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斬蟆獅 初結火仙猿 阻山洪 再謁銅冠叟

話說元兒在百丈坪乘怪物一個前撲之勢,手舉腰刀,從它腹下縱過,去斬那條長鞭。

刀剛揮過,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斬中了沒有。耳旁隻聽那怪獸驚天動地般怪吼一聲,同時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驚,眼裏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壓住,拚命仍往怪物尾後躥去。身一著地,便已精疲膽落,暈死過去。

過有一會,耳畔似聞人哭喊之聲,才回醒過來。用目四顧,身子卻臥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麵前站定方端、方環和那拾桃時所見的小孩,還有一個身著葛中野服的長須老者,俱在拍手稱慶。就中方環一雙眼睛變得紅腫腫的,好似哭過神氣。回憶前事,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待要起身,兀自覺得周身疼痛。

那方環見他一醒,早又湊近榻前,見他想起,忙攔阻道:“你和那怪獸廝拚,都怪我們來遲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氣用盡,差點把命送掉。如今剛給你灌了姑父的靈藥,須要養息半日。且莫要動,待我給你引見完了,再說適才險狀吧。”說罷,指著旁坐的長須老者說道:“這是我姑父銅冠叟,他對人是不說真名姓的。姓我倒曉得,和我表弟一樣。名字卻隻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說。”元兒見老者朝他含笑點頭,連忙也點頭還禮。

方環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個外號,叫做火眼仙猿。年紀雖小,力氣卻大。又受姑父傳授,打得一手好飛刀弩。他說適才不該用話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膽,要和你賠個禮兒。請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交個朋友。”說到這裏,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說完,挨了過來,莽聲莽氣他說道:“裘哥哥,適才是我不好。”說罷,便跪了下去。元兒連說:“豈有此理!”想伸手下床去扶,又被方環按住,說道:“表弟從來是這脾氣,他也從來未服過人,你由他吧。”元兒無法,口裏不住道歉。司明拜罷起身,便往元兒身前走來,兩人都伸出手來握住。元兒也請他坐在床邊,要加問答。

那長須老者見元兒這時又是這般溫文爾雅,越發心喜。便對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煩擾他。他定想知適才斬獸之事,我同三毛都說不清楚,還是端兒從頭說吧。三毛可給你母親報個信,省她不放心。這未劑藥,再停半個時辰吃。你裘哥哥內外無傷,隻用力過度,神散身軟,明早就可痊愈。你如不願回去,在此同睡亦可,隻莫貪玩不眠。

我明早再來,先回去了。”元兒聞言,忙著在榻點頭稱謝。

銅冠叟還未出門,方環被他提醒,想起母親還在惦念,早忙著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將煮就的粥代端進來。方環應了,先往母親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環,仍去服侍病人吃了東西,等睡時再來。方環領命,到後房將稀飯、鍋魁連菜一齊端進來。除方母一人早經方環服侍,用過飲食外,餘人都擔心元兒,哪有心腸顧吃。元兒一醒,又見熱騰騰的飲食,不由都想起餓來。方氏兄弟和司明見狀,連話也顧不得多講,把一張大竹幾移向床前,扶起元兒,一麵搶著喂他,一麵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熱鬧,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將元兒未劑藥取開水化了,與他服下,房中鬆燎添旺,這才由方端暢談經過。

原來那獸並非怪物,它名喚蟆獅,專食毒蛇大蟒,口噴毒煙,能生嚼金鐵,渾身上下刀砍不入。隻有兩個致命所在:一處是那腹下長鞭;一處是咽喉裏麵的小舌。非遇極怒發威,闊口大張之際,不能看見小舌;即使看見,如非慣打暗器,百發百中,而膽子又極大,敢於拚死的人,也難打中。否則平常發威,雖然張口,但是兩排利齒長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進它口去。乍看腹下長鞭,傷它似易,偏又有腹側兩排短足利爪保護。非俟它跳起空中,冒著奇險,用刀縱起去削,不能僥幸萬一。這種異獸長大凶猛,而且心性極靈,渾身上下無處不善運用,任何野獸遇上必死,誰有膽量近它?

