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歸路遠 慈心全五友 冥巒迢遞使星飛02

再加天上的雪愈下愈大,不特適生之火被雪壓滅,這一耽擱,坑內積雪又複盈尺,萬不能再延下去,性命關頭,時機稍縱即逝。各自寒聲顫氣向二猱問了幾句,與所料比畫意思大致相同。知虎、猱的主人確是人類,大家一橫心,決計仍照前議,隨到那裏,再見機行事。

二猱先令五人將地下散放著的兵器各自帶好,將兩袋糧果綁在一起,橫擔在虎背之上。又夾了方奎,令其騎上虎背,抓緊虎頸皮先行。然後跳落坑底,兩猱各舒長臂,一邊夾起一人,長嘯一聲,衝風破雪而上,追上黑虎,一路連縱帶跑朝前走去。五人在虎背猱脅之下,雪花迷眼,各不相見,隻覺虎、猱在雪麵上縱躍急駛,宛如憑虛禦空,其行如飛,又輕又快。寒風凜冽,刺麵如割,連氣都被閉住透不過來,難受已極。

跑了好一會,正在支持不住,忽然身子隨著虎、猱淩空直上,好似向一個陡崖上縱去。四人被兩猱夾緊還不妨事,方奎因虎背平穩,一路疏忽,如非雙腿夾緊虎腹,並有一身武功,差點沒從虎背上跌將下來。剛在失聲驚叫,虎、猱腳步忽然放慢,接著雪勢頓止,一股暖氣迎麵襲來。互相睜眼一看,已然到了一座大崖洞內,洞裏火池中燒著許多山柴,火光熊熊。虎、猱也停了步。五人俱凍得手足僵冷,身子發木,幾失知覺。兩猱一放手,四人相次仆倒,不能起立。方奎尚能掙紮,忙下了虎背,將四人扶向火池旁向火蹲伏。又將各人兵刃取下,堆在身旁。才脫雪窖,吉凶莫卜,做夢也想不到有此境遇,頓覺室暖如春,無異到了天堂一般。

虎王平日畏熱,石榻離火頗遠,五人驚魂乍定,俱搶著就火,初來倉猝,尚未見壁角暗處臥有生人。因感虎、猱救命之恩,方奎為首,欲代四人向虎、猱下拜致謝。剛從火旁立起,謝了旁邊蹲伏著的黑虎,再一看二猱已然離去,走向左壁,在那裏低聲相喚呢。循聲注視,左壁角上似並列有兩個大石榻:一榻空著;一榻上麵似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臉被雙猱站在榻前擋住,看不出是漢人還是山人。料是本洞主人,既能馴養如此通靈威猛多力的神獸,定非尋常之士。既為求救,又欲結納,才往前走了幾步,康康便回過身來作勢喝止,不令近前。

方奎正逡巡卻步之間,虎王已經醒轉,見麵拜謝,進罷飲食,說完經過。又向虎王說起本山還有一個隱賢莊,四外俱是崇山峻嶺阻隔,獨當中一片盆地,自成樂土。形勢也很幽僻險惡,尤其靠虎王所住這一麵,中間橫著一百八十裏的參天峭壁,休說外人無法攀越,便是鳥魯也難飛渡。莊主姓尹,自號遁夫,近數年才移居到此,愛當地形勝天然,土厚泉甘,出產豐富,禽畜稼稽無不易於繁殖,先隻率合家子侄昆弟輩來此開辟。

後又召集許多誌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隱居。兩年後,便成了一個村莊,共有數十戶人家聚居,以佃漁畜牧為生。一年中隻暗派幾個妥當人出山采辦日用諸物。近來莊上百物俱能自給,又掘通了一口鹽井,更與外間斷絕,不相往來。今承相救,甚是感激,意欲等雪開晴霧,請虎王去莊中一敘;如嫌獨處山中孤寂,便遷往莊上同居也可。

