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縱詭辯汽扇驅雲 報佳音彈丸達月

卻說旅行彈丸發射時,烈火如柱,矗立天外,宛如火龍張爪,蜿蜒上升,少頃蓬勃四散,照耀茀羅理竇地方,成一火焰世界。凡在三百英裏以內,雖在深夜,而微蟲蠕動,亦曆曆可見。致其震動之力,實為千古未有之大地震,而茀羅理竇適為震域之中心。由硝藥所生之氣體,以極大勢力,震動空氣,空中忽生人造之大暴風,數千萬觀客,不論何人,均被吹倒,縱橫滿地,臥不能起。其中的麥思敦,生來是膽大包身,不懼艱險,因欲細看彈丸進路,獨立在一百五十碼以內,誰料一發之後,竟如弩箭離弦一般,直擲出至百二十尺之外,頭暈氣絕,冥然如死,良久始醒,撫著腰大叫道:“唉,餘痛甚!唉,餘痛甚!亞電君!巴比堪君!臬科爾君!君等已向月界啟行了麽?君等在地球時均與餘善,而獨於月界旅行竟不我許,餘雖年老,然較之懶惰青年,卻勝萬倍,今居然擲餘於百尺以外,苦痛欲死,何無情至此耶!”麥思敦大聲疾呼,竟無應者。巨大彈丸,已飛行於太空萬裏之上了。其他眾觀客,因刹時之間,大受震動,驚怖氣絕者,不計其數。少頃漸漸蘇生,有撫腰的,有包頭的,有絡手的,因此耳聾者,亦約有三千左右,宛如大戰以後一般,狼狽情形,不能言喻。靜了一刻,呼痛之聲,忽然大震,其音與彈丸發射時,竟不相上下。眾人一麵呼痛,一麵昂首,想看彈丸的進路。豈知太空冥冥,一碧無際,那有彈丸的片影?仰首問天,天無耳目口舌,寂然不答,隻得裹傷扶杖,慢慢回家,除靜候輪庇克山望遠鏡視察者的報告外,別無希望了。此視察者,為侃勃烈其天象台司長,名曰培兒斐斯,既通天文,又精測算,窮理之學,更入蘊奧,為地球上第一天象名家,故托其視察彈丸,誠屬妥當已極的。所惜者發射以後,天氣驟變,黑雲滿空,宛如潑墨,加以二十萬磅的引火棉,皆化細灰,和入空氣,雖略一呼吸,亦不免大害於衛生。翌日更甚,煙霧蔽天,白日失色,雖咫尺亦不能辨。此黑煙漸散漸遠,竟達落機山巔,視察者空對著大望遠鏡,束手癡坐,不能窺見一絲彈丸的影子。麥思敦終日提心吊膽,坐立不安,到第二日清晨,已不可耐,便騎了馬,跑至望遠鏡建設處,見過司長,歎道:“俗語說勞而無功,而餘則勞而得禍,餘自製造大炮,以迄研究彈丸,無不盡心竭力者,實出於旅行月界之熱誠而已。豈料社長不仁,竟不許偕往,且擲之百二十尺以外,僅免於死。因是腰脊受傷,昔獨立戰爭時擊傷之腦骨,今複破損,真是不幸之至了!”司長笑道:“君今年高齡幾何了?”麥思敦道:“隻六十八歲耳。”司長大笑道:“如此,則當以善保餘生為第一義,何必侈想旅行呢!”麥思敦憤然作色,怒目道:“這是什麽話呢!凡人類者,苟手足自由,運動無滯,則應為世界謀利益,為己身謀利益,肉體可灰,精神不懈,乃成一人類之資格。君不知此理麽?”司長道:“誠然!然人類之孳孳汲汲,不遑寧處者,雖曰為世界謀公益,亦半為營菟裘計耳。故壯而逸居,老而勞動者,不能謂之智。君固矍鑠,然已無勞動理,社長不令同行,殊非無意的。”麥思敦道:“此事是非,今且勿論,人已仆地,何必再來覓杖呢。然不達餘誌,則甚有遺憾耳。”司長蹙額道:“麥思敦君乎,黑雲蔽天,雖晝亦晦,餘等揮霍巨資以製造之望遠鏡,竟無微效,計自放射至今,已越三日,而太空間仍罩著無邊的黑天幕。今日午後,社長等三人當達月界,故不可不視察其結果,報告全球;而天色仍如是,奈何?”麥思敦想了一會,說道:“沒有消散黑雲的良法麽?”司長道:“作汽械巨扇,立空際,鼓動烈風,或可消散於萬裏之外。”麥思敦拍手道:“妙極,妙極!其大若幹?”司長答道:“直徑應大二千四百尺。”麥思敦愕然良久,大呼道:“司長先生,天下有造如此巨扇之法的麽?餘不信。”司長笑道:“君言誤矣!以此與月界旅行相較,其難易何止天淵。月界旅行,今已告成,則區區汽扇,豈有不能製造之理!然至今日方才提議,則殊與獲盜而後綯繩無異,君視為《天方夜譚》之詭論可耳!”麥思敦笑道:“餘亦姑妄聽之耳,並非信以為真的。”司長道:“總之,黑雲不散,則難見彈丸;不見彈丸,則此望遠鏡便為贅物。奈何奈何!”麥思敦道:“餘等惟待其消散而已,那裏有他法呢……”計自十二月四日至六日,美洲雖煙霧漲天,不辨咫尺,而歐洲則晴空如洗,絕無微瑕。哈沙、羅德洛慈、福柯路得三大天象台,皆瞭望月球,不舍晝夜,無奈視力太弱,不能達極遠之處,隻得束手長歎罷了。至初七早晨,忽見旭日半輪,隱躍天末,司長及麥思敦兩人,喜出望外,急至客堂商議夜間視察之法,豈知不到午後,黑雲如磐,又堆滿了空際。麥思敦不禁焦急,隻是對著司長連呼“奈何!”司長亦握手頓足,無法可施。麥思敦道:“噫,徒憂無益,不如小飲為佳!”司長道:“餘亦喜飲酒,與君對酌何如?”兩人遂行過望遠鏡旁,進了新築室內,司長呼使丁取出許多酒類,問道:“葡萄、白蘭地、香賓皆有,君生平好飲那一種的?”麥思敦道:“從汝所好。”司長點頭,釃一盞葡萄酒,遞給麥思敦,又自斟了一盞,且談且飲,不覺盡醉。初八九兩日,依然濃雲密布,不能視察。司長及麥思敦兩人,醉而醒,醒而歌,歌而飲,飲而醉,終日瞢騰,不知朝夕。至初十日,麥思敦宿酲甫解,即憶及彈丸之事,大叫道:“天尚未晴,天帝何妨餘之甚耶!彼三個勇士,不惜身命,冒險旅行,冀補助學術於萬一,天帝豈可不眷佑之?然胡為使地球上人,不能知其所在耶!”司長醒來,推窗一望,亦默然無言,仰天長歎。幸十一日午後,烈風驟起,亂卷暗雲,遙望長天,宛如斑錦。入夜,已空明如洗,不複有微雲一點,渣滓太清,於是彈丸進路,遂得發見,自亞美利加全洲,以至歐洲諸國,均用電報通知,他人私信,因此阻止者,不知多少。司長即致一書於侃勃烈其天象台道:

