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房小妾

惟記布莊分號,門可羅雀,惟願蹲在門口,捧著一個紅潤多汁的蘋果,吭哧吭哧地吃著。

掌櫃看著門邊吃得起勁的人影,能將一個蘋果吃得像珍饈美味一樣的人,也就隻有二小姐了。他吞了吞口水,道:“二小姐,今日沒什麽客人,您要不先回?”

惟願風卷殘雲般吃完,滿足地舔了舔下唇,轉身將核投向不遠處的渣鬥,進了,她嘴角上揚形成一個柔和的弧度,又很快消失。

她掏出手帕,一邊擦拭手指上的汁液,一邊朝掌櫃走去。“阿祥,你來這裏多久了?”

這熟悉的對話開頭,讓阿祥的心抖了一下,他戰戰兢兢道:“兩年了,自二小姐接手這間分莊開始,直到今天。”

兩年了……

惟願止不住悵然,這間分莊耗費她無數心血,而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殘喘,倒閉關門。她將髒了的絲帕疊成一個豆腐塊,想到司家頓生煩躁,又一把拆開,直接塞進懷裏。

“司家可有找過你?”

“找過,前兩日。”阿祥如實回道。

惟願一隻胳膊懶懶地撐在桌上,“他們許你多少工錢?”

“多少錢我都不會去的,您對我有知遇之恩,布莊如今正有難處,我不能這個時候離開,況且,這一切全拜司家所賜,我斷然不能接受!”

司家和惟家都世代做布匹生意,商場如戰場,兩家向來不對付。前不久,司家以極高的價格針對惟記布莊進行壟斷,惟家隻能報以更高的價格,好讓惟記布莊繼續運營,誰知司家卻不斷加價,好似錢不是錢。惟家拚不過,虧損巨大,事後才知道司家和經營錢莊的吳家聯了姻,自然不缺錢。

阿祥生得濃眉大眼,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感人肺腑,惟願心中似乎都湧起一股澎湃的力量,她用力拍了拍阿祥的肩膀,“說得好!等分莊度過了這個難關,給你漲工錢!”

“小姐……我……我不要漲工錢……”

“哦?那你要什麽?”

阿祥支支吾吾,臉憋得通紅,半晌才道:“我心悅熱粥姑娘已久,小姐能否……把她許配給我?”

惟願了然,笑道:“原來是看上我家丫鬟了,這才是你留下來的真正原因吧?”

阿祥急道:“我是真的喜歡熱粥姑娘,以後會待她十分好的!”

“熱粥也喜歡你?”

“不……喜歡。”

惟願歎道:“阿祥,強扭的瓜不甜。”

“可是我就喜歡吃酸的!”

“……司家那邊還要人嗎,要不你過去吧。”

“小姐……”

“閉嘴,好好幹活!”惟願換上一副無情的剝削者姿態。

轉身正欲上二樓,餘光瞥見有人進店,她定睛看了一眼,來人約莫四十多歲,中等個頭,身材發福偏胖,穿金戴玉,渾身散發著一股金錢的銅臭味。

本不欲多留,可那人目光**而詭異,讓她有種被毒蛇盯上的錯覺,惟願眉頭微低,看著他朝自己走來。

那人走近了,卻並不說話,隻是更近地打量她,從頭到腳,鬆弛的臉上掛著肥膩的笑容。

惟願被看得渾身不適,拳頭緊了緊,扯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您想買點什麽?”

“買什麽?”他笑容更盛,又向惟願走了一步,“你說呢?”

“你要買什麽,我怎麽知道?”惟願後退拉開距離,不欲跟他糾纏,轉頭對阿祥道,“阿祥,招呼一下客人!”

阿祥一直注意著這邊的動靜,聞聲趕忙走過來,“周員外,店裏最近進了幾款新的布匹,工藝絕對上乘,您看看?”

周員外?周大聲?

惟願雖然沒見過周大聲,卻見過他的幾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那幾個姨太太是她這裏的常客。

“我今日不買布匹,買人。”周大聲直勾勾看著惟願道。

“那您該去巷尾的紅袖坊。”惟願眼睛微微眯起。

“你這傾世姿色,縱是紅袖坊的頭牌也不及你半分。”

周大聲笑說著,抬手去碰惟願的臉,惟願嫌惡地一把拂開,“你什麽意思!”

周大聲被拂了麵子,也不笑了,冷下臉,“什麽意思?看來你還不知道,你父母想讓我納了你,我總得先來看看貨,畢竟價格不菲,紅袖坊的姑娘可不值這個價!”

惟願像被一塊突如其來的大石頭砸中了頭,腦袋有片刻的空白,周大聲的話在她腦中不斷循環,每一次循環,都像被人舉著一把雪亮的斧子狠狠砸下,鈍痛不已。

她緩慢而用力地吸氣,再吐出。

看貨?比價?是了,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像在看一件商品,標著價格的商品!

