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1【建康六年】

走上被炮火炸得漆黑的城樓,魏池眺望遠方,城外方圓五裏的土地都被炸得漆黑。而遠方,那些小小的山丘卻萌發出了春意,那些點點滴滴的綠色將城外的黑土映襯得觸目驚心。魏池所站的城頭麵向正西-齊軍到來的方向,也就是在這個城頭,那位父親親眼目睹自己女兒被敵人處以極刑。戰爭的寒意和無情讓魏池心悸,王允義,杜棋煥,徐樾,甚至杜莨都讓他感到陌生。在那一天之前,他們都是自己的好上司、好戰友、好兄弟。那一天之後,自己仿佛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這些平常看起來溫豪邁的軍人的另一麵讓他無法釋懷。兩年前,自己孤身前往京城,所見的那些文官的黑幕也不過就是黑暗罷了,怎能而與今淋漓的鮮血相比?魏池內心感到一股厭惡和沮喪。

那個小土丘怕無法在這場炮火中保住那個無辜姑娘的遺體吧?

公主也好,平民也罷……自己居然也縱容了這樣的事情……於心何忍?

“魏池……”

不知何時,6盛鐸站到了身後。他還是老樣子,厚重的棉軍服更顯得臉色陰沉。

“6大人。”魏池強打起精神對他笑了笑。

“你在想什麽?”6盛鐸冷淡的抄著手。

“……沒想什麽。”和這個陰森森的秦王內哨能說什麽?魏池歪歪嘴,覺得挺沒意思。

6盛鐸聽了這句話卻難得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這幫丘八真禽獸也……我說的可在理?”

“沒有……”魏池趕緊移開視線“不過是不大習慣罷了……兩軍交戰必有傷亡,我怎會這麽想……”

6盛鐸收起笑容,意味深長的看了魏池一眼:“王允義這個人,深通兵法倒是其次,深通人心才是他厲害的地方。你看這錫林郭勒,建成已有三十餘年,城中百姓數十萬,軍士數十萬,城牆的地基全由白堊石砌成,城中的糧食足夠吃一年。如果錫林郭勒鐵了心堅守不出,我軍必難以在短時期內攻城拔籌。如若久戰不下,一則,無法與秦王匯合,壞了大局。二則,糧草醫藥無繼,自身都將難保。到時候別說是攻克漠南,怕是撐到濆江汛期結束都難。你隻知道這是第一戰,卻不知道此戰的艱險所在!”

“所為不合道義,得勝隻怕也是一時。”魏池有點厭惡的撇過了頭。

“道義?你把錫林郭勒想得太弱了……要和他們講道義我們怕是打不贏。我軍號稱八十萬,但是其實隻有十六萬,這你是知道的。你真的認為不動點腦筋就能收拾這躲在高牆後麵的三十多萬人?不!你什麽都別說!你聽我說!”6盛鐸揮了揮手:“我知道,你是覺得再怎麽打仗都不該把腦筋動到無辜的人身上去。無辜?這世間有誰有辜?難道這些士兵就天生是該死的?難道你魏池就是天生該殺的?那個女人,錯就錯在她是沽源麻鈨的女兒。死了算倒黴,沒有什麽道義不道義的。你以為王允義殺她是為了激怒沽源麻鈨。但是你肯定不知道,這個城裏頭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那個武力過人的城主……而是達丹!”6盛鐸壓低了聲音:“你以為那隻是個過了氣的糟老頭?你錯了,他當年做謀士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先不說這城堅兵眾,就單是這個老頭多活在這世上一天都能讓齊軍多死上百個人。王允義抓了沽源的女兒,沽源自然要受其脅迫,達丹是沽源父親的老臣,急火攻心之時說話難免不那麽恭順。激怒沽源出兵倒是其次,能激怒他殺了達丹才是上招兒!”

“然後再暗通達丹的兒子,讓他來個連環計……”魏池偷偷握緊了拳頭:“那如果沒有抓到那位公主,王將軍豈不是打不勝此仗?到底還是勝得投機!”

