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花焰易冷

節日的盛況在一聲聲山呼萬歲中被推到頂峰,現在,整個長安城中除了皇城上那些穿著黃袍的身影,就隻剩下兩個人還站著,正是躲在鍾鼓樓上的孟得鹿和蔣沉。

“你說,他們在拜什麽?”蔣沉輕輕地問。

“他們表麵上拜的是聖人,其實拜的卻是自己,拜自己能在真龍天子的庇佑下過得好一點罷了……”孟得鹿輕聲答道。

看起來,絢爛新奇的花焰絲毫沒有讓孟得鹿和蔣沉的心情輕鬆半分,反而加重了二人的擔憂……

看著腳下那些螞蟻一樣擠滿大街小巷的百姓們,孟得鹿不由哀歎,“想不到,在堂堂萬邦來朝的大唐帝國,繁華如斯的長安城,一代女皇天子腳下,竟然會發生今日公堂上那樣毫不掩飾的舞弊醜事,真是令人齒寒!”

蔣沉卻見怪不怪,隻是感歎,“如今的官場藏汙納垢,人人唯利是圖,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就拿今天那個李縣令來說,明明就是個又平庸又心胸狹隘的家夥,也不知怎麽的從天而降,一下子就頂了錢縣令的職位,想必,這暗地裏又有好大的貓膩!”

孟得鹿被蔣沉一語提醒,想起往事,覺得自慚形穢,隻能自嘲道:“其實,當初那李縣令落魄時,曾經到蕉芸軒來向崔國南行過賄,以求保舉,當時正是我暗中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搭上了崔國南的那條線,這樣算來,今天我栽在這糊塗官手裏,也算自食惡果了!隻是崔國南早已經倒台了,他又是靠著誰步步飛升,一下子坐上縣令的職位的?”

蔣沉道:“誰知道呢,如果他削尖了腦袋想當官,既然能搭上崔國南,自然也能搭上別人唄……”

孟得鹿點了點頭,算作讚同,又愧疚道:“隻是今天這麽一鬧,他不但免了你不良帥的職務,還一定要把你脫籍的事情攪黃了,都怪我,連累了你……”

夜風吹過蔣沉的鬢邊,也給他的心底帶來了一陣舒爽,他暢快地吸了一口混雜著火藥味兒的空氣,欣然笑道:“以前,我的確對自己的遭遇憤懣不平,但自從認識了你,我的心思漸漸地改變了,覺得天天隻盯著‘良籍’‘賤籍’不過是庸人自擾,你知道嗎,莊戶人讓驢拉磨時,都會在驢頭前吊根青菜,好騙著那驢一個勁地往前衝,賣力拉磨,過去三年,我覺得自己就像那頭驢,可是今天,我把那青菜甩掉了,我第一次感覺如此輕鬆,從此往後,我就再也不是一頭讓人牽著鼻子走的蠢驢,而是一頭……可以在草原上隨意撒歡的……野驢了!”

他口快地說完,才發現自己的比喻是如此可笑,撓著腦後傻笑起來。

孟得鹿更是被他逗樂了,又問:“那你曾經的抱負呢?你不想再做金吾衛了?”

腳下,一百零八坊間掛起了五顏六色的彩燈,點亮了大唐的心房,也點燃了蔣沉與孟得鹿的雙眸。

蔣沉興奮道:“我想開了!你看這長安城,它原是如此的可愛,隻要我心裏有它,不管用什麽身份都可以日夜守護著它!”

卸下了心中的枷鎖,往日的自卑也隨之一掃而光,他的膽子跟著大了起來,索性鼓起勇氣要將往日那些一直積淤在心底的心聲全部吐露!

於是,他先試探地向孟得鹿問道:“你將來還要回鍾府嗎?”

孟得鹿沒有絲毫猶豫,仿佛這個答案早在她心底盤算過千百遍了,“從離開鍾府的那天,我就已經脫胎換骨,不再和那裏有任何瓜葛了,所以必然不會再回去。”

得到了預料中的答複,蔣沉暗暗一喜,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乘勝”又問:“那你將來有何打算?”

“等將來義母的事情了了,我就要離開長安……”

“離開長安?”蔣沉一驚,這場談話剛剛向著他的預期邁出兩步,又陡然來了個急轉彎,令他措手不及,“你要去哪裏?”

“現在還不知道,但天下那麽大,我想去看看長安以外的風景……”

“不知道去哪裏?那……你又要去做什麽?”

“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找到了喜歡的地方和事情,就多停留些時日,如果找不到,就四方雲遊……”

孟得鹿回答得那麽風輕雲淡,蔣沉卻輕鬆不起來,不甘心地繼續試探,“你說走就走,難道長安就沒有一點值得你留戀的嗎?我的意思是說……平日裏,你身邊總是圍繞著不少的人中龍鳳,不知……你是否已經心有所屬?”

孟得鹿倒不扭捏,坦然答道:“我的身邊的確有不少出類拔萃的才俊,也有人對我一片真心,阿爺天天為我的終身發愁,姐妹們私底下也悄悄勸我,也許在旁人看來,眼下是我最‘值錢’的時候,也是嫁人的最佳時機,但在我看來,人生苦短,除了**之外還有很多可以追求的美好,也有很多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做,情愛並不是我人生中必不可少的東西,嫁人更不是我必須的選擇。”

蔣沉以前從未想過原來女子還可以這樣地活著,吃驚之餘也大失所望,“你的意思……難道是抱定了主意終生不嫁,獨身一人?”

孟得鹿搖了搖頭,“那倒也未必,既然對於未來無法未卜先知,又何必強行約束?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那個合適的人,我也不會生硬拒絕,隻是一切隨緣,順其自然罷了……”

蔣沉心中剛剛滅掉的希望又像死灰一般複燃起來,“那,那個最適合你的良人又該是什麽模樣?”

孟得鹿凝視遠方,若有所思,“我也沒法預料,也許他一生都不會出現,也許,他在未來的某一個角落裏等待著我,遇上才能知道,又也許,他已經在我身邊了,隻是時機不對,所以,我還沒來得及發現……”

蔣沉的心“砰砰”地加快了跳動,“那……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那個最適合的良人,如果那個人就在長安,你……會不會為了他留在長安?”

孟得鹿臉上掠過一絲羞澀的紅暈,莞爾一笑,又露出了那對可愛的虎牙,認真反問:“如果他是我‘最適合的良人’,那他願不願意隨我離開長安?”

蔣沉瞪大了雙眼,他從沒考慮過這樣的問題,以前,他隻見過少女們追隨著心上的遊俠一馬雙跨,遠赴天涯,陪伴著鍾情的書生寒窗苦讀,安貧樂道,甚至,就連傳說中的九天仙女也是為了心上人寧願謫入凡塵,褪去仙力,夫唱婦隨的。

可是轉念一想,孟得鹿又終究不是“那些女子”,他隻夢想著小富即安,而她卻想一舉千裏,他想象不出離開了長安城,褪去了舞伎華麗的釵裙,在江湖中迎風前行的孟得鹿會是一副什麽模樣,但如果讓他轉而想象她與一名凡夫俗子蝸居在茅舍之中,整日漿洗耕織,洗手做羹湯的樣子,卻連他自己都覺得太委屈了她,所以,終究也不該有人用“那些男子”的方式去擁有她……

於是,他又把手撫在心口,悄悄地問了問自己敢不敢當真像孟得鹿所說的那樣,放下一切隨她離開長安城,踏入一個前途未卜的江湖?

“離開了長安城,我還是蔣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