元兒當時情勢,也經有好幾次危機一發,差點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掃上,打成肉泥,全仗身小心靈,才得免難。元兒未次決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長鞭,因為那東西是軟綿綿的,脆弱已極,腰刀又快,故一揮兩段。怪物一護痛,兩排密爪短足自然伸開,恰巧將元兒手中刀抓住。又是那麽一聲怪吼。元兒驚慌迷亂中,以為遭了怪物毒手,用盡平生之力,躥出去暈倒在地。怪物當時也知道中了暗算,隻是收不住勢。正待落下,回身尋仇,正值方氏兄弟趕到。

原來方環解手回來,久候元兒不至,忙和方母說了,受了幾句責怪。“元兒路徑不熟,豈能令他獨行?還不快些去找他回來。”方環聞言,忙從家中跑出尋找。自己平常抄慣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兒尚是初來,一入歧途,越繞越遠。先由原路迎找前去,直尋到分手的地點,哪有絲毫蹤影。算計元兒不會再走向去路,又跑回來,上了嶺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見。暗忖:“元兒雖力大,卻未練過武藝。這山前又出過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這裏,方環心中一著急,便亂了主意,隻管在分手附近的幾條岔道上來回亂縱亂跑。有時也沿溪尋找,隻沒料到元兒會越溪走向棗林那麵,繞了那麽大一個彎轉。

所幸一路之上,並未發現什麽血跡。又以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隻是路徑大多了,不知從哪路尋找才好,耽誤了好一會。正在著急,二次又走向嶺脊上麵,遇見方端提著幾個野雞,口裏唱著山歌走來。連忙迎上前去,告知元兒失蹤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頓,說道:“你出來已有好一會,別是從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環答道:“不會,他如回家,母親必然告訴我出來尋他之事,他在家中決呆不住,縱不來此尋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塊高崖上觀望。我幾次留神,山高處回望,百丈坪雖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無論他出進,沒有不見之理。”方端又問:“既是如此,別的岔路你可曾尋過?”方環答道:“都尋過了。”方端冷笑道:“你素來粗心浮氣,隻怕還有遺漏。如非有奇特事情發生,他決不會走失。你想前日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別日影,尋路出山。這嶺脊離我家雖然還隔著幾裏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樹林都遠遠可以望見,怎會迷路?不過天下事也正難說,到底他年輕路生,莫要出了別的差錯?這條原路,如知道走時,早到了家,在這裏找,有什麽用?趁天還未黑,且隨我再另行找一找試試。”

方端說罷,略一端詳形勢,拖了方環,順著溪流走了下去。凡遇一條歧路小徑,便問方環可曾找過,方環俱都點首。未後找到元兒越溪而過的這條路上,一問方環,說是因為路太不對,又有溪隔住,所以沒找。方端道:“我說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會跳過去麽?”說時,走向溪邊,忽然驚叫說。“這不是兩個小鞋印?分明打此縱過,這裏土軟,他跳時不會提氣,用力大重,留下痕跡。天已黃昏,恐母親喚人,你快從這裏跳過去,由棗林繞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著姑父,留住問話,耽誤些時。我仍從原路趕回,就便分頭尋找。”說罷,弟兄倆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將近百丈坪,便聞怪獸嘯聲從百丈坪那麵傳來。心裏一驚,腳下加勁,接連幾縱,便到坪上。果見元兒和一隻從未見過的凶猛怪獸拚死相持。一著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雞,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聽耳旁一聲:“甥兒且慢。”

回頭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問何故。銅冠叟道:“我正睡著覺,忽被怪獸嘯聲驚醒。

隔一會兒,明兒跑回,說有你一個朋友,正和一個怪物爭鬥。他連用暗器石頭,都打那怪物要害,卻全無用處,所以催我快來救援,趕到一看,這怪物固是猛惡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異稟,根基極厚,據我觀察,決不會命喪怪獸爪下。隻是這東西渾身勝過堅鋼,兵刃不入。我一口離朱劍,又被你表姊帶出山去,我們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著身體靈巧,縱跳逃走,他卻隻管一味戀戰,手中腰刀始終未釋,定有用意。我見他膽子絕大,而且沉著機智,勝如成人,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機下手。此時我等如若上去,勢必破了他的計策,大家無益有損。不如權且停手,暗作準備。果真危迫,拚我老命不要,這麽好一個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險。適才明兒幾次要上前,俱被我攔住。