惟願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什麽時候成了商品,竟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你對貨品可還滿意?”她語速很慢,指甲嵌入手心,掐出點點紅印。

“滿意。”周大聲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從眉頭緩慢移到嘴唇,即使沒什麽表情,依舊動人心弦,美麗得像精心描繪的畫卷,他滿意極了,“雖然爪牙很鋒利,不過可以原諒。”

“可我對你不滿意。”

“什麽?”

“無論是外觀,使用壽命,還是用料,你在我這裏,都不合格。”

惟願言語尖刻,用詞犀利,像在評價一塊粗製濫造的布匹,一字一句說完,看到周大聲額角青筋暴起,目露凶狠,帶著綠扳指的拇指向內彎曲,好像下一刻就要朝她揮起拳頭。

半晌,周大聲拳頭鬆開,臉上恢複了令人不適的笑容,陰惻惻道:“牙尖嘴利的東西,竟敢罵到我頭上了。”

惟願一陣惡寒,立刻道:“阿祥,送客!”

阿祥上前一步,道:“周員外,請。”

“惟記布莊支撐不了幾天了吧?”周大聲環顧冷清的店內,又看向惟願,放話道,“我等著你跪下來求我的那天。”

周大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惟願緊繃的神經鬆下來,身子不穩晃了晃,搖搖欲倒。

“二小姐!”阿祥見狀,忙伸手去扶,被惟願抬手擋住,“無礙。”

惟願穩了穩,背重新挺得筆直,邊說邊朝門外走去,“我回家一趟,你好好看店。”

風風火火進了家門,惟願隨手抓了個院裏正在幹活的仆人,問道:“老爺和夫人呢?”

仆人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回道:“老爺……好像在書房,夫人和大小姐在北院聊天。”

“去請老爺和夫人到大堂,就說我有要事。”

惟願先行去了大堂,也不坐,直挺挺地站在中央。

惟夫人尹聘和大小姐惟悅相攜而至,兩人掃了一眼惟願,又對視一眼,然後落座。

惟悅開口問道:“你有什麽事情要說,這麽大陣勢?”

惟願沒說話,也沒動。

“長姐跟你說話呢,真是沒教養!”惟悅被無視,忿忿地睨了她一眼,罵道。

“沒教養?”惟願轉過頭,眸子泛冷,看看尹聘,又看看她,“我生母早逝,是母親教我養我,你這話,是在說母親失職,還是在說父親對我不管不問?”

“我哪有!”惟悅叫道,“分明是你自己說的!”

“阿悅。”尹聘對著她搖了搖頭,惟悅哼了一聲,扭過頭,不再說話。

不一會兒,惟父惟江揚來了,跟在他身後一起來的,還有小月氏——月映紅。

“你有什麽事?”惟江揚臉上帶著幾分憔悴,想來是為惟記布莊的事情費心勞神,他揉了揉額頭,神情有些不耐。

“難道父親沒有話要對我說嗎?”惟願直視著惟江揚的眼睛問。

惟江揚神色更加不耐,尹聘看了眼惟江揚,對惟願嚴厲道:“阿願,你平日對阿悅這個姐姐不尊敬也就罷了,怎麽跟長輩也這麽說話!”

惟願轉看向尹聘,“母親,將我賣給周大聲,是您的意思,還是父親的意思?”

“你這孩子,怎麽能是‘賣’呢!”

“周大聲都到店裏去‘看貨’了,還不是賣嗎!”一路壓抑的情緒,在這一瞬間翻湧而出,惟願眼圈頃刻泛紅。

“放肆!”惟江揚猛地一拍桌子,“這個家裏還由不得你這般無法無天!來人,取家法過來!”

月映紅忙站起身,“老爺,二丫頭年紀還小,您別跟她一般見識,先消消氣。”

月映紅是江南女子,身材嬌小可人,年紀比惟願大不了幾歲,一口嬌柔的吳儂軟語,勝過任何靜氣凝神的茶。

下人聞聲進來,月映紅見惟江揚臉色有所緩和,遂對下人道:“都先下去吧。”

尹聘朝月映紅看了一眼,目光變得有些陰沉。

惟江揚沉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難道還需要特意告知你?”

“我知道布莊急需要錢來度過危機,可……為什麽是我,為什麽隻是我?”

惟願每個字的發音都很用力,好似這樣就能壓下滿腹的委屈,不讓不爭氣的眼淚流下來。

惟江揚皺眉,“什麽為什麽!”

“姐姐不是還沒有出嫁嗎?為什麽不是她,而是我?”惟願的指甲用力掐著手心,“就因為我自小沒了親娘,看我好欺負嗎?”

說完,她再也忍不住,淚如斷珠,一顆接一顆墜落,無法串聯成完整的鏈。眼前模糊一片,胸口的地方又酸又澀,眼淚沾濕唇角,滑進口腔,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