“如果沒抓到那個公主,王允義自然有其他法子解決達丹。如果不殺那位公主……自然有其他的倒黴鬼替他死。王允義的厲害,怕是不用我說,沒過多久你就能徹徹底底的領會。”6盛鐸冷冷的看著魏池:“你該不會在後悔自己沒放了那位公主吧?希望你沒我想的那麽蠢。挑起戰爭的人和卷進戰爭的人……沒一個是能逃過見血的。你能救得了誰?……可笑。”

魏池痛苦的低下了頭:“為什麽……我會來這裏?”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來這裏。我隻知道和你混得挺好的那個杜莨在南邊剿匪的時候曾經把一個山寨裏的男女老少三千餘人都綁起來挨個兒砍了頭……不為別的,就為那個山寨裏藏了一個土匪頭子。我還猜得到,你最後會和他變得一樣……很有可能會比他做得更狠。”

“不!不會!”魏池感到一陣惡心。

“會!”6盛鐸猛地一下抓住魏池的左手,翻了過來……短短兩個月,這雙曾經潔白纖細的手已經爬滿了老繭:“能對自己這麽狠的人……對別人會更狠。”

“我勸你還是盡快適應,別滿臉委屈跟個女人一樣。”6盛鐸鬆開了像鐵鉗一樣的手指:“然後好好收拾一下你腦子裏那些怪念頭,老老實實的做你的參領。”

“6大人,你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魏池縮回被掐得有點疼的手。

“我?”6盛鐸那雙鷹一樣的眼睛直視著魏池:“和現在一樣……是個不會多管閑事的人。”

說完了這句話,6盛鐸又恢複了一個下級軍官應有的恭敬。魏池知道,此刻這個男人不會再和他多說,於是他知趣的回過頭:“6大人辛苦了,請回吧。”

城下的兵士們開始一家一戶的搜查,那些沒能趁亂逃出去的老百姓被排到了城牆角。女人們的頭發都被解開,以免裏麵藏有凶器。男人們的刀具都被收繳了起來。上萬人被幾根繩子串成了幾串。這些失去家鄉的人也失去了尊嚴,有的男人甚至跪下求饒,請對方不要殺害自己的妻兒。城裏的牛羊糧食都被堆在了城門口,有些腦子不開竅的的守財奴當場就被捅了個對穿。黝黑的凍土上凝固著的血漿給這些被束住雙手的人莫大的恐懼,有幾個女人忍不住悲傷的哭了起來。

魏池想要走下城牆卻又覺得挪不動腳步……風很大,就像要把這些哀怨的哭聲卷起來吹到更遠的地方去……

兵書上沒有寫這些,任何一本書上都沒有寫過這些……

這才是戰爭,□的戰爭!

“魏參領?你怎麽在這兒?”

胡楊林正在巡護,老遠的看到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城頭上。雖然辨不清,但看那姿勢準是魏池沒錯,所以一忙完就趕緊跑了過來。

“聽說你受了風寒,這地方風大,你還上來做什麽?”

魏池搖搖頭沒理他,隻是看著城牆下的難民。

胡楊林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拉離了牆頭:“少湖還不習慣吧?打仗都是這樣,不死點人還能叫打仗麽?您讀的都是君子聖人言,君子聖人怎會知道民間的苦難?那些王公大臣隻關心自己的榮華富貴,又怎會浪費時間傷心這些枉死的老百姓呢?”

楊胡林的故鄉離北庫關並不遠,那兒多少算個兵家必爭之地。從小就在兵窩子裏長大,父親是兵,自己也是兵,除了打仗真還不會其他的。因為功夫好,軍士們都敬重他幾分,上司又賞識他,以後前途也算是不錯……可惜有時候,不知為什麽,楊胡林並不喜歡戰場……他總希望自己手上的凶器是把鋤頭。

城東響起了隆隆的爆破聲,開始炸城牆了。看來王允義是決心要讓這座城從草原上消失,地基被埋了火藥的城牆歪斜著倒塌了,再過一會兒,那些尚存的城柱斷垣會被這些難民擊垮,然後被當成廢石運走。用錫林郭勒人的手來摧毀錫林郭勒……王將軍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走吧!我們也該下去了。”魏池握住胡楊林的手。

最終,王允義並沒有殺這些漠南百姓。魏池厚著臉皮去問什麽,王允義隻是一笑:“你要記著,殺降不祥。”

錫林郭勒一戰為大軍補充了大量的物資,裝滿糧車後剩下的被留給了城裏的平民。三日後,大軍從這一片廢墟中啟程,而那些平民也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家園,有膽大的甚至直接跟著齊軍東上。

再回頭,十餘日前那個豐饒的大都市已經麵目全非。如果說城裏還剩什麽的話,那肯定隻是鬼魂了……

大軍重新整排,向東挺進。魏池也盡力收拾好心情踏上征程。耿祝邱看魏池和杜棋煥配合的默契,自己手下又不缺人,便命魏池不用拘泥於軍紀,直接跟著杜棋煥行事即可。杜棋煥正好身邊缺個能商量的角色,魏池雖說沒有打過仗,但畢竟是探花,書讀得不少,和他談起話來也算是受益不少。耿祝邱願意行這個方便,杜棋煥樂得接受。越往東上,遊牧的部落慢慢多了起來。為了防止遊擊,副統帥奎思齊抽走杜莨坐鎮大軍尾部,前部則隻留下了先鋒徐朗,薛義等人退居中軍兩側。

