會順手推舟,應了某位女子。

一夜歡愉,那女子得了名分,他得了宣泄。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罷了。

然,眼前的女子卻是不同。

她即將成為太子的女人,縱使心動,又如何碰得?

蘇言塵的臉上不染一絲情緒,他冷聲道:“這又是何必?本王不缺女人,你這一夜留給他吧!”

柳綃玥的雙眸噙著憂傷,說出的每個字都融著哭泣:“殿下可是在埋怨妾?”

可是怨她擾了他的心緒?

“你想多了,本王對你毫無興致,又何來怨懟?你入了誰的庭院,做了誰的女人,與本王統統毫無幹係。”

柳綃玥哭得泣不成聲:“原來是妾自作多情、癡心妄想罷了!”

蘇言塵垂眸,斂起一絲情緒,“能被太子看上,是你的福分。你去吧,好自為之!”

柳綃玥將衣衫一件件穿起,踏出殿前的一瞬,她幽幽回眸,神色黯然,“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殿下,妾去了,勿牽念!”

他喉結滾動,終是將手懸於空中。

那雙手原是要將柳綃玥緊緊擁入懷中,那雙手原是要撫上柳綃玥的臉頰,為她拭去淚水……

如今,他任由其久久懸浮於空中。

若緣分注定淺薄,又何須再徒增這一夜的負累?

哪怕有過心動,哪怕心存不忍……

殿外。

榮王府的夜如一頭野獸呲著獠牙,似要將世間的一切吞噬幹淨。

柳綃玥的心跳,柳綃玥的呼吸,並著柳綃玥過往的痛與傷,皆被盡數吞噬。

夜那麽長,那麽長,柳綃玥盯著無邊的黑暗,守著第一縷曙光的到來。

……

數日後,鄢國王宮。

絲竹聲聲繚繞入耳,鬢影衣香翩躚於心。

柳綃玥踩著懸空的絲帶盈盈而落於那群舞娘中央。

她著月白色羅裙,以月白色垂紗遮麵,隻露出一雙俏目。

那雙眸眼瀲灩一灘碧波,波光流轉間是無盡的風情。

她翩飛的衣袂、搖擺的纖腰迷離了人們的視線,人們漸漸停下了談笑,隻將目光牢牢地鎖在她的身上。

“想來這位便是來自榮王府的柳美人,果真是一舞傾城啊!”

“聽聞柳美人最初由榮王殿下奉送於太子,後又輾轉送入宮廷之中。榮王殿下果真是懂的,這天下英雄皆難過美人關啊!”

一位紫袍官員看向蘇言塵,冷嘲熱諷道:“榮王殿下不僅打仗了得,就連逢迎主上的本事也令我等望塵莫及啊!”

蘇言塵不語,隻悶悶飲下杯中之酒。

忽聞曲風陡轉,伴著鏗鏘有力的節奏,眾人的舞姿由輕盈柔美,轉為激揚灑脫。

柳綃玥旋轉於空中,她手中絲帶舞動如劍。

每一次舞動皆凝聚著無窮的力量與殺氣,看得人熱血沸騰。

宴席上的賓客紛紛叫好。

唯有蘇言塵沉沉飲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那美色已與他毫無關係,他連一眼都懶得多看。

樂聲漸弱,他懨懨起身,欲離席。

忽聞一聲驚呼,他抬眼去看,竟見鄢國公蘇烈的脖頸處鮮血如注。

原來那唯美的舞姿之下掩映的是重重殺機,那妖嬈的絲帶之下暗藏的是殺人的利器!

他登時衝上前去,大喊一聲:“抓刺客!保護陛下!”

霎時,宴席亂作一團。

手持刀劍的侍衛們自殿外湧進來,將一眾舞娘圍於其中。

那些舞娘個個化為武林高手,與侍衛們廝殺於一起。

刀光劍影,血色彌漫。

柳綃玥的體力漸漸不支。

弓箭裹挾著蜂鳴聲自四麵八方飛來,柳綃玥的身上沒入了數支箭矢。

她最後一縷清明消散之前,一個高大的身影擋於她的麵前。

蘇言塵神色冷峻,聲音如淬寒冰:“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弑君!”