虎上才知日前捉去乳虎,黑虎跟蹤追去發現的人家廣場,便是他們。別的都未在意,惟因素居已久,聽說莊上聚有許多漢人,頗動同情之想。再加方奎等出身綠林,舉動粗豪,言談率直,頗投自己脾胃,益發高興。安心想留來人多住,不欲送歸,便答道:

“我雖有名有姓,但我有一白哥哥,它去京時叫我不要向人說起。紅神穀的山人因我時常騎虎,都叫我虎王,你們也叫我虎王好了。我們前天便知天要下大雪,與往年不同。

當日滿山亂跑,去打山糧,弄到好幾千隻野牛、黃羊、鹿、豬、狐、兔,大家吃上半年也夠,隻管放心。如說送你們回去,到你們那裏還隔有好兒處高山危崖,不比來路平坦,休說康康、連連它們無法跳過,這般大雪,隻恐你們那莊上人家房子就是石頭做的,不被雪壓倒,也被雪封閉,無法進去了。”

方奎等五人本知回去是個難事,不過見虎。猱能馱夾著人飛行雪上,或者也能辦到。

聞言卻也無法,隻得止了行意。因聽虎王說先就知要下雪,並在一日之內打到數千隻野獸,別的不說,單是那獨角紅犀,適才取肉烤吃,曾見二猱運上一隻整的,這東西能生裂虎豹,身有厚皮,刀砍難傷,何等猛惡,怎會被他打來那樣多?又見把虎、猱神獸呼來喝去,馴順已極,俱當他精通法術,是個異人。及至相處時久,又聽出他不特精通獸語,崖下麵還豢養著千百野豹,益發感德畏威,敬若天神了。虎王初次受人恭維,自是心喜,相待五人甚厚,宛若家人,賓主相得。

住了數日,那雪仍下個不住,最厚處竟積有三丈之高。五人中受傷的已逐漸康複。

大家惦念隱賢莊,經過這一場大雪,不知有無凶險,放心不下。婉言和虎王求說,因虎王能通獸語,意欲求虎王命一猱空身前往探看,並取一隻鐵鏢帶去,以示平安。虎王點頭應允,便命連連照黑虎日前所行路徑,往隱賢莊去訪。

方奎等五人粗心大意,因與虎、猱相處了些日,漸能聞聲知意,當時竟未想到連連是個異類。後想:“莊上人俱未見過這樣神獸,人獸言語不通,難免誤會。連連是去偷盜過東西的猴子,雖說持有鐵鏢為信物,終是難得明白,見麵時必不容連連比畫,定要動手擒殺。這東西天生神力,刀劍難傷,身又輕靈迅捷,無與倫比。除卻飛仙、劍俠,估量全莊雖有好些能手,無一能抵敵。倘若傷人,這場大禍豈非自己鬧的?萬一再傷了莊主,更不得了。”越想越害怕,隻得又向虎王說了心意,求他再命康康帶上一封信,隨後追去,比較穩妥。偏生五人多不會寫字。虎王小時父母見他聰明,雖然教過些時,無奈山中久居,不曾寫過,手生已極。又嫌麻煩,說連連沒有自己的話,輕易不肯傷人,任去無妨。五人再三央告,勉強從破筐中將顏帆遺留的筆、墨、紙張取出,代五人簡簡單單寫了一封短信,說五人雪中遇險,被虎王手下黑虎和康、連二猱救去,人甚平安。

字寫得拳頭般大,歪歪斜斜,盡是墨團,話才三四句,倒占了大半張整紙。寫成烘幹卷好,交給康康,跟蹤追去。這一耽擱,連連已然先到,以致日後發生許多事故,皆由於此。

那隱賢莊的莊主,原是當年江湖上成了名的英雄。隻因一時喜事,碰在能人手裏,栽了筋鬥,臉上無光,一賭氣,帶了全家人等和幾個知交、門下愛徒,潛入南疆,隱姓埋名,最後開辟這座隱賢莊。數年工夫,隨他洗手同隱的人越聚越多。

