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不甘心!
鹹平十八年。
眼見入秋,京城的雨似未有止意,仿佛席卷天幕的一層灰紗,籠著暑氣,亦如盛夏般的潮悶。
卯時剛過,雲海棠便捧著鋪疊整齊的金雲霞孔雀紋朝服,穿廊而過,準備送去書房。
自從嫁入竇府,夫君竇徑蹤始終睡在書房,她早已習慣。
隻是,方才竇少爺喚人來傳,稱自己昨夜並不在書房,而在瀾園。
她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往瀾湖邊徐徐而行。
“大清早就差咱們鋤這些海棠花,濕泥泥的,便不能等天晴了再弄嗎?”尚未踏進園門,雲海棠便聽見牆角處有丫鬟在埋怨。
“聽說少爺納了新妾,那人容不得這些……”另一個丫鬟歎息道,“可憐咱們少夫人,父親不僅戰死,還被傳有失軍之罪,自己又病成那樣……”
雲海棠聽了,心如刀割。
四年前的雁穀關一役,父親率將士們殊死拚搏七天七夜,但因援軍遲遲未到,最終全軍覆沒。
她孑然一身歸京後,竇徑蹤執意上門提親,更是等了她孝滿三年,雲海棠打心底裏感激他,所以便將一個臣妻應盡的禮數做到極致。
可她早就不是麾中那個颯爽瀟灑的假小子,也不是膩在外祖母懷裏任意撒嬌的小丫頭了,如今武功盡廢的她,隻不過是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竇府少夫人。
她遠遠冷睨著那片摧敗的殷紅——那些原是她入嫁時,他親手為她栽種的四季海棠花。
隻是,風還未吹滿四季……
“海棠,你來啦!”
見她到了,竇徑蹤起身迎上前:“想起來你怕湖,正準備去找你呢,也免得你特意繞過來。”
“不是你特意囑人讓我送到這兒來的嗎?”雲海棠側開肩膀,讓竇徑蹤準備撫去她臂上雨滴的手一時落了空。
一旁衣衫涼薄的女子,揪著手心的絹帕,上下打量起她。
隻見麵前這位傳聞中的少夫人,雖未施粉黛,一張如玉雋秀的臉,卻在這一身月白色蓮繡青荷襦裙的襯托下,素靜得讓人挪不開眼。雙眸似水,溫和間卻散著淡淡的冰冷,十指纖纖,白嫩中卻透著一股堅韌勁道。
雲海棠自顧自地抖落衣袖上些許的雨水,連個正眼也沒瞧她。
嬌媚的一聲主動湊了上來:“早聽聞姐姐是將門虎女,隻是身中劇毒,不便為竇家綿延子嗣,以後妹妹定會替姐姐服侍好竇郎的。”
雲海棠冷峻的雙眸望向竇徑蹤那張清俊白皙的臉,想聽他如何開口。
他略有猶豫,卻並不是商量:“海棠,我帶影兒入府,便是今日納她為妾,行禮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所以——讓她堪堪來瀾園,便是為了行日後當家主母的迎妾之禮?!
雲海棠放下朝服,字落有聲:“我不同意。”
“咚”的一聲,漆盤被賀疏影碰翻在地,竇徑蹤的視線落在雲海棠波瀾不驚的臉上。
她著實生了一雙讓人深情難忘的眸子,那裏麵流轉著血戰沙場的過往,還有世家小姐的嫻靜,但此刻卻透著讓人不寒而栗的英氣。
“姐姐,我都被你嚇得手滑了,你就別惹竇郎生氣了……”
賀疏影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雲海棠厲聲喝住:“閉嘴!”
即便自己再是個恭順的臣妻,也不容她在此喧囂。
“竇郎——”
賀疏影像受驚小鹿一般地貼向竇徑蹤,脆弱眸底瞬間盛滿一汪清泉:“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喝了避子湯,現在也不會讓姐姐這般不開心,都怪我,嚶嚶嚶……”
雲海棠怔怔一愣。
原來,她懷了竇家的子嗣,難怪如此明目張膽,迫不及待。
竇徑蹤的眉心擰成了結。
顯然,他也沒料到賀疏影會將此事脫口說出來,有些不安地望向雲海棠,卻見她默默拾起從娘家帶來的靈芝紋漆盤,幹脆利落地跨出了門。
廊外的雨點,滴滴答答敲打在湖麵上,砸起一串串漣漪。
胸口悶得緊,她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門外丟下一句話——“我們和離吧!”
