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平康坊的珠淚

每當逢年過節或是店裏發生大事時,漫香總會親自下廚。

孟得鹿沒有胃口,懶懶挪到餐桌邊時卻發現桌中央已經擺好了一隻燃了三炷香的小香爐,

周圍是幾碗貢菜,幾杯素酒。

荷亦的空座位前擺著一碗壓實了的白米,上麵插著一雙竹筷。

一眾姐妹圍坐在桌邊,肅然低頭。

“可以哭了……”

“天塌下來也不許在客人麵前甩臉子”——這是平日漫香耳提麵命的死規矩,現在她沉著臉一鬆口,眾姐妹的眼淚才像得到了赦令似地奪眶而出。

一個時辰前,孟得鹿還在驚訝於平康坊的女人可以冷血到沒有眼淚,但眼下,她又被她們收放自如控製淚水的功力震驚了。

一聲高一聲低的號哭比排演過的樂舞還要熱鬧,有人是為自己今晚受到的委屈而哭,有人是想起了淒慘的身世而哭,但在那些嘈雜的哭聲中,卻有一個聲音是在真真切切地為逝去的荷亦而哭,孟得鹿剛想分辨,又被漫香的話擾亂了神思。

漫香取下腰間的金鑲玉算盤,用簪子飛快地扒拉著,“聽荷亦說,她被賣的時候才六歲,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以為她好容易熬出頭了,卻又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小巧的算珠碰出清脆的響聲,很快核算出了荷亦短暫的一生,“她這輩子,活賠本了!”

眾人的哭聲漸漸低了,都在用心聽漫香講話。

“我知道,你們覺得我冷血,認錢不認人,死了女兒連滴眼淚都不掉,還敲鑼打鼓沒心沒肺地待客呢,可我不光要保住她,還得保住你們。一個女娃,自從被賣進風塵,在爺娘的眼裏就已經是死掉的孩子了,可你們管我叫一聲‘娘’,我就想護著你們活下去,不管受多少磋磨,都得把老天爺欠你們的本錢討回來!吃咱們這碗飯的,天天向客人賠著笑臉,小心伺候著還保不齊不受客人的窩囊氣呢,要是敢在客人麵前哭喪,你們以為吃虧的會是誰?客人如果想整治咱們,又有多少種手段是使不得的?就拿今夜的情形來說,你們明明知道封侍郎是成心刁難,可也隻得笑臉相迎,才能讓他把滿肚子的氣憋回去,不然,豈不是更給了他變本加厲的理由?”

江湖上,任何一條看似莫名其妙的規矩都一定是前人付出鮮血乃至性命換來的教訓,漫

香一蹺二郎腿,提起左腿的燈籠褲角,露出腳腕上一道駭人的陳年舊疤!

“七年前,我還在一家舞坊做舞伎,就是因為有一次使性子得罪了醉酒的客人,被客人打傷了腳腕,就再也跳不了舞了,我現在立下這規矩,就是怕你們再吃我過去吃過的虧啊……”

見眾舞樂伎個個聳肩縮脖,著實被那觸目驚心的傷痕嚇壞了,漫香才又長歎了一口氣。“哭吧!使勁哭!能哭的時候哭夠了,明天還要花枝招展地賣笑呢,平康坊的女子,天

天要戴著不同的麵具示人,也隻有這一半刻才能做一會兒真正的自己了……”

“那娘現在是戴著麵具,還是自己?”孟得鹿抬起頭來,直視著漫香的雙目。

漫香眼中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嚴厲,劈手將小扇扔了過來,“你今天闖了大禍,險些壞

了我的規矩,去院裏捧著扇子跪著,等晨露把扇子打濕了才能回房!”

孟得鹿無所謂地跑去院中盤腿坐下,靠著花欄無聊地把玩著那小扇,扇麵上一反一正繡著兩條錦鯉,一金一銀,形態各異,足見繡者的功夫。

花樹間,窸窸窣窣的舞步聲不絕於耳,“鸞羨會”過些日子還要重新舉辦,荷亦的死讓其他舞伎都看到了競爭頭牌的希望,各自躲在角落裏偷偷用功。

舞伎們的身姿被月光拉得很長,走馬燈似地向孟得鹿圍攏逼近,曼妙的身影被花枝切割得四分五裂,然後又胡亂地組合成了一具具頭腳顛倒,四肢移位的怪胎,卻仍手舞足蹈個不停,每個動作都跳出了五馬分屍般的慘烈感。

“極夢之舞!”

看著那些四肢仿佛不受控製的詭異舞姿,孟得鹿頭腦中突然浮現出一種不祥的聯想,“難道店裏真的有人吸食這種迷藥?”

在蕉芸軒,每名少女都會依照自己的名字在額頭上畫上花子的圖形,孟得鹿拚命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

梅花,桃花,**,曇花……

亂花迷離間,一名舞伎冷不丁地回過頭來,她雙目充血,白發及地,十指尖利,下巴像脫臼一樣被幹裂的臉皮吊著,張開巨蟒一樣的大口,迎著孟得鹿噴出一口冷血!

孟得鹿驚坐而起,臉上頭上一片冰涼,壯著膽子一抹,卻隻是水珠。

眼前站著一個高挑的人影,手中端著半盞清水。

孟得鹿再一摸手中的小扇,那半透明的薄紗已經濕得透透,一金一銀兩條錦鯉在水中相互追著尾巴,活潑天機。

“是師父!”

看著孟得鹿可憐巴巴的樣子,嬋夕板著的麵孔也忍不住浮出一絲笑意,默默收了小扇,揮了揮手。

孟得鹿一骨碌爬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回房間去安睡。

“方才的一切,難道隻是一場噩夢?……”

長安城作為大唐都城,宵禁向來嚴格,但自去年秋天以來,長安城的雨水格外多,接連數場暴雨下來,把三年前剛修繕過的坊牆衝刷壞了大半,冬官隻得大興土木,重新修繕。

為了便於工匠夜間運料做工,城裏坊與坊之間的宵禁便比往年鬆弛了些,這無形中給有急事要趁夜外出的百姓提供了便利,也給作奸犯科之徒提供了渾水摸魚的機會,長安、萬年兩縣的案件都比往年多了些,不良人的任務也跟著繁重了起來。

深夜,當整個長安城都陷入宵禁,除了歌舞升平的平康坊,隻有一家小店敢點燈,那就是開在西市中的“無醉”酒館。

“無醉”,“無罪”,以酒幌為界,在長安,犯了罪的人隻要逃過了“無醉”的酒幌就進入了野良的地盤,即便犯了天大的罪過也能逃出生天。

鬼市是全長安城人最諱莫如深的地方!

它位於西市的最西端,那裏表麵上與西市其它商鋪一樣,做著與外邦通商互貿的生意,實則包庇著全長安最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也經營著全長安所有的不法生意。

據傳聞,那裏的巷間機關密布,易守難攻,就連官府的人也望而卻步,是不折不扣的“法外之地”。

所以,鬼市上最不應該出現兩種人:官吏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