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入魔

大王村。

小環站在村口,有些擔憂地眺望著死澤方向。那邊早上還是一片晴朗,現在天色卻又暗了下來,看來又要有一場大雨。

昨天夜裏,金瓶兒回來後連夜將她和爺爺周一仙送出了死澤,叮囑他們盡快離開這裏。小環私下問過金瓶兒,金瓶兒沒有解釋太多,隻道:“如今這死澤之中,形勢遠比我預料的危險,你們再留在這裏,隻怕會有性命之危。”

小環向來相信這位姐姐的話,連夜便和周一仙離開死澤,趕到了大王村這裏,並且遵從金瓶兒的吩咐,在休息一陣後,今天也要離開大王村。

隻是她認識金瓶兒好些年了,昨夜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神色如此凝重。她思來想去,心裏忍不住便為這位瓶兒姐姐擔心起來。

“小環!”

背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小環轉過身,果然是周一仙快步走了過來,隻聽他道:“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走吧。”

小環點點頭,忍不住向周一仙問道:“爺爺,你看在死澤之中,瓶兒姐姐會不會有危險?”

周一仙沒好氣地道:“我怎麽知道?”

小環嘴角一抿,瞪了他一眼。

周一仙疼愛這個孫女,歎了口氣,看看左右無人,走到小環身邊,低聲道:“你還記得在死澤中,金瓶兒與鬼厲、秦無炎二人密會嗎?”

小環頓時一驚。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魔教有四大宗門,這三人又是如今名頭最響風頭最勁的三個煞星,還有,死澤這裏可是長生堂的總堂所在。魔教三公子在長生堂的地盤上密會,與會的還偏偏就沒有長生堂的人,你說,他們聊的會是什麽?”

小環失聲道:“莫非長生堂已經……”

周一仙聳了聳肩,道:“這就不曉得了,我也是瞎猜的。”

小環怔怔出神,周一仙長出了一口氣,隨即振作精神,嘿嘿一笑,道:“反正這些事與我們也沒關係,別管了。我們走吧。”

說著,他走過去拎起包袱,拿起那根係著“仙人指路”的竹竿,回頭正要招呼小環,卻發現小環忽然向死澤方向看去,像是看到了什麽。

周一仙順著小環視線望去,也是一怔,隻見前方路上,野狗道人一臉晦氣,臉色陰沉地走了過來,目光一掃,也看到了小環和周一仙正站在村口。

今日一早,本來一直跟著鬼厲的野狗道人,突然被鬼厲命令立刻離開死澤。野狗愕然之餘,心中有些不太痛快,當著鬼厲的麵不敢發作,走出死澤後便罵罵咧咧憤憤然地抱怨了一路。

隻是這時突然在村口突然碰到小環,野狗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想往旁邊繞開。

不料才走兩步,小環站在那兒向他招手,笑意盈盈,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道:“道長,等等啊。”

野狗怔了一下,停下腳步。周一仙看著小環,沒好氣地道:“你叫他做什麽?”

小環沒理會周一仙,笑著走了過去,從身邊包袱中抽出一把雨傘,對野狗道人道:“道長,你的傘!”

野狗往那傘看了兩眼,臉上陰晴不定,一時有些恍惚,也沒伸出手去接。小環倒不在意,把傘塞到野狗手中,對他微笑道:“那天多謝你了。”

那是少女美麗溫柔的笑容,天真且純潔,她的眼睛那般明亮,仿佛夜晚星辰,星光燦爛,悄悄照進了心底深處。

野狗忽然覺得周圍的世界變亮了,就算現在是陰天,這裏又是荒僻小村,可他的記憶中卻突然變成了天高雲淡,山清水秀。

他拿著那把雨傘,站著一動不動。

小環走回周一仙身邊,接過周一仙手中的包袱,道:“走吧,爺爺。”

周一仙瞪了兀自呆呆站在原地的野狗一眼,跟著小環走去,口中道:“你幹嘛一直對他笑嘻嘻的?”

小環嗔道:“爺爺,道長是個好人啊!”

周一仙嗤笑一聲,道:“他若是好人,我豈非佛祖轉世……”

小環與周一仙的身影漸漸走遠。野狗拿著雨傘站在原地,半晌後他忽地一跺腳,收起雨傘,大步向著小環和周一仙去的那個方向走去了。

……

他們的身影逐一消失之後,大王村又恢複了平靜。距離村口一段距離外的僻靜角落,站著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白衣,女的黑紗蒙麵,正是青龍與幽姬。

此刻兩個人並沒有關注那個荒僻小村村口的動靜,而是一起望著死澤方向,過了一會後,青龍歎了口氣,似乎有幾分感慨,道:“自收服夔牛後,尋找這第二隻靈獸,竟然花了咱們十年時間,不容易啊。”

幽姬沒有說話,但黑紗輕輕晃動,好像搖了搖頭。

青龍有些詫異,看了幽姬一眼,道:“怎麽了?”