他有一位好友,姓顧名修,文武兩門都來得,性情詭詐,足智多謀,也是個綠林中的健者。去年因一宿仇追逼,正不可開交,偶遇派往山外辦貨的徒弟,得知他師父改名尹遁夫,在南山中隱居避禍,便投奔到了莊上。見全莊盡是英雄豪傑之士,便力勸尹遁夫說:“目前天下荒亂,盜賊四起。我們據有天然形勢,無限田土,又有這麽多的能手,可以此作為根基,養精蓄銳,待時而動,以圖大業。”

尹遁夫年紀不過四旬開外,起初在盛名之下受挫,覺著丟人,隱居初非本懷。原意匿跡一時,暗中仍下苦功,勤習武藝,再尋對頭找回麵子,重振威名,並未忘情前事。

嗣因當地風物清美,出產豐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加投奔者眾,不是厭倦風塵的知心豪士,便是門徒弟侄極親至密之人,大家合力同心,把一座隱賢莊治得如天堂樂土一般,塵喧不到,萬事隨心。尹遁夫平時訂立規章,課督全莊人等佃漁畜牧,各司其事。

每年一兩次載了貴重皮革、藥材出山販賣,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一年比一年來得富足。

形勢險固,外人決難進入。自己除了帶些晚輩朋友同練武藝而外,每當勝日良宵,不是聚飲澆花,結伴消夏,便是玩月登山,踏雪尋勝。到了歲時伏臘,便烹羊炙羔,殺豬宰牛,率了全莊人等,連宵累日般狂歡縱飲,用盡方法快活。真個四時皆有佳境,件件俱是賞心樂事。幾年一過。尹遁夫便覺出山林之樂,王侯不易。再一想起以前對頭,原是自己無故尋隙,不能怪人。他又很講情麵,占了上風,並不露在表麵,容詞謙遜,在場的人也未窺破,按說並不算栽。自己問心,不過一時盛氣,洗手歸隱,不想倒作成享了好些年的清樂。因感他手下留情,本無報仇之想,這日後前去尋他找回麵子之舉,也可不必。尹妻賢淑,又從旁力勸說:“山居習武,原所應該,出山尋事,實是不可。放著清閑舒服歲月不過,沒的又惹出事來,自尋煩惱。”處到這等好境遇,日子一久,漸把向日意氣消磨殆盡,準備長享清福,不再與聞外事。

他和顧修原是莫逆之交,離別多年,忽然望門投止,自是歡喜。但顧修頭一次並未將他說動,反對顧修說道:“本莊規條,凡來加入同隱的,便須立誓由此共享安樂;不特不許向人前說起,更不許私自出山。賢弟如非我時常想念,常命出山辦貨人徒弟們在外打聽,遇到相機同來歸隱,奉有我命,又見你在危難之時,你也決不會知我在此。如願將家眷搬來,共同操勞,長此共隱,我立時便派人去接;如專為在此避難,仍欲出山,也請明言,我便破例當客待承了。”

顧修碰了個軟釘,仍不死心,仇人這口氣不輸。知道尹遁夫自歸隱以來決不再管閑事,求他代己報仇,直是白說。先時打算暫住,徐圖出山報仇之計。過了些日一想:

“這般不客不主,終不是事。一當外人地位,更無希望。”細一盤算,又生詭計:假裝受了尹遁夫的感化,竟請他派人將妻子接來,以示安心長住。遁夫自是高興,哪知顧修別有用心。先替遁夫出主意,整頓得莊上日益興盛,暗中卻結納全莊人等。眾人十九武夫,本就仰慕他的聲名,他再一折節下交,益發和他親近。尹遁夫又是一個光明磊落之士,胸無城府,最願大家協力同心,不鬧過節。自從顧修一來,不特莊上日益繁富,百事井井,有條不紊,最難得的是大家親若家人骨肉,終年沒有絲毫嫌隙。本來就是至交,益發親密信任,無形中成了第二莊主。顧修又引進了好些同類。日子一久,眾人漸漸受了他的慫恿,都覺有了這等好基礎同眼前的機會,不往山外發展,建立功業,實在可惜。

