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劍舞

青雲山,小竹峰。

夜深時分,萬籟俱靜,黑暗籠罩著小竹峰。陸雪琪一身白衣,獨自佇立在小竹峰望月台上。

望月台是小竹峰上有名的所在,是與青雲山通天峰上的“雲海”、“虹橋”、“翠坪”等並列為青雲六景之一的“望月”。

小竹峰後山也是遍布著茂密的竹林,但與大竹峰特有的“黑節竹”不同,小竹峰上盛產的是另一種竹子——淚竹。淚竹顏色翠綠、竹身細長,比一般竹子少了一半的竹節,但竹質異常堅韌,號稱天下第一。不過淚竹之所以得名,卻是在翠綠竹身上,遍布著一點一點粉紅色的小斑點,宛如溫柔女子傷心的淚痕,極是美麗。

而小竹峰的名字,也是從此而來。

至於望月台,其實是個孤懸在半空中的懸崖,除了後半部與山體相連,大部分都懸在高空。據說在月色明亮的夜晚,月光會慢慢從山下升起,緩緩爬上望月台,而在月光完全照亮望月台的那一刻,也是月正當空的時候。

據說望月台最美麗的時候,月華清輝會燦爛無比地灑下,在望月台岩石上折射出去,能映亮半座小竹峰。那一刻站在望月台上的人,便猶如月中仙人,又像是是站到了皎潔明月之上。

不過今晚月黑風高,望月台上並無美景,小竹峰上下俱靜,眾人早已入睡了。

隻有陸雪琪,獨自來到了這僻靜冷清的地方。

從不離身的天琊還在她的身後,在黑暗中散發著柔和的藍色光亮,簇擁著她的身影。夜風冷冷吹來,將她一身如雪白衣輕輕吹動。

鬢邊有幾絲秀發被風吹亂,拂過她白皙的臉龐。她默默地站在望月台懸崖的最前方,向這遠方凝望。

山風似乎有些大了,她的衣裳開始在風裏飄舞。

往前再進一步,便是一片黑暗,就是萬丈深淵。

懸崖邊,微光裏,那個白衣女子孤單佇立。

一點一點地,有什麽在心底浮沉,原本是溫柔的情懷啊,怎麽慢慢的卻變成了傷心?

一下,一下,像看不見的刀鋒,在心裏深深刺著。

她在黑夜無人的時候,在僻靜無人的地方,慢慢地張開雙臂,於是黑暗在前方翻湧起來,試探著,**著。

風這麽急,衝入懷裏像是要把人扯碎一般,腳下的陰影蠢蠢欲動,從不知名處伸出黑暗的手,纏住她的身軀,想把她拉入深淵。

隻是她全不在意,依然眺望遠方,風吹著她的身體如此單薄,仿佛黑暗中飄零的百合,潔白而孤獨。

夜色深深。

莫名的寒冷透入了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隻有眼眸中的那一縷光,依舊明亮,深埋於心的情緒突然像是燃燒的火焰,迸發開去,灼熱焚燒,隨即在那火焰中又凝固了一個容顏。

“錚……”

一聲銳響,在黑夜裏山崖上突然響起,遠遠回**開去。

天琊神劍出鞘,在黑暗裏綻放出燦爛的光芒。白色的身影隨之騰起,在半空中接住天琊,凜冽的山風席卷而上,伴著那白色身影,在望月台上,開始了美麗的劍舞。

秋水如長天落下,化作無邊銀河,在纖纖素手中翻轉騰挪,在黑夜裏歡暢奔流。時而衝天,時而落地,時而化作銀衣流光,眷戀那絕世容顏;時而又散作漫天繁星,閃閃發亮。

她深深咬住了唇,閉上了眼,身子仿佛隨風飄**,如飄絮,如冷花,舞出了這世間淒美的身姿。

漫山竹影化作大海,一起搖曳,隨她起舞;山峰搖曳,天地清冷,都靜靜地看著這一場人間風華。

直到她用盡了所有氣力,臉色那般蒼白,汗珠從她絕美臉頰上滴落,卻還不停下,依然癡狂而舞,或許身體倦了,才能忘卻所有!

所以她舞著,舞著,夜色裏那道身影,幽幽而美麗……

“叮!”

輕輕的一聲脆響,天琊神劍從手中滑落下來,鋒銳的劍鋒無視堅硬的岩石,無聲無息地刺入了石中。

燦爛而美麗的白色身影,漸漸低伏,黑暗悄悄湧來,淹沒了她。

誰在黑暗中,低低喘息?

