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孽債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卻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普泓上人的聲音平和,緩緩地飄**在屋子之中,開始慢慢述說往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那天一早我就覺得心緒不寧,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連做功課時都忍不住分心了。這種情況很少見,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所以那時心情不是很好。

“到了傍晚,聽著暮鼓聲響起,眼見天色漸漸暗了,我心緒才平靜下來,心想我還是修行不夠,不能靜心。不料就在那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我聽到寺門處傳來一聲呼喊……”說到這裏,普泓上人轉過頭,看了看法相。

法相點頭道:“是,那時正是弟子巡視山門,突然在寺院門外不遠處看到有個人昏倒在地。弟子連忙過去查看,不想……竟然是普智師叔。”他歎了口氣,道,“當時普智師叔神誌不清,麵容極其憔悴,隻是臉頰之上卻不知怎麽一片通紅。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普智師叔為了暫時續命,服下了奇藥‘三日必死丸’的緣故。”

鬼厲一皺眉,忍不住問了一句:“什麽是‘三日必死丸’?”

普泓上人道:“這是一種奇藥,據說是魔教之中一個怪人異想天開調製出來的。隻要服了這種藥丸,縱有再重的傷勢,此藥也能激發本身潛力,讓你多活三日。隻是三日過後,此藥卻又變成了天下間第一劇毒之物,便是身體完好之人,道行修為通天,也敵不過這奇藥,必死無疑。所以才取了這種古怪的名字。”

鬼厲默然無語,普泓上人接著道:“當時我們自然不知道這麽多,隻是我接到法相徒兒急報之後,也是大驚失色。普智師弟天賦聰慧,道行深厚,在天音寺中向來都是出眾的人物,想不到會變成這般模樣。當時我立刻讓人將他抬了進來,在禪室救治,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體內氣息散亂,非但是中了劇毒,同時也被道行極高的人擊成重傷,竟是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普泓上人說到此處,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餘年,但他麵上仍然現出黯然慘痛神色,顯然當年這段往事對他的打擊很大。

“那個晚上,我竭盡所能救治普智師弟。但是任我用盡靈藥,耗費真元,竟都不能使普智師弟清醒過來,眼看他氣息越來越弱,我當時心中真是痛楚不堪。難道我這個師弟,竟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身體受到如此重創,便是早幾日死了也不意外,隻是他竟然強自支撐回天音寺,自然是要在臨死之前,有什麽話要對我們說,又或是有什麽要緊之事,一定要對我們有所交代。”

普泓上人說到這裏,長歎一聲,沉默了下來,似乎在他腦海之中又浮現出當年那段日子。過了半晌,法相在一旁低聲咳嗽一聲,輕聲道:“師父,當年我一直都陪在你和普智師叔身邊,不如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來代為敘述吧。”

普泓上人默然點頭,不再言語。

法相便接著說了下去,道:“當年我一直陪在師父身邊,看著師父與普方師叔等人竭力救治普智師叔,但都毫無效果,也是心急如焚。普智師叔往日待我極好,隻恨我道行淺薄,竟不能為他做些什麽。不料,就在我和師父、師叔等無計可施的時候,那日深夜,普智師叔竟然自行醒過來了。”

“啊……”鬼厲一揚眉,口中輕微發出了一聲低低呼喊,隨即他迅速控製住了自己,麵色再次平靜了下來。

法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當時正是我值夜守護普智師叔,驚喜之下,立刻將師父叫了過來。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但是我到現在還記得,普智師叔那個晚上一臉頹敗,但麵頰之上,竟是如欲滴血一般赤紅,實在是可怖。

“見到普智師叔突然好轉過來,師父與我都十分歡喜,雖然看上去普智師叔麵色古怪,但一時也顧不了那麽多。當時師父他老人家正想詢問普智師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竟傷到如此地步。不料普智師叔一看見師父,他、他……”法相頓了一下,竟是也要定了定神。