這些人不是莊主門徒,便是至親密友,什麽話都可說,於是群向遁夫時常絮貼。顧修冷眼旁觀,不發一言,直等尹遁夫轉而相問。他看出遁夫心意有些活動,乘機進言力說,竟然被他說得雄心陡起,改了主意。尹妻雖賢,也受了顧妾飛天銀燕計采珍的浸潤,不再勸阻。於是重訂規章,多修武事,已準備命人出山招納江湖英雄、綠林豪士,以為日後大舉地步。

日前莊上忽有兩個打獵的人失了蹤。想起去年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說是野獸所傷,又無遺物、殘骨可尋,搜索好久,不得下落,因本山素無人跡,隻疑是行獵時自不小心,失足墜入崖壑,喪了性命。這次卻在獵場附近尋到兩枝山人慣用的斷矛,才知是被山人所害。附近有了山人,乃大隱患,當下立派手下人等,十人一隊,分途搜查山人的蹤跡巢穴,一連兩三天,全無跡兆。

這日方奎等八人又奉命外出,入暮未歸。當晚降了大雪,全山被雪封住,莊上的人出入困難。見八人一個未回,明知凶多吉少。無奈積雪深厚,若不隔著那座危崖,還可穿上雪具,冒著奇險,出莊搜索,因有這許多險阻,除了聽天由命,實無法可想。

顧修足智多謀,到了半夜,見積雪過了三尺,因他往西域等地去過,早料到雪勢不會就住,將要封凍全山,萬一雪深尋丈,全莊的人都難免埋在雪裏。連忙召集全莊人等,分成早夜兩班,持了鍬、鏟等器械,合力下手,冒著風雪,日夜不停,將屋頂的雪鏟盡,堆向別處;再開出許多雪路,通連到各人家內。柴、炭、糧、肉、家畜、用具,盡著各家容量,騰出空房收存。好在莊上富足,這類東西積存甚多,不憂困乏。房舍多半是石塊壘就,用木料的甚少,堅固非常,不致因事起倉猝,沒有辦法。

起初尹遁夫和幾個住久的人全說本山氣候溫暖,雪積不住。多年來像今晚的雪已是僅見,決不致下得更厚。這等小心無殊自擾,白費力氣。顧修執意不從,力主防患未然,寧願大家受冷徒勞,以免禍到臨頭,趕辦不及。自己並親率妻、妾、愛子,勇躍爭先。

眾人與他情感深厚,雖然不願,也不好意思違逆,隻得姑如所言辦理。那雪果然越下越大,剛去了半邊,那半邊又積厚尺許,未鏟處業已高出人頭之上。這才知道厲害,佩服他有先見,危急存亡關頭,人人努力,個個爭先,與風雪交戰。一連三日三夜,雪已積蓄三丈之厚,全莊人隱入雪內,好似在大雪坑中建了一堆房子。雪止天暖,北風又起,雪都成了冰,全莊才脫離了險境。

眾人見屋外奇寒,屋內因布置周詳,溫暖如春,不由又想起方奎等八人必已葬身雪窟,決無生理,每當談起,好生難受。

這日尹遁夫因封山無聊,大家又一連累了幾天,特地在往日集眾議事的大廳堂內生好火牆,召集全莊人等聚飲三日,共度更生,並群向顧修全家致謝,不過借個名目,與大家同樂數日。那廳堂廣約數畝,地居尹家前麵空地之上,甚是宏敞亮爽。堂側另有兩排廂房。宴時,莊上男女都到,少長鹹集,好幾十桌圍一個大半圓圈,麵向著當中新修的一個大火池。池裏燃著木炭,火光熊熊。中間一席是尹、顧二人和各人的妻妾,共是五人。子女另有一席在後。餘者也是六開的席,六人一桌,依次列坐。