幽姬沉默片刻,道:“我……不太喜歡那位鬼先生。”

青龍眉頭皺起,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辭,片刻後道:“鬼先生是當世奇人,平日行徑有些與眾不同,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些年來,他深得宗主信重,籌謀大事,視為心腹。你最好不要和他起衝突。”

幽姬收回目光,語氣平靜,道:“我們走吧,宗主吩咐我們的大事,可不能耽擱了。”

青龍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憂色,麵上卻不動聲色,道:“不錯,我們走吧。”

隨後他二人便起身掠去,隻是行去的方向卻和周一仙等人相反,是向死亡沼澤而去。

也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掠過天地間,隱隱有蒼涼的氣味。

天色似又暗了幾分。

……

“轟隆!”

烏雲中一聲雷鳴,豆大的雨滴頓時紛紛落下,淋濕了整個天地,灰蒙蒙的一片。鬼厲站在一棵大樹頂上,舉目四望。

身後依然是那片巨大無匹的瘴氣之牆,若按常理,尋常山間惡水的瘴氣一旦遇到雨水,便會收斂沉寂,但死澤之內這劇毒瘴氣卻絲毫不懼雨水,任憑風吹雨打,兀自巋然不動。

鬼厲轉過頭來向前望去,隻見在這內澤之中,竟生長著茂密的森林,一眼望去無邊無際,不知道有多大。此時雨勢已經頗大,視線雖然比剛才在瘴氣中要清晰許多,但依然不能看得太遠。

“吱吱,吱吱!”

忽地,身邊樹枝跳動幾下,剛才離開的小灰在樹枝上蹦蹦跳跳又跑了回來,三下兩下跳回到鬼厲肩頭,手中居然不知從哪裏摘來幾個野果。它咧嘴而笑,遞給鬼厲一個,自己捧著三四個,張嘴大嚼起來。

鬼厲微微一笑,接過來咬了一口,隻覺得入口略有青澀,但隨即有甘甜滋味泛起,倒是挺好吃的。

雨勢漸大,雷聲不絕,鬼厲也不用法寶抵擋,任憑雨水落在身上。小灰坐在鬼厲肩頭,身上毛發變濕,似乎也不甚在意,隻在乎口邊果子,“吧唧吧唧”吃得正歡,老長一條尾巴在鬼厲身後伸過來晃過去,有時卷著他的手臂,有時搭在他的脖子,甚至偶爾還掃過鬼厲的腦袋頭發,看著有些滑稽。

鬼厲慢慢把手中野果吃了,過了片刻,忽然輕聲道:“小灰,剛才你也認出她了吧?”

小灰嘴裏還咀嚼著野果,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幾聲,一雙猴眼滴溜溜向鬼厲看了看。

鬼厲應該是也沒想著能從猴子身上得到什麽答案,隻是自顧自地道:“她為什麽不殺我?她不是向來最痛恨魔教中人嗎?”

“轟隆!”

小灰沒有回答,天空中倒是響起了一聲驚雷。

鬼厲緩緩抬頭望天,漫天雨絲,如刀如劍,化作萬千,傾灑而下……

他身子微微一顫,忽然間神思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的那個夜晚,自己和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村子外頭,他平聲靜氣地對自己說著話。

這一幕,竟是深刻在他心裏,這許多年來,不曾有絲毫淡忘。

他雙手突然握緊,指甲也深深陷入掌心,甚至連身子也開始因激動而顫抖。此刻,依偎在他袖子裏的噬魂,驟然亮起明亮血光,熟悉的冰涼感覺遊遍全身,噬血珠上的凶戾之氣,仿佛也在一點一點地凝聚。

小灰在他肩頭,不安地叫了一聲。

天空裏,一道閃電霍然刺破長空。

鬼厲厲嘯一聲,縱身飛起,半空中全身青光大盛,右臂伸出,噬魂已然到了手上,隻見玄青光芒在雨水之中凝聚成巨大光刃,轟然斬下。

那一刻,他眼中盡是血色紅光,滿臉殺氣,麵容扭曲,口中低吼,猶如野獸一般。

這巨大青芒霍然劈下,剛才還站立著的那棵大樹,被他硬生生從中間劈成兩半,轟然向兩邊倒塌。

轟隆!