竇徑蹤知道她的性子,這個天下最豪氣灑脫的女子,斷不是個喜歡糾纏之人,但萬萬沒曾想,一向懂事大度的夫人,有朝一日竟會主動放開他的手,實在始料未及。
“不不不!”竇徑蹤連忙要跟著奔出去,“海棠,有話好好說,不至於此!”
突然沒了倚靠,賀疏影身子一斜,險些踉蹌,氣得拽回竇徑蹤:“姐姐這是氣話,哪裏就當真了,我去道歉還不行嗎?”說著追了過去。
“我自是想讓你走,但竇郎視你如命,常酒醉時跟我說,若沒你在竇府,他便整夜都睡不著。”賀疏影回首望了一眼遠處戰兢觀望的竇徑蹤,貼在雲海棠身邊恨恨地說,“你少玩我們勾欄這些欲擒故縱的伎倆!”
雲海棠自幼習得“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的道理,微微側頭:“祝你們天長地久!”
“你——”
賀疏影沒想到自己的猛拳打在一團棉花上,一時語塞,驀然拽起她的手:“你一走了之,竇郎心中放不下你,我怎能安生?”
拽人的手腕兀地被翻轉的骨節緊緊扣住,賀疏影忍不住叫出聲來:“啊啊啊……疼……”
雲海棠雖傷後武力盡廢,尤其雙臂在雨天更加酸痛難忍,但那曾跨馬提刀的力道,依舊是旁人所不能及。
這一握,賀疏影的脈象盡在指腹間,雲海棠倏而對上她的雙眼:“你騙他!”
不知眼前這個妖豔女子是如何瞞過竇徑蹤的,卻瞞不過醫藥世家的雲府嫡女。
“騙了又如何?不管我何時生,孩兒爹都是正三品戶部侍郎!不像你,即便生了,也隻會是個罪臣之家的外孫。”
“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一掌打在放肆的臉上,瞬間腫起一張紅手印。
“驃騎大將軍出生入死,為國捐軀,朝廷至今都未下定論,豈容你來詆毀!”
雲海棠可以什麽都不計較,但是有的事,卻眼裏容不得沙。
賀疏影捂著臉想還手,卻見對方萬分寒芒盈於眼中,頓時身子僵著動也不敢動。
突然,她想起竇徑蹤曾提過的一個禁忌,冷不防地抽出她手中的漆盤,砸進水中,隻聽“噗通”一聲,雲海棠倏而失神。
賀疏影趁機一把將她側推到湖裏。
周遭的悶熱被透心涼的湖水瞬間冰冷了下來。
雲海棠在水下拚命掙紮,口鼻被湖水填滿,她聽著賀疏影楚楚可憐的呼救聲漸漸被水流吞沒,而竇徑蹤趕來的身影也在此起彼伏的波浪中變得模糊而遙遠。
湖底一連串的空心氣泡像是與天空的點點飄雨遙相呼應,隻是,雨一直下,那脆弱無力的泡沫,卻一一破裂開來……
鹹平十四年的歲終,雲海棠曾經想過死。
那是在雁穀關的戰場上,滿目的血流成河,又瞬間凝成了冰;
那是將士們一個個倒下後,無論再淒烈的呼喊,終無一人回響;
那是父親殉難前,將戰旗生生插進被卸了臂膀的殘軀裏……
一切都沒有了,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可是,突然,一個後背插滿箭羽的白色身影,騎著烈馬從天邊迎風奔來。
她甚至來不及看清一眼那人麵龐,便被抱至馬背,穩穩地護在他的胸前。
隻聽耳畔貼著一個滾燙的聲音:“無論如何,好好活下去!”
話音未落,一支尖銳的精雕玉觽被那人狠狠地插在馬臀上,烈馬絕塵而去,那人卻重重地載倒在雪地中。
漫天的飛雪擋住了她的回首,雲海棠哭喊著,卻叫不出他的名字。
血與淚混在一起,瞬間染紅了眸底。
從那時起,雲海棠就答應他,自己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可沒想到,如今,她死了——不是戰死沙場,不是以身殉父,而是被自己夫君帶回的外妾沉入湖心。
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