草原的四月終於迎來了春天,雖說拂麵的不是楊柳風,但至少濕潤柔和了些。地上的凍土化了不少,有些泥地成了沼澤,沼澤偏偏和其他泥地看起來差不多,等踩上去了就晚了。一踩進去便越陷越緊,人馬還好,車輛要弄出來可就難了。於是王允義給了徐樾一個新任務——勘測地形。

勘測地形……徐樾想了想,問王允義要人:“末將一個人怕是辦的慢,請將軍把魏參領派給屬下吧!”

王允義看魏池最近也閑得慌,沒多想就答應了下來。

徐樾去找魏池的時候,杜棋煥正麵紅耳赤的和魏池爭論。徐樾和魏池做了一個拱:“魏大人,以後您要是回了翰林院,記得向皇上推薦杜大人去做言官。這麽厲害的一張嘴,不做言官,可惜了。”

“才幾天,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你別看這小子斯斯文文的,隨便說句話出來氣得你抽風。”杜棋煥被茶嗆了一口。

“嘿嘿,您別說,王將軍把魏大人派給我了,我等著抽風呢。”徐樾笑得陰險。

杜棋煥一愣:“您還真是抓壯丁不眨眼,魏大人,你可仔細了,這個人抓人幹活扒層皮的。”

徐樾橫了杜棋煥一眼:“說話老不正經的!”

後來魏池悲痛的發現,杜棋煥說的話完全沒有不正經,和徐樾幹活比被杜莨追殺還累得慌…………

大軍每日辰時拔寨,別人才起床收拾行裝的時候,魏池和徐樾已經在外麵跑了半個多時辰了。行軍之時,魏池也不得休息,必須跟著前序部隊探路。紮寨之後,其它軍士都酒飽飯足了,魏池一行人才焉噠噠的從外麵跑回來……褲腿上全是泥。

“探路比和杜棋煥那個老瘋子鬥嘴有趣吧?”年過半百的徐樾洋洋得意。

“徐大人,您真幽默……”年方十七的魏池垂頭喪氣。

離下一座城市——多倫還有五天的路程。在魏池看來,離短暫的休憩還遙遙無期……

徐樾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魏大人,您可別想多了。多倫可不比錫林郭勒,打那種小破城也就一天兩天的事。您要想多打點日子還不能呢。秦王那邊的戰況您也是知道的,能和他們早碰頭一天,咱們的勝算也就多一天。”

“是啊,早打完,早回家。”魏池也跟著打趣。

探路的部隊有三十人,都是徐樾手下的熟兵,專幹些技術活,砍人的水平極其有限,所以行軍的時候並不敢離徐朗的前鋒部隊太遠。此時又是中午,離吃飯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徐樾、魏池幹脆就領著人和前鋒部隊混到了一起。徐朗原本就對魏池這個來曆不明的參領看不順眼,恰巧又聽到了魏池的那句牢騷話。原本就是個暴躁脾氣,加上最討厭朝廷裏頭那群沒事吃飽了磕牙的文人,那句平平淡淡的牢騷話頓時就刺耳了起來。

“累贅一個!事沒做一點,屁倒挺能放的!”

徐朗一勒馬,整個前鋒都不敢走了,幾千號人就這麽停在了路中間。徐樾暗自一拍腦門,壞了!這愣子又犯毛病了。

魏池偷偷的看了看滿臉青筋的徐朗,趕緊放低姿態:“我不比徐將軍如此英武的人物,這不,兩個月前才勉強學會騎馬,撐到今天到底是有點心有餘而力不足。嗬嗬,我還是比較適合在翰林院編書。這馬也不聽話,沒事瞎跑。”說完,魏池拍了拍有點憤怒的花豹。

看到徐朗的臉色有所緩和,徐樾鬆了一口氣,如果魏池要和徐朗辯嘴,那還真是要激怒這個二愣子。魏池軍銜比他高卻還能審時度勢的順著毛摸……不愧是混過翰林院的。

徐朗看著魏池那張充滿崇拜的笑臉,有脾氣也不好發作了,聽魏池說他英武,內心更是舒暢,細細一想便覺得姓魏的家夥也挺不錯的,便放下了吵架的架勢。

午飯其間,魏池顫抖的從徐朗手上接過一條白花花的大肉條子。

“魏參領多吃點肉。”