有水珠輕輕滴下,落在石頭上,許是疲累後的汗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平靜下來,目光抬起,淡淡的惘然仍在,卻依舊清澈而明亮。

不遠處便是是一叢淚竹,在天琊微光中,可以看到嫩綠的竹身上一點一點的淚痕,像傷了心的女子。

她怔怔地看著,忽然笑了出來,無聲地笑著,然後背靠著淚竹,雙手抱膝坐在地上,抬頭望天!

蒼穹無垠,有夜風吹來。

原來疲累過後,心中的容顏卻是更加深刻。往事一點一滴,刻在心頭,再也抹不去了。

那便算了罷……

她閉上眼睛,可是嘴角卻浮起淡淡的微笑,安靜地想著,讓那一幕一幕往事回憶,靜靜地在自己心中翻過,如一本隻有自己可以觀閱的書……

一直到了那最後時刻,想起了那天帝寶庫中的夢幻流光,想到了金色璀璨的那些文字下,他的身影。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幽幽地開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深夜裏,古遠的文字仿佛魔咒,訴說出古老而艱深的秘密,低低地回響在黑暗中。

……

青雲山通天峰,祖師祠堂。

大殿裏的光線還是和平時一樣顯得有些陰暗,掌門道玄真人手捧三炷清香,向那些祖師靈牌拜了三下,然後將手中的檀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爐中。

他的身邊站著那位照顧祖師祠堂的落魄老人。燭火照在他的臉上,一條條皺紋深得像是刻在臉龐上一般。

道玄轉過頭來,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忽然道:“你看起來好像又老了幾分。”

那老人抬眼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道玄笑了笑,這時忽然從大殿外傳來一個聲音,道:“前輩,弟子林驚羽回來了,向前輩問安。”

道玄沒有說話,那老人往大殿門口走了幾步,但也沒有走出大殿,隻提高了些聲音,道:“是你啊,什麽時候回來的?”

林驚羽在外頭恭謹地道:“弟子昨日才回來,在稟報掌門真人後,先回龍首峰見過了首座師兄,今天一得空就過來了。”

那老人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道:“哦,這樣啊。你先在外麵等一會,我這裏還有個客人。”

林驚羽在外麵應了一聲。

道玄真人背負雙手,站在大殿的陰影中望出去,隻見和煦明亮的陽光下,林驚羽背負斬龍劍,一身長衣,腰束玉帶,麵容英俊出塵,站在祖師祠堂外的石階下,耐心地等待著。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道:“這孩子是塊好材料,無論資質、心性,都是上上之選。”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道:“那你當年怎麽不把他收到門下?”

道玄真人遙望著林驚羽,那青年正是英姿勃發的年紀,無論從哪裏看,都散發著一股蓬勃的朝氣和逼人的鋒芒,就像一柄無比鋒銳的寶劍,天生就與眾不同,占盡鋒芒。

道玄真人忽然笑了,道:“他太像一個人了,什麽都像,若是讓他在我身邊,我會睡不著覺的。”

那老人臉上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

道玄真人回過頭看著他,微笑著道:“我和你開玩笑的。”話音未落,他眉頭卻皺了一下,隨即手撫胸口,低低咳嗽了幾聲。

那老人道:“都十年了,你的傷還沒好嗎?”

道玄真人沒有說話,但咳嗽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咳嗽才慢慢平複下來。

然後他長出了一口氣,轉身走到供奉著曆代青雲門祖師靈位的靈台前,凝視著那些靈牌,道:“我也沒想到,誅仙劍反噬之力竟如此厲害!”

那老人走了過來,伸手拿過一塊抹布,在厚重的供桌上開始擦拭著,口中道:“誅仙劍威力巨大,再加上‘誅仙劍陣’,足可逆天。這等凶戾之物,大違天意,你在動用誅仙古劍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

道玄真人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幻月洞府裏的石碑上,自青葉祖師以下,曆代祖師都有嚴令,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此劍!”

那老人慢慢地擦著供桌,忽然笑了一下,道:“其實我也想過,也許你多用幾次誅仙劍,大概就會死得比我還快了罷。”

道玄真人眼睛裏瞳孔忽然收縮,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過身向外走去。

“你要走了嗎?”那位老人略帶蒼涼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道玄真人停住了腳步,但沒有回頭,片刻之後,他的聲音緩緩傳了過來:“你還記得當年我救你時說的話嗎?”

那位老人站在黑暗的陰影中,沒有回答。

道玄真人也沒有回頭,這個祖師祠堂裏仿佛飄**著一股詭異的氣息,半晌,隻聽道玄真人淡淡地道:

“我是不會讓你活得比我更久的!”