這時,房間中一片寂靜,普泓上人閉上雙眼,口中輕輕念誦佛號,手中念珠輕持轉動,鬼厲則是凝神細聽。

法相不知怎麽,麵色有些難看,但終於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普智師叔清醒之後,一直比較安靜。當師父聞訊趕來之後,他一見到師父,突然之間仿佛受了什麽刺激一般,整個人都抖了起來,竟是一下從**坐了起來。

“我和師父都是大吃一驚。當時普智師叔麵色殷紅如血,一雙眼隻緊緊盯住師父他老人家,伸出一隻手向著師父。師父他立刻快步走了過去,握住了普智師叔的手掌,正想問話的時候,普智師叔竟然……”法相麵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向普泓上人看了一眼,普泓上人麵色不變,依舊是那般閉目合十的樣子。

法相微一沉吟,接著說道:“普智師叔握住師父的手,突然之間像是完全崩潰,竟然如同一個孩童一般,靠在師父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什麽?”鬼厲聽到這裏,竟是一時忘情,愕然站了起來,盯著法相。

法相歎息一聲,道:“當時我們兩人一時也被嚇住了,手足無措,都不知普智師叔究竟怎麽了,竟是如此失常。可是看普智師叔模樣,竟是一副悔恨不已、痛不欲生的神情,我們又不知如何是好。當時普智師叔對著師父道:‘師兄,師兄,師弟該死,竟是犯下了滔天罪孽,縱萬死,也不能償補萬一了!’”

鬼厲麵上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任何話語。

法相聲音低沉,緩緩又道:“當時我心中震駭之情,委實是無以複加,而看師父神情也是一樣。隻是當時普智師叔神態癡狂,幾近瘋癲,我們無可奈何,隻得好言相勸,希望他先好好歇息,有事等身上傷好了再說。

“可是普智師叔卻堅持不允,並說他為了回天音寺見諸人一麵,已經服下了三日必死丸,不出一日夜,他必然死去。臨死之前,他有極重要之事告知師父,並有大事托付。若不聽他所言,他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我們聽到此處,都是又驚又急,隻得任他說來。本來我還以為普智師叔重傷之下,隻怕神誌不清,誰知他這麽一說,竟是說出了如此一個大逆佛心人倫、罪孽無邊的惡事來。”

普泓上人低低歎息一聲,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法相聽了,亦合十行禮誦佛,然後看向鬼厲,望著他漸漸變得鐵青色的臉龐,接著道:“普智師叔緊緊拉著師父的手,一麵述說,一麵老淚縱橫,我們兩人在旁邊聽了,卻是越聽越驚,幾至毛骨悚然。普智師叔言道:他為了實現自己佛道參悟一體的願望,在數日之前再度上了青雲山拜見青雲門掌門道玄真人,表明自己看法,可惜被道玄真人相拒。失望之下,他信步下山,來到了青雲山下一個小村子之中,那個小村子名字叫作‘草廟村’……”

“啪”一聲悶響,卻是鬼厲手扶桌子,心神激**之下,竟是硬生生將桌子一角給掰了下來,捏成粉末,從他手掌間細細撒了下來。

……

法相向那個桌子看了一眼,在心中暗自歎息,繼續說道:“當日普智師叔走進草廟村,在村子後頭一間破敗小廟之中歇息,無意中看到一群少年打鬧玩耍。其中有兩個少年吵鬧之後,少年任性,差點做出喪命的憾事,幸好普智師叔及時出手,算是救了其中一個少年。”

鬼厲麵上神情再度變幻,拳頭緊緊握緊,一雙眼中,卻是明顯出現了痛苦之色。

“普智師叔本來也並未將這件小事放在心頭,隻是當時天色慘淡,似有風雨將臨,便打算在那間破廟中休息一夜再走。不料就在那天晚上,便出了事……”

鬼厲的頭,深深埋了下去,再不讓其他人看到他的臉色。

回憶如刀,像是深深砍在了他的心間,血如泉湧,不可抑製!