飲到半酣,尹遁夫又說:“我們在此快活,方老弟他們八人還不知怎麽樣了。”顧修道:“老大哥不要難受。大家雖料他們葬身雪裏,我卻不是這般想法。他們個個精通武藝,且一行共有八人。不比孤身。如遇見大群山人,縱敵不過,也決不會一個都逃不回來。如說陷身雪內,雪是由小而大,慢慢積厚了的,不是一下來就有那麽厚。除非死人,見勢不佳,難道就不會尋一岩洞暫避些時?所可慮者,就是糧帶的不多,怎麽省著吃也過不了兩天。但是他們去意除搜索山民外,還兼帶著行獵烏魯,他們在下雪以前不會毫無所得。隻要打到幾隻羊、鹿,便能延上十天半月。依我看,他們不是走迷了路,便是前行大遠,途遇大雪,走不回來,困在什麽山凹岩洞以內,決不至於送命。下雪時定往回急趕,弄巧還許就在崖那邊近處,隻因危崖阻隔,無法飛渡罷了。我為此事已然籌思多日,無奈新雪大鬆浮,人不能出莊一步,無計可施。適才我往雪上試行,經了連日北風,雪已凍結為冰,雖然尚脆,如命有輕身功夫的人帶了繩、鉤、雪具,將出門崖上積雪鏟出一片立足之地,再用繩、鉤縋下去踏雪搜尋,還能辦到。雪上滑行,比走要快得多。他們都在情急望救之時,存身所在,還會做出記號,容易找到。”尹遁夫忙接口道:“此法甚好。我們會輕功的人甚多,事不宜遲,哪位願去,立即開口,即時隨我前往,將他們八人救回,再行同樂多好。”

顧修剛說了句:“此事用不著老大哥親往……”忽然一陣寒風透入,大門上重簾掀起,颼的一聲,飛進一條黃影。落地現出一個頭披金發,目光如電,似猿非猿的怪物,站在火池前麵怪嘯連聲,爪舉足蹈,看身量不大,神態卻甚凶猛。眾人雪天無事,聚飲歡會,多沒帶著武器,立時一陣大亂,紛紛起立。有幾個手快的抄起座椅,正要上前,忽又聽一聲嬌叱之間,席上飛出一人,正是顧修的愛妾,手持一條軟鞭,越席向怪物縱去。

原來顧妾最愛豢養野獸,顧修未避禍來投時,家中養有不少,尤其喜歡猴子。本人既生得絕美,又工媚術,聰明多藝,武勇過人。她腰間終年帶著兩件奇特兵器。一件是仙人抓,形如一隻虎爪,上係蛟筋,和人對敵時,冷不防飛出取人,百發百中。那蛟筋細而堅韌,刀砍不斷。抓頭經她別出心裁,用百煉精鋼製就,中有機關,裝製精巧,能隨時拆卸裝用。另一件是一條黃金軟鞭,細軟如蔥,長約丈許,前半截三個流金球,大如鵝卵。這兩件東西俱纏掛身上,當作佩物,終日不離,厲害非常,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了名的英雄,跌翻在她手裏。顧修成名,得她之力甚多,寵愛敬畏,自不必說。可是這次顧修與人結仇避禍,也因她用這兩件兵器,在五年前劫了江南有名鏢頭俞武的鏢車。

俞武因此關門傾家,一口氣不出,投到河南湯陰大俠木腳居士常芳門下,苦練三年,約了幾個同門師兄弟,到處尋他夫妻報仇。顧修知非敵手,不敢碰麵,才棄家攜眷,避入南疆的。當時因為倉猝逃亡,所有心愛馴獸均無法攜帶,每一提起就難過。顧修為了討她歡心,日前百計搜索,好容易代她捉到一隻乳虎,剛在喂養,終嫌大少。今日忽見跳進這麽一隻和猴子相似的異獸,正中心懷,不等眾人動手,首先解下那條金軟鞭,隔席飛出,照定異獸腿上纏去。