柳綃玥勾唇淺笑:“妾的一切皆是殿下給的,妾願死於殿下之手。”

……

詔獄,淒厲的慘叫聲灌入耳中,惹得蘇言塵煩躁不堪。

蘇言塵走到一處僻靜的審訊室,踢門而入。

室內燭火如豆,將柳綃玥滿是血汙的麵孔映照得斑駁陸離。

“招了嗎?”

“稟榮王殿下,這女子嘴硬得很,小的使盡招數也沒有撬開她的嘴。”

蘇言塵上前,用折扇勾起柳綃玥的下頜,聲音疏漫清冷:“原來是一名亡國公主!你利用本王的一點惻隱之心攪動起如此驚天駭浪,可謂其心可誅!”

柳綃玥艱難地睜開眼睛,幽幽望他一眼。

自那夜分開,這是他頭一次與她對視。

她的眸子裏依然有著他熟悉的深情脈脈。

明明,他知道那是假的!

他的心跳依然沒來由地滯了一瞬。

“妾無話可說。”

她蒼白幹裂的嘴唇微微牽動便滲出了血水,聲音也微弱的如蚊呐一般。

蘇言塵黝黑的眸子裏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情緒。

他曾親審過許多朝廷重犯,對於那些又倔又硬的貨色,他有的是讓其乖乖開口的手段。

詔獄中的每一樣刑具他都用的得心應手。

血肉之軀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塊石頭、廢鐵,任其如何堅硬也經不起利器的攻擊。

然,麵對眼前的女子,他卻遲疑了。

“聖上仁慈,隻要你主動交代出幕後主使,便賜你一個全屍!本王耐心有限,隻給你一盞茶的功夫。”

所謂揪出幕後主使,也不過是君王給他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即使是他親手活捉了刺客,也難免讓君王生疑,畢竟柳綃玥曾是他王府之人,更與他有過曖昧的糾纏。

他接過獄卒遞來的茶盞緩緩落座。

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烈的血腥味沁入他的鼻腔,蘇言塵覺得那茶水之味亦變得怪異起來。

他蹙眉吞下又一口茶水,竟覺周身血液都苦澀了起來。

烙鐵在火中灼得通紅,蘇言塵的心也好似被放在火中炙烤。

那夜柳綃玥自雨幕之中衝出來為他擋去了致命的一劍。

影衛護主雖是職責所在,他依然生出了別樣的情愫。

許是那夜的雨水擾亂了心緒,許是她頭一次以女娘的裝扮出現於他麵前太過驚豔……

總之,他於那刻起柔軟了,心動了!

他曾暗自發誓今後要護她周全,而今他雖恨毒了她的欺騙,卻依然難以狠下心來摧殘她。

他將剩餘的茶水潑灑在那烙鐵之上,呲……啦……,黑煙撩起,將林予綃的整張臉縈繞其中。

那張臉曾嬌豔如花,如今卻慘淡得形似鬼魅。

蘇言塵將視線自那張臉緩緩下移,停留在柳綃玥半裸的香肩之上。

烙鐵燙上柳綃玥皮膚的那一刻,蘇言塵的整顆心也隨之抽搐起來。

蘇言塵聽著柳綃玥的慘叫聲,一字一句問道:“說,何人指示你刺殺聖上?再不招,即將毀掉的便是你這張臉!”

柳綃玥用細如蚊呐的聲音回答:“君王暴戾無道,人人得而誅之!刺殺君王全是小女子一人所為,無他人指使!”

“若是你還不肯招出幕後主使,這張臉怕是再也見不得光了。”

蘇言塵的嗓子如被火灼了般難受,他將那烙鐵移向柳綃玥的臉,看她眼中的驚恐愈演愈烈,他的呼吸亦變得紊亂不堪。

柳綃玥勾唇扯出一抹笑意,她艱難地吐出數字,便昏死了過去。

蘇言塵的身體一滯,他聽清了她的言語,便是那夜她轉身離去之時所吟的詩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