那位老人的身體隱沒在陰影中,一動不動,道玄真人隨即走了出去,離開了這個祖師祠堂。

……

林驚羽正在外麵耐心等候,忽然看到掌門真人從祖師祠堂裏走了出來,嚇了一跳,連忙行禮。道玄真人也沒看他,自顧自離開了。

林驚羽目送掌門真人離去,正疑惑時,從祠堂大殿那裏,已經傳來了那位老人的聲音,道:“驚羽,你進來吧。”

林驚羽連忙應了一聲:“是。”說著走進了祖師祠堂。

剛走入大殿,林驚羽便覺得身上一陣涼意,同時四周也陰暗了下來。不過這十年來,他一直跟隨這位神秘老人在這裏照顧祖師祠堂,早已對這裏的陰暗習以為常,也沒放在心上。

看到前方那位老人的身影後,林驚羽便行了一禮,道:“前輩,弟子回來了。”

說著,他看到那老人手中拿著抹布,連忙走上去從他手中拿了過來,然後開始熟練地擦拭起這大殿中的供桌香案。那老人笑了笑,打量了一番林驚羽,見他出去了一趟,麵上有幾分風霜之色,但整個人卻更見精神,不禁眼中也有些欣慰,問道:

“這次出去,沒有受傷吧?”

林驚羽微笑道:“不過是些皮肉小傷,不值一提。隻可惜此番前去死澤,最後還是無功而返。”

當下他簡單將死澤一役給老人說了一下。此時魔教內鬥中長生堂覆滅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林驚羽在回來的路上也聽說了,此刻便也一起對這老人說了出來。

不過這老人顯然對長生堂的存亡不怎麽感興趣,聽到這魔教四大門派之一被滅之時,他連臉色都沒變化一下,隻是安靜地聽著林驚羽說話。

在林驚羽說完之後,這位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說這次魔教其他三大門派包括萬毒門都有大批人馬前去死澤?”

林驚羽點頭道:“是。”

那老人問道:“你有沒有見到蒼鬆?”

林驚羽身子一震,麵上神情有些複雜,半晌才道:“沒有。”

老人把他神色都看在眼裏,道:“你很恨他?”

林驚羽眼中掠過一絲痛苦,道:“我也不知道。但正邪不兩立,反正我們就算再見麵,也已經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那老人轉過身去,目光向上望著,映入眼簾的是高高在上的無數青雲門祖師靈位,他們靈位之前的昏暗燭火,此刻看來仿佛是一雙雙眼睛,沉默地望著祠堂裏的人。

“他從小將你撫養長大,傳你道法,教你做人,末了還將斬龍劍傳了給你,可曾有過對不起你的地方?”那老人忽然道。

林驚羽下意識地道:“師……他一直都對我很好,我往日也真心敬他,視他如父。可是……”

林驚羽沒有說下去,那老人也突然沉默,過了許久,那老人才苦笑一聲,帶著幾分酸楚,對著麵前那些靈位燭火,低聲道:“其實,蒼鬆他也是個走錯路的可憐人啊……”

……

南疆惡地,是神州浩土的極南所在,這裏窮山惡水,盛產毒蟲猛獸。在與中原地帶的分界處,有無數高大巍峨的山脈連綿起伏,一座連著一座,高聳入雲,將南北隔斷。

自古以來,便傳說南疆十萬大山深處,有無數野蠻異族殘忍怪物,茹毛飲血殘忍好殺,又有無數猛獸毒蟲,誤入者九死一生。

如此窮山惡水野蠻異族,本該禍害人間,但幸好正道大派焚香穀就坐落於十萬大山往中土必經出口處,千百年來鎮守此地,壓製異族怪物,守護了一方平安。

故在當地百姓心中,焚香穀聲譽極高,被人尊崇為神仙一流。

這一日夜間月色皎潔,月華清輝灑向人間,也把他所在的這個小山頭照得頗為明亮。

鬼厲站在山丘之上向南眺望,眉頭微微皺著。他南下追查魚人族已有數日,如今順著蛛絲馬跡已經追到南疆,眼下這個地方離鼎鼎大名的焚香穀不遠了。

猴子小灰依然趴在他的肩膀上,手裏拿著一個不知哪裏摘來的野果,正津津有味地啃著。

鬼厲忽然間若有所覺,抬頭望天,隻見遠處出現了一道暗色紅光,掠過天際,向南方一處山頭處落了下去。

鬼厲冷笑一下,目光陰冷,盯著那道詭異紅光,隨即腳下青光泛起,噬魂閃爍著幽幽光芒,托著他和小灰迅速飛起,往那道紅光方向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