法相的聲音緩緩回**著:“是夜,普智師叔從禪定中驚醒,發覺有一個黑衣妖人潛入草廟村中,意圖掠走一個資質極好的少年。普智師叔自不能坐視不理,便出手將那少年救下。不曾想那黑衣妖人惡毒狡猾,竟是以這少年作為幌子,其目的反是普智師叔。他在那少年身上暗伏天下劇毒‘七尾蜈蚣’,一舉咬傷普智師叔,隨即趁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又以魔教妖法重創普智師叔。也就是到那個時候,普智師叔才明白,原來這個黑衣妖人的種種毒辣手段,是為了普智師叔身上封印的那枚大凶之物‘噬血珠’。”

鬼厲的肩頭動了動,卻沒有抬起頭來,衣袖之間,隱隱傳來噬血珠上熟悉的冰涼氣息……

千般滋味,萬種情仇,一起湧上心頭。

他默然無言,隻是全身繃緊,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

“雖然那妖人手段陰險狠毒,但普智師叔畢竟道行極深,雖是重傷之身依然用佛家大神通,與那妖人力拚之下兩敗俱傷,雖然自身重傷垂死,卻仍然成功將那妖人驚走。隻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普智師叔卻愕然發現,那人竟然懂得青雲門道家真法異術,顯然與青雲門有很大關係。

“在普智師叔與那妖人鬥法之時,不知道是什麽緣故,白天裏他救了性命的那個少年,竟然也悄悄來到了破廟之中,幾番激鬥之下,那孩子受了波及,昏了過去。鬥法之後,普智師叔雖將那黑衣妖人驚走,但他也已經油盡燈枯,重傷垂死,不得已吞服下了昔年偶然得到的一枚三日必死丸續命。

“他老人家一來自知必死,心神已亂,再不能平靜處事;二來又憂慮那妖人日後必定要折返回來殺人滅口,他雖然並不懼怕,但這草廟村裏眾多村民,卻隻怕會被那窮凶極惡的妖人屠戮,如此豈非他犯了滔天罪孽。他本有心向青雲山求救,但那個妖人卻分明與青雲山有極深淵源,萬一上山之後一個好歹,自己喪命不怕,豈非又誤了眾多性命?”

法相麵色淒涼,似乎也為當年普智所處之絕境而傷懷,歎道:“普智師叔多年之前,曾在天下遊曆,在西方大沼澤無意中收服了天下至凶異物‘噬血珠’。他老人家稟上天仁慈之心,以佛門神通大法將此凶物鎮壓,日夜攜帶身上,以免其禍害世人。隻是這噬血珠凶戾之氣實乃天生,雖然佛法護體,竟還是悄悄侵蝕了普智師叔的神誌。隻是平常有佛法護持,看不出來而已。

“當日,普智師叔麵臨絕境,自知必死,而他一生佛道參悟的宏願更是要化為泡影,不由得心神激**而大慟,不料就在那看似絕境之中,他老人家竟……竟是異想天開一般,想到了另外一條路,來實現他的宏願。”

鬼厲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了。

法相停頓了一下,慢慢道:“普智師叔竟然想到私下傳授一個少年天音寺佛門無上真法大梵般若,然後想辦法讓這個少年拜入青雲,如此一來,即可實現他一生宏願。當時他對佛道參悟之事耿耿於懷,一念及此,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肯放棄。隨後他權衡之下,便選擇了那個被他救了性命的少年,傳了他大梵般若的真法口訣,同時對他交代了不可對外人泄密,將他一生心願,都放在了那少年身上。”

“嘿,嘿嘿……嘿嘿嘿……”鬼厲極度壓抑的笑聲,在他低垂的臉上流淌出來,帶著幾分淒涼,幾分苦澀,更有幾分哽咽。

也不知道他是嘲笑普智,憤恨不已,又或是怨怒蒼天,自歎命運。

法相待他笑聲過後,接著道:“諸事安排妥當之後,普智師叔施法讓那個少年重新睡去,此刻因為三日必死丸的效力,他體力已經漸漸恢複,原本打算就此離去,在三日之中趕回天音寺,交代後事。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青雲門收徒甚嚴,而他所選那位少年又並非千年一逢的奇才佳質,細細想來,青雲門竟是不一定會將這個少年收入門下的。