那異獸正是連連,它奉命到了隱賢莊,見到處一片白,並無房舍,本心以為人和房子也像紅神穀山人一樣埋在雪裏。及至望見炊煙,尋到近前,見所有人家俱是星羅棋布,在一個極大雪坑以內,除四圍雪壁外,屋頂上連一點雪也沒有。暗忖:“畢竟和主人一樣的人有本事,難為他們做得這般整齊。”邊想邊往下落。

也是合該生事,全莊的人都在一處會飲。它又初來,連連打探了好幾家,都未遇到一人。心正奇怪,隱隱聞得笑語之聲,側耳細聽,竟在右側。循聲趕了過去,才在雪坑凹處發現一所大屋宇。因當初掘坑時就著形勢繞屋而掘,邊上頗多曲折,大廳深居極凹之處,連連身在低處,屋頂炊煙被壁遮住,反不如在上麵看得清楚,所以不易發現。連連終是單純,性子又急,以為對方也和方奎等五人一樣,一比畫就明白,何況還持有鐵鏢為信,一見屋內有人,便飛身而入。才比畫了幾下,猛瞥見一人從席上縱起,手持一根軟鞭般的兵器,上有三球,攔腰打來。連連先並不想傷人,縱身一躍,避將過去。顧妾計采珍乃江湖上有名的飛天銀燕,身手靈活,解數精奇。見一下打空,手反腕一抖,乘著連連下落之勢,又照準雙腿纏去。連連自恃過甚,身如堅鋼,不畏刀斧,本是隨意一縱,並非真個畏避。再加身子懸空,避也辦不到,仍然照直下落。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連連將著地未著地之間,計采珍一鞭纏住雙腿,就勢淩空用力往懷中一帶。連連驟出不意,身子往側一歪,頭朝下撲,便往前跌去。

計采珍煞是行家,並不趕近前去擒捉。一見連連身子歪倒,仍然往後急拉。這時顧修業已抄起一條門閂。眾人因尹遁夫說此獸非常,有的往近處去取兵器,有的跟蹤縱出,準備相助。計采珍原意是怪猴爪利如鉤,業將雙足纏緊,先往後倒拉幾步,再由顧修等上前生擒。誰知她隻看出爪大厲害,沒防到還有天生神力。口中剛在急喊:“這東西腳爪大惡,諸位不可近前,快用椅凳去按它的頭頸便可捉住了。”言還未了,連連身於前撲,業已爪著據地。計采珍猛覺手中一緊,扯不過來。方料不妙,長軟鞭已吃連連翻身一爪,揪住前頭半截。雙方較勁,計采珍如何能是對手,那軟鞭柄有一環套在腕上,立覺手腕受勒,奇痛欲裂,身不由己,隨著連連一扯之勢,便要前撲,雙方相距隻剩三尺左近,揚爪可及。幸而她為人機警,連連又急於脫去雙足纏綁,沒有回爪來抓,軟鞭一鬆,三球自解。計采珍才知怪猴力大非常,後退反難脫手。借著連連低頭專顧下麵鬆去纏綁的機會,冒險往前一湊,手指一收,脫去腕上金環,棄了軟鞭,緊跟著倒縱出去。

取下腰懸仙人抓裝好,二次上前擒捉時,顧修等因見怪猴倒地,聞得計采珍急聲嬌喊,才知她要擒活的。

顧修那般機智的人,竟未想到這怪猴怎能到此。為討愛妾歡心,一時疏忽,自恃武勇,以為區區一猴,況又纏住雙腳,不能縱躍,手到成擒,何用人多。忙止眾人勿進,飛身縱上前去。一舉手中門閂,意欲朝連連頭頸間點去,將它按住再捉。才一起步,連連已據地反身,四爪抓住軟鞭,晃眼工夫,便已脫纏起立。本心要抓撲纏倒它的對頭,忽見有人持棍打到,心想:“好意送信,這裏人怎如此可惡?”隨手一撈。顧修也看出它力大,想抽回門閂再打,已來不及,吃連連一把撈住,隻一擰一奪之間,顧修虎口便覺麻脹作痛。喊聲:“不好!”不敢再奪,隻得撒手,順勢往前一送,人卻往後縱退。