這就是徐朗對人好的方式?魏池在徐朗的注視下顫顫巍巍的把大肥肉往嘴裏塞。徐朗一邊滿意的點點頭,一邊也夾起一筷子大肥肉塞進嘴裏,嚼得滿嘴流油。

下午探路的時候,徐樾偷偷對魏池說起了徐朗,這個徐朗也算是個人才,打起仗來勇猛過人,但是就是倔得慌,十頭牛都拉不回。除了王將軍和薛將軍,誰的話都不聽。當年私自把被他捉回玉龍關外的三萬漠南兵全部活埋了個幹幹淨淨,隻留了一個人去給沃拖雷送信,為的就是讓他知道坑了他三萬人的就是徐朗!當時這事震驚了朝野,把王將軍給氣得呀!差點就把這臭小子砍了。後頭多虧了杜棋煥這個老油條周旋於兵部和內閣之間才免了他一死。

“剛才若是老杜還能喝住他,我就沒那個麵子了。”徐樾感慨。

“他就是那個一年前帶著百把個人追著漠南三千騎兵砍的徐朗?”魏池想了想問。

“正是,這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魏大人何處知道的?”

“說來也巧,這事兵部和內閣確實是有意按下不報,但是折子路過翰林院理事堂的時候被修史的王弼王大人給抽了出來,雖說最後還是沒錄上,但是幫著梳理資料的在下卻是看了個仔細。徐將軍真乃猛將也!”魏池笑了:“一開始,我還以為徐將軍是您的侄兒呢。”

“不敢不敢,老朽可受不起這麽個惹事的侄兒!”徐樾也笑了:“他是山東人氏,父輩也是將領,這人自幼不肯讀書論經,他祖上也是被他鬧騰的沒有辦法才讓他也入了軍籍。才來沒幾日就自個兒跑到薛將軍麵前要求做前鋒。哈哈,到底是老薑辣,才兩槍就被薛將軍挑下了馬。這小子領了教訓便把薛將軍當父親一般的尊敬。薛將軍也看這小子是個人才,便著心培養他。在邊關的這幾年,徐朗也厲害了不少,可惜就是他那倔性子……一點都沒改。”

徐朗當年立的功也不算少,可惜他闖的那個禍把兵部、內閣、皇上全得罪了……哎,要不現在就不隻是個前鋒了。魏池勒住了馬:“徐大人,我們這麽探路得探到什麽時候啊?”

徐樾哈哈大笑:“魏大人可別急躁,您也知道打仗就是打個天時地利人和,這探路的事兒可是一天都怠慢不得的。”

魏池下馬用木棍捅了捅地:“看起來也一樣,上麵長得草也一樣,甚至捅起來都一樣。徐大人到底是怎麽看出哪塊是沼澤哪塊是幹地的?陪您跑了那麽多天,也得傳授一二給下官才厚道。”

徐樾也跳下馬摸了摸地:“一路上您不是啃柿餅就是掰核桃,我哪敢打擾您呐。”

魏池笑眯眯的:“下官又沒吃獨食,不是每次都有分給徐大人您麽。”

徐樾用泥手在魏池的鼻子上點了一下:“你聞聞,幹地是清香的,沼澤則有一股餿飯味兒。您一路上怕是隻用心注意柿餅味了,你再仔細聞聞。”

魏池皺了皺鼻子,的確聞到一股臭味兒,仔細感覺了一下,還真像是飯餿了的味道:“下官受教了,下官受教了。”

“所以,下次別再拿石頭砸了。您一身泥也就算了,還濺得我一身都是。”

魏池抱歉的拍拍手,每次徐樾說那邊是沼澤走不得,魏池都不信,一隊人馬就看著這個死腦筋舉著大石頭往泥潭裏頭砸。

徐樾用馬鞭捅了捅魏池的腰帶:“魏大人,你的馬刀呢?”

“嘿嘿,我沒帶……重。”馬刀有七八斤呢,戴在身上沉得慌。

“這可不行,這裏到底是戰場,不帶個刀具不靠譜的。我知道你不會刀法,我也不會,但是我可每天都背著呢。真遇上突襲了還管什麽刀法不刀法的,有時候一刀砍下去就救了自己一條命呐”徐樾轉身向身後的士兵要了一把馬刀遞給魏池:“不可馬虎了去!”

魏池不情願的接過來束在腰上:“能別在馬鞍子上麽?”

徐樾笑了,一個響指敲在魏池頭上:“懶成這樣,也不知是怎麽中的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