“眼見平生最大心願又要落空,而自己離死不遠,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加上他重傷之後,佛法修行已然大損,遠不如平日。他體內那股被噬血珠侵蝕的戾氣,便就在此時此刻發作了出來,終於作出了無可挽回的罪孽。

“普智師叔心神動**之時,被那股戾氣所襲,頭腦混亂之中,一心隻想著完成自己的心願。在他胡亂思索中,竟然想到隻要那少年成了孤兒,而且是發生了極大的事故,因為在青雲山下的緣故,青雲門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普泓上人麵上忽然露出悲傷神色,手中念珠轉動速度陡然加快,口中佛號也誦念不止。

“於是……”法相的聲音,此時此刻竟有些顫抖起來,“普智師叔竟然想到了讓這個孩子成為孤兒,好讓他拜入青雲門下。那個時候,他已完全喪失本性,盡數被噬血珠妖力戾氣所控。終於,他慢慢走入草廟村中,開始殺人;而見到第一處鮮血之後,他已然完全控製不了自己,凶性大發,竟然將草廟村中二百餘人,盡數屠戮殆盡,犯下了這滔天罪孽!”

“夠了,不要再說了!”突然,鬼厲大聲喊了出來,猛地站了起來,已經是淚流滿麵。

“不要再……說……了……”他聲音嘶啞,竟是哽咽不能成聲。

法相默然,緩緩低下了頭。禪床之上,普泓上人睜開了眼睛,慢慢下了床,走到鬼厲身邊,伸出手輕輕撫慰鬼厲肩膀,低聲道:“孩子,你想哭想罵,便盡管哭罵出來吧。不過當日之事,你終究還是要聽完的。”

鬼厲泣不成聲。

普泓上人低聲道:“等到普智師弟他恢複神誌,大錯已然鑄成,站在屍山血海之中,他整個人如五雷轟頂。一世功德修行,盡付流水不說,害了這許多無辜之人,如此滔天罪孽,幾乎令他撕心裂肺。隨後他神誌不清地趕回了天音寺,見到了我,所言並非其他,卻是向我說明一切,言明他所犯罪孽,痛悔之餘,懇求我為挽回他罪孽萬分之一,日後不管怎樣,隻要你有困境,必定要盡力救助。”

鬼厲竭力抑製自己的感情,然而毫無效果,數十年從未哭過堅強如鐵的男子,此刻竟是化作淚人。但見他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深深陷了進去,嘴角更緩緩流出一絲鮮血,是心神過於激**之下,咬破了嘴角所致。

普泓上人麵色悵然,道:“普智師弟他交代了這些之後,毒性發作,終於是圓寂了。在他彌留之際,交代說他的遺骸不要火化掩埋,就用玉冰盤鎮護住,留這殘軀,希望日後那個叫作張小凡的少年萬一得知真相,便請他來到此處,任憑他處置這無盡罪孽之軀。鞭笞亦可,淩遲亦可,挫骨揚灰亦可,天音寺一眾僧人皆不可幹預,以償還他罪孽千萬之一。”

鬼厲猛然抬頭,普泓上人直視他的雙眼,麵色凝重而肅穆,緩緩道:“我所說的,你明白了吧。當日師弟遺願,我已替他完成了。如今如何處置,便隨你的意思。後院那間小屋之中,你意欲如何,隻管過去便是。”

鬼厲牙關緊咬,目光深深,盯著普泓上人。不知怎麽,普泓上人竟不願與他對望,慢慢移開了目光。鬼厲喘息聲音越來越大,胸口起伏,麵上神情更是瞬息萬變,忽地,他似下了什麽決心,霍地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聽他腳步聲,赫然是向最後那間小屋走了過去。

法相麵色大變,驚道:“師父!”

普泓上人緩緩搖頭,麵上有說不出的沉痛之意,低聲道:“隨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師叔最後遺願。世事多苦,又有幾人能看得開呢?阿彌陀佛……”

他輕輕合十,默默誦念,房間之中,瞬間寂靜下來。

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