滿擬突然鬆手,怪猴必往後倒。站定一看,怪猴奪過門閂,仍穩穩站住,動也未動,不由大驚。倉猝間尋不到兵器,一眼瞥見席上所設杯盤,順手拿起幾個,剛要暗中發出,忽見怪猴四外一看,倏地一聲長嘯,拋了手中木棍,飛身過來。顧修照它雙目連發了兩酒杯,俱被巨爪擋落。在場諸人,有的持了木柴、椅背當兵器,上前迎敵;有的舉起席上杯盤當暗器,亂發如雨。

連連因顧、計二人俱自當中席上縱出,首先動手,認是為首之人,一心想抄紅神穀擒賊擒王的老調,縱被打中,也如不覺。先尋計采珍,因其身矮被人擋住,未看見,以為逃走,於是追定顧修不舍。追縱了半個圈,顧修眼看被它追上,正在危急之間,恰好計采珍裝好仙人抓,一見丈夫被追危急,嬌叱一聲,縱上前去。連連趕上顧修,正要下手,聞得身後呼叱之聲。回頭一看,正是首先發難,纏倒自己的對頭,心中大喜,立時舍了顧修,回身來鬥。這時取兵器的人已然趕到。計采珍拋仙人抓剛向連連當頭抓到,連連不但沒躲,一縱身迎上前,伸開大爪,左手將抓接住,右手先將那隻鐵鏢含向口內,再往前一探身。計采珍見來勢凶狠,欲待縱避,已吃連連一把抓住腰間。計采珍又驚又急,奮力往後一掙,嘩啦一聲,將幾層皮棉連中衣一齊扯破,露出半身精白皮膚。幸是縱避尚快,冷天衣服又穿得厚,隻被利爪劃破了些油皮,沒有受著重傷。

眾人見狀大驚,一聲暴喝,各舉兵器,正要擁上前來救護,連連早丟了左手的抓,就勢一扯,計采珍立足不定,身略向前一撲,便被連連一爪抓臂,一爪抓腿,舉將起來一晃,眾人如何還敢下手。計采珍覺著臂、腿被抓之處直似銅箍勒緊,休想掙紮。眾目昭彰之下出乖露醜,悲憤填膺,將閑著的一手一腳拚命亂抓亂踢,口中悲聲哭喊道:

“諸位休要顧我,快些下手,將這孽畜殺死,我不要命了哇!”眾人自然不肯,尤其顧修心中難過,都是舉兵張拳,進止兩難。有的拿著暗器,瞄著連連雙目咽喉等處,欲發不敢。顧修先以為愛妾必定難逃毒手,誰知眾人一遲疑之間,怪猴反倒安靜下來。雙爪舉著人亂晃,瞪著一雙大眼,口裏嗷嗷亂叫。眾人都不知它是什麽用意。顧修更是關心者亂,不知如何是好。見它幹舉著人,一任顧妾在它爪、臂之間用力踢打亂抓,也不理睬,既不夾以退出,又不再動手傷人,都想保全,益發不敢。

又挨了一會,尹遁夫因自己是一莊之主,放著許多人卻任一個怪猴在此猖獗,太不像話,隻得銳身急難,一手握刀,一手藏著暗器,繞向連連身旁。正要與顧妾打個招呼,然後用連珠彈照準連連兩耳打去,猛想起昔年在江湖上,曾聞老輩高人說起金星神猱的厲害。人若與之相遇,識得它性情的,或是預先避去,或是任憑擺弄,一味隨順,此物恃強好鬥,不與倔強,覺著無趣,也就放下而去;如把它誤當作猿猴一類,除了仙俠一流,惹翻了它,直無死所。尹遁夫越看怪猴形狀越與所聞相似,知它猛惡通靈,周身刀箭不入,不敢造次。忙喝:“眾兄弟不可上前。待我上前和它理論。”說罷,縱身躍向當場。