天際,又是一聲驚雷響過。

小灰跳到一邊,默默地望著他。

鬼厲單腿跪在被雨水浸泡得汙穢不堪的泥土之中,右手緊緊握著噬魂,全身顫抖,眼中凶光閃動,麵上卻滿是痛苦之色。

片刻之後,他喉嚨間發出一陣嘶啞低沉的痛苦喊叫聲,身子“啪”的一下倒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血紅色的光芒如惡魔的獰笑,從噬魂和他體內同時亮起閃爍著,互相呼應著,狂笑著,籠罩著這個在黑暗陰影中掙紮的身影。

有誰知道,沉淪的苦痛?風中雨中,那嘶啞的呻吟聲,隻有一隻猴子能夠聽到。

小灰站在風雨裏,並沒有轉身逃走,也沒有太多驚駭的反應,或許是因為它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了。它隻是低低叫了兩聲,然後慢慢靠近那個痛苦扭曲掙紮的人,然後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頭上。

輕輕撫摸,似在安慰。

一股純淨、強大且平和的正陽溫潤氣息,忽然從鬼厲身體之中升騰起來。

被雨水淋濕的衣服上,右臂處忽然亮起了一團圓形的光環,正是玄火鑒。這種純陽之氣綿綿不息地進入他的體內,漸漸將噬血珠那股凶戾之氣抵住。

許久,他眼中的血色紅光漸漸消失,麵容也隨之平靜下來,噬魂與玄火鑒散發的法寶豪光,也逐漸微弱消失。

鬼厲就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血戰,神色疲倦,長出了一口氣。

這十年來,他修習魔道《天書》,噬血珠天生凶戾之氣更是日夜浸**,不知道有多少次,像這般險些被噬血珠魔氣所控,全靠他體內有太極玄清道和大梵般若這兩種正道無上修行真法,這才勉強抵擋住。

但最關鍵的是,每到他神誌不清將要沉淪入魔的危急時刻,他身上的另一件神秘法寶玄火鑒,總會發出神奇純淨的陽剛之氣,將他從變為噬血狂魔的深淵裏,又生生拉了回來。

隻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夠抵擋這天生魔物噬血珠多少時日。每當想到往事,想到躺在寒冰石室中的碧瑤,那種錐心刻骨的痛苦折磨,更是讓他痛楚不堪。若不是他性子堅忍,隻怕早就瘋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血公子的赫赫威名,但除了一隻猴子,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日日夜夜都處在瘋狂的邊緣。

鬼厲緩緩站了起來,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嘶啞:

“小灰,我們走吧。”

小灰眨了眨眼,順從地跳了回來,三下兩下跳上了他的肩頭。

鬼厲輕輕撫摸小灰的毛發,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隨後邁開腳步,向著前方森林深處走去。

……

被漫天雨絲籠罩的死亡內澤之中,除了風聲雨聲,天地間似乎什麽也聽不到了。古老而茂密的森林裏一片寂靜,雨打枝葉,水珠滑落。

這雨下很久了,還是沒有停歇的跡象。

林驚羽抹了一把臉,將臉上的水珠擦去,但不消片刻,又是一片雨水打了下來。他微微苦笑,放棄了努力。

本來青雲門、天音寺和焚香穀一眾出色年輕高手,是一起進入內澤裏的。但在穿越那道瘴氣之牆的時候,先是遇上了奇異的暴風眼,將眾人衝得陣腳大亂,還不等他們穩定下來,瘴氣之中突然又出現了一隻匪夷所思巨大無比的怪獸,正從他們中間穿過。

因為瘴氣遮目,誰都未能看清那怪獸模樣,幸好那怪物似乎也隻是路過,倒也不曾傷害他們。但那身軀實在過於龐大,眾人雖然道行極高,但危急中匆忙飛開,加之又在瘴氣風暴之中,竟然就這般失散了。

林驚羽一路飛馳,仗著斬龍劍護身,衝出了瘴氣,也來到了這片古老內澤森林中。

穿行在這樣的原始森林裏,其實根本沒有路可言。除了那些高聳的大樹之外,林間滿是密密麻麻茂盛的荊棘灌木、種種奇異花草,還有在死澤之外的世間從未出現過的異獸毒蟲……

才一會兒工夫,林驚羽已然數次遇險,若不是他聰明機警,道行也高,險些便要吃了大虧。

“嗚”的一聲,斬龍劍劃過一道碧芒,將一隻從旁邊樹枝上撲來的渾身赤紅的毒蛇斬為兩段。同時,林驚羽終於再也不能忍受,借著法寶之力,淩空而起。

他在半空之中,這才稍稍放心,同時也暗暗吃驚,這內澤之中,當真是一步三險,凶險遠遠勝過外澤,真不知道如此之多的異種毒蟲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他向地下看了一眼,那條赤紅毒蛇的殘身還在地上掙紮扭曲,看去仿佛並未死絕。除了這條毒蛇,他剛才還分別遇到了毒蠍、蟾蜍、異種蜥蜴的攻擊,真個是危機四伏。