你隻端準你的毒藥連珠弩,聽我吩咐好了。”方端雖知銅冠叟久經大敵,博古通今,本領高強,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兒連番涉險,也是焦急萬分。又見天色向暮,元兒神態不支,怪獸二目紅光閃閃,凶威愈盛,便力勸銅冠叟早些出馬。

方環也從棗林繞上坪來,一眼看見元兒危急之狀,連活都未顧得說,大喊一聲,往前便縱。銅冠叟一把未拉住,剛道得一聲:“要糟!”正值怪獸未次朝著元兒頭上,向方端、方環、司氏父子這一麵撲來。尚未落地,忽然張開大口,一聲怪吼。銅冠叟眼快,早看見元兒從怪獸身下縱過時將手往上微揚,手裏腰刀撩處,六七尺長的一段東西落向地麵。銅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將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還未了,自己手中連珠鏢首先發出。接著方端的藥箭和司明的飛弩,也各像飛蝗驟雨一般,齊向怪物口內打去。隻有方環不曾聽見,跑到離怪獸還有兩丈來遠的地方,才見那怪獸已然落地。原來它連中多少致命重傷,早已疼暈,一眼看見對麵跑來一個小孩,二次怪嘯一聲,作勢便撲。方環身臨切近,哪知厲害,一橫手中劍,來個白虹射日式,還待朝那怪物迎麵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說道:“三兒不要命麽?”身子立時被人夾住,懸空躍出去有七八丈遠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來銅冠叟見怪獸二次作勢欲起,知道這是拚死奮鬥,厲害非常。見方環正當它的前麵,絲毫不知危機就在頃刻,喊聲:“不好!”將足一墊,一個黃鵠摩雲的招式,將身飛落場中。就地下剛夾起方環,那怪獸已然狂吼一聲,離地縱起。銅冠叟見勢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夾著方環,便將右手長劍趁怪物張口之際,脫手往它咽喉擲去。同時暗運真力,一提勁,右腳橫踹住左腿彎,借勁使勁,往斜刺裏一個風卷殘花招式,橫縱出去。落地一看,那怪獸已然內外傷毒一齊發作,痛暈跌地,不能再起。隻在山地上伸開四腳,貼地奮力爬行,隻聽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隨著響動。知它死在頃刻,餘威仍不可侮。恐它萬一緩醒傷人,禁住大家不許上前,且自救人要緊。

方環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兒暈死在地。也顧不得再殺怪獸,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雖然胸際猶溫,鼻息已斷。心中一酸,目中便流下淚來。一路連哭帶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飛跑。方母聞得哭聲,心裏一驚,正待喊問,方環已將元兒抱進屋來,哭著略說經過。方母驚急非凡,忙命掌起鬆燎,放在**,仔細撫看。剛說得一聲:“人還有救,還不快去請你姑父!”銅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進屋來,笑道:“我還不知兩位賢表侄新交下這麽一個很基絕厚的好友。”說時見方環哭泣,便道:“三毛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賠他。此子不但秉賦絕佳,而且極有肝膽,他明可逃到這裏,他卻不走。固然為了除害,一半還是為了怕傷好友病母,真是難得。這床窄小,不便醫治,還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銅冠叟說著,早從身上取出兩丸丹藥,撬開元兒牙關,塞了進去,又命方端對了一碗陰陽水灌下。說是此乃驚悸過甚,神力兩衰,有此靈藥,至多兩個時辰,必然回醒。

然後將元兒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藥,濃濃煎了一碗,準備少時灌服。然後詳說那怪獸的來曆。

銅冠叟走後一會,元兒服藥之後,體力漸複。大家都聚坐**,暢談一切。直到子夜過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兒大難之後須要養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臥。方端自睡一個小榻。方環與司明推說照料,定要與元兒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過了些時,也相次睡著。