邇日天色黯淡,濃雲連綿,雖有巨鑒,不能遠矚,問天不語,引領成勞,如何如何!昨晚賴風伯之威,頑魔始退,並借麥思敦氏臂助,乃發見由司通雪爾地方哥侖比亞炮所發射彈丸之進路,再三思索,知因發射稍遲,遂與月球相左;所幸者距離非遙,必能受吸力而落於月界,然複非立時墮落,當隨月球回轉之速力,以環遊月世界一周。

侃勃烈其天象台職員諸君閣下:

十二月十二日。 培兒斐斯。

此時天下萬國,既得電報,諸新聞雜誌,皆細述顛末,作論祝賀。麥思敦欣喜過望,向司長雀躍不止。且說道:“嗚呼偉業,今已告成,彼等三人,正遊月界;若餘者,雖近若地球,亦未嚐環遊一次,對彼等大人物,能不羨煞妒煞麽!”司長道:“餘亦甚羨之,然隻得以老自解嘲耳。”麥思敦若無所聞,又說道:“此時餘之三良友,推窗憑眺,奇景殊物,來會目下,巴比堪氏必詳記於手帖,將以報告餘等,故餘等宜靜俟之。”司長道:“然,餘亦惟靜俟巴比堪氏之報告而已。”

案:先生給楊霽雲先生的信中有雲:“……《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編譯,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別人的名字了。”查譯本《辨言》,譯者時在日本古江戶之旅舍。並於文前署明進化社譯。想係“出售”之故。原譯出版在光緒二十九年十月。書末,除署原著者外,又署為“中國教育普及社譯印”,而進化社改為發行者了。印刷者為野口安治。旁注日本東京小石川區指穀町百卅三番地。印刷所為翔鸞社,旁注日本東京牛込區神樂町一目丁二番地。這些印刷發行的關係,現在已無法查考,姑記其版本如上。

原譯本在“八一三”前,幸承楊先生見借,使此書得以收入全集,特此致謝。楊先生來信並雲:“為紀念死者,並可觀魯迅先生早年文學工作的過程,全集中鄙意亦應將其編入為是。”我們亦深以為然。

廣平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