本來林驚羽還想著不必浪費法力,就在這地下行走,但如今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輕易落地了。他在半空中舉目四望,忽然間身子一震。

隻見前方森林深處,在漫天雨絲背後,突然有一道金色光芒閃過,夾雜在風雨之中的,更隱隱有叱喝之聲。

林驚羽心中一喜,更不遲疑,急忙催動法寶,向那金光閃動處飛了過去。

他禦空飛行速度極快,不一會便飛到那邊仔細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隻見這邊的森林中突兀地空出了一塊空地,中間一片水窪,其中盛開著一朵巨大的怪花。

從半空看下,這花體下端呈現青色,上端卻是分開成無數分枝,作紅豔之色,中間紅綠兩色區分清楚至極,明顯看出一道分隔線來。而在上端那些紅色分支頂端,都有如露珠般晶瑩的小球,上邊水光淋淋,也不知道是雨水淋著,還是本來就是如此。

這風雨之中,奇花隨風輕顫,隱隱有著淡淡甜香傳播在風中。

林驚羽吃驚之餘,隨即看到這朵怪花旁站著兩個人,正是同門風回峰的曾書書與天音寺的法相。在這陌生之地遇見熟人,林驚羽心中便是一喜,忍不住叫了出來。

場中二人突然聽到叫聲,都是一驚,轉頭一看,見是林驚羽衝了下來,都是大喜。曾書書一把拉住林驚羽,先是笑著打了招呼,但還沒等他們多說兩句,突然森林中猛地衝出一隻怪獸出來,身軀高大,來勢洶洶,向他們直接撲了過來。

三人都是已經,仔細看去,隻見這怪獸模樣似鳧,竟有一人來高,身軀作青色,淺紅眼睛,紅色尾巴,嘴中有獠牙,背生雙翅,看著仿佛是一隻凶惡鳥類。

那怪物低聲吼叫,雙翅振動,頓時一陣狂風夾雜著雨水撲了過來。

林驚羽落在曾書書與法相身邊,他們三人背靠奇花,林驚羽眉頭一皺,向後退了一步。

不料法相突然變色,從旁邊急伸過手來拉住林驚羽,道:“千萬不可靠近那花!”

林驚羽一怔,站住腳步,但他看了法相一眼,臉色卻冷了幾分,伸手將法相的手擋了開去。

法相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把手縮了回去。

此刻曾書書突地提高聲音,叫道:“小心!”

二人一驚,向前看去,果然那怪物翅膀振動,飛躍半空之中,衝了過來。

曾書書急道:“法相師兄,我們按計行事。”

林驚羽本來還要出手,但聽他這麽一說,不由得怔了一下,停住了腳步。

隻見那怪物撲來之勢猛烈快速,轉眼已到跟前,法相和曾書書忽地同時一聲低喝,卻是分別向兩側跳開。那怪物模樣凶猛,但頭腦似乎不大靈光,一時間呆了一下,似乎一下子沒想清楚要追哪一個敵人,身子便又往前飛了一段距離。

就在這怪物身子轉動,準備回身繼續追殺時,卻突然間發現,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覺已碰到了那怪花花朵上方一個個紅色晶瑩的分枝,那怪物咆哮一聲,但聲音中已經滿是驚恐之意。

片刻間,這怪花上所有的花朵仿佛突然活過來一般,從四麵八方紛紛向這怪物圍攏過來,而那花朵上的紅色晶瑩圓球,似有強力黏力將那怪物死死抓住。

那怪物雖然用力掙紮,卻無法掙脫,不消一會兒,越來越多的花瓣一層一層圍了上來,終於將這一人多高的怪物包裹起來,而那怪物的咆哮之聲,也漸漸低沉了下去。

站在遠處的三人看著這詭異的一幕,臉上都是微微變色。

許久,那奇花終於將這隻怪物完全包住,再也看不見怪物的影子,場中又突然恢複了平靜,天地間隻剩下了風聲雨聲。

三人麵麵相覷,法相歎息一聲,單掌豎立,口中輕聲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