連連見來人手持兵器,疑是來鬥,手舉著人作出招架恫嚇之勢,口裏越發嗷嗷悶吼,口張微大,那隻鋼鏢掉將出來,當的一聲落到地上。那鏢因連連掌大如箕,來時握在手內,還未取出,便遇顧妾縱身來鬥。後來忙著抓人,又銜在大口裏。而百忙中眾人隻覺它手中有物,因其動作神速,始終沒有看清。這一落到地上,連連才想起這鏢是要與人看的,便把腳往前一撥。

尹遁夫低頭一看,竟是方奎常用之物,不禁大驚。見怪猴雖舉著人恫嚇作勢,似無傷人之意,料定有因,便不再近前。厲聲大喝道:“我等雖然行獵,像你這等異獸尚是初見,並未傷過,你我兩不相幹,何苦為仇?今見這隻鏢,乃我們日前失蹤未歸的八人之物,你是怎生得到的?如若他們被困雪內,持來求救,便請速將人放下,我們從長計較,隨你同去,決不相害;如若途中所失,也請搖一搖頭,將人放下。人言獸語不通,你要什麽東西,我可命人引你前往去取,也決無惡意。”尹遁夫睹物生計,原想試它一試,未必便靈。誰知怪猴竟通人言。抓起顧妾為的是借以禁嚇大眾,免多傷人,好傳達主人的使命,並無傷害之念。他這裏話未說完,已將手中俘虜輕輕放下。

計采珍脫了利爪束勒,低頭一看,中小衣全都撕裂掙破,嫩乳玉腹,粉彎雪股,一一畢現。想不到二十年英名敗於一旦,立時急暈過去。顧修疼惜已極,冒著奇險,飛身上前,就地下抱起,連衣服也不及掩好,慌不迭地縱退回去。

尹遁夫見怪猴隻往後退了退,並未動手,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放。正欲設法比問,忽聽嗷嗷連聲,又是一陣寒風透入,重簾微啟處,飛進一條黃影,直落當前,與前猴一般無二。方在驚駭,這一個卻來得和平些,一落地,略與前猴對叫了幾聲,便遞過一張紙卷。尹遁夫連忙接過手內,拆開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先向二猱施了一禮,道:“二位神獸為了我們之事而來,適才不知,又承手下留情,多有得罪,幸勿見怪,且請坐定,待我說與大家,再來賠話。”一言甫畢,、猱走上前去,指著方奎來信,伸手索要。還它原信,又搖頭。尹遁夫看出是要回信,忙命人去取紙筆。又對眾人說明,方奎等八人先死了三人,下餘五人俱被雙猱救去,現在虎王之處。因信上虎王下注明“漢人”二字,眾人見本山還有如此奇士,竟能役使這樣通靈神獸,俱都驚異不置。

來信甚簡。二猱雖通人言,卻不會說,問不出詳情來,一問一比,略悉大概。寫好回書,大意是說:“本莊人畜無恙,團居安樂。神猱初來,大家不知就裏,小有驚擾,並未傷害人命。”旋即接信。大雪封山,人決難行,命方奎等五人代向虎王致謝,行止惟命。二猱剛把回信拿過去,更不停留,便往外走,簾啟處,縱身而出。眾人追出一看,已箭一般射上雪頂。等眾人沿著預設的雲梯急趕上去一看,就這一上的工夫,已跑出裏許地麵。僅見茫茫白雪中,有兩個金星在前飛駛,瞬息不見。細查雪皮上經行之處。連一毫痕跡均無。眾人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驚訝。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