次早,元兒醒來一看,旭日當窗,銅冠叟正在榻前喚醒司明,方氏弟兄業已起身出去,連忙下地叩謝。司明也已醒轉起來。銅冠叟扶起元兒看了看,又按了按脈,笑道:

“你已和好人一樣了。若非秉賦過人,哪有好得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獸蟆獅是個公的,那母的雖然力量身體較為弱小,但沒有腹下那條長鞭,不易傷它要害,恐它尋來報仇害人。又知公蟆雙眼,連那頭上癲包,俱都藏有明珠,昨晚因忙著救護賢侄,以為此地沒有外人,那東西身如堅鋼,刀砍不入,足跡所至,百獸聞風遠避,當時沒顧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東西兩隻怪眼被人摘去,連頭皮也被人揭開,將癩包內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蹺,不得不根究蹤跡。後來無心中在棗林內發現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尋到近便崖下一個深洞旁邊。那洞外原有一塊大石封閉,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還有一隻母蟆,業已被人用劍腰斬,也是將雙眼和明珠一齊取走。我算計那人,即非劍仙一流,所持寶劍也是幹將、莫邪一類之寶。其人本領必然勝過我們,除非他自尋上門來,要想尋他,定然難遇,隻得走將回來。一問兩個表侄,知道昨晚你們同榻談至深夜,並無動靜。看來這位高人定是無心來此,特意除害,並無敵視之念,才略放心。昨日我見賢侄一點武藝不會,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膽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論,也是我輩中人。

既是遺民之裔,不圖獵取功名,何不學習一點防身本領?往小裏說,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兒昨夜已從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銅冠叟早年威鎮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藝,本就向往非凡。一聞此言,看出銅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請道:

“小侄自幼慕道愛武,因為生在書香之家,年紀又小,未得物色名師。即以此次與方二哥們相遇而論,也因與表兄約好,同往金鞭崖尋求仙師,歸途誤走百丈坪,才得訂交的。”底下正要說拜師的話,銅冠叟已將他拉起,驚詫道:“你小小年紀,竟能一日之內往金鞭崖走個來回麽?”

元兒便講出自己小時怎樣遇著姑父羅鷺從天上飛回,說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蹤,如何得遇仙緣。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為弟子。用盡心力打聽,好容易知了路徑,才約了甄濟同去,誰知卻是一個枯燥險惡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帶尋探了許多洞穴,俱都黑暗卑濕,不像仙人洞府。未後在那崖下將一塊大石推倒,發現那裏雖有一個很大的洞,但是又黑又汙穢,腥臭異常,聞了幾乎暈倒。因甄濟攔阻,未敢深入,掃興而歸。看來不是姑父羅鷺未說實話,便是自己心意不誠,打算日內還要獨身前往。

銅冠叟聞言,將元兒當日來去路徑和那崖的形勢細問了問,哈哈笑道:“如此說來,那塊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並非金鞭崖,白受了許多辛苦。還算你們運氣好,沒有深入崖洞,驚醒那一對怪獸,送了兩條小命,真是便宜。”元兒忙問就裏。

銅冠叟道:“你說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為崖那邊當初有一座藥王廟,朝山還願的人很多。如從正路走,要遠三裏多路。從崖後走小路近些,才取了這麽個名字。日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訛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還遠在深山從無人跡之所,常人無從知道。就到崖前,也無法上去。連我隱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來到過一次。自知年老力衰,無此仙緣,僅僅在崖下與一好友相見,並未上去。

“你所殺的那怪獸螟獅,乃是洪荒遺種。雖然深山大澤中偶然還有發現,但是其種將滅,輕易無人見過,知道的人也少。這東西凶惡非凡,其壽極長,專以毒蛇大蟒為糧。

這青城山盡頭一麵,便是雪山。那裏有一深洞,據說可通鄧崍寒荒未辟的窮山惡水之中。

這一對蟆獅,定從那一邊竄來,遇見高人,當時想因青城常產毒蛇,一時收撲不盡,欲借它們天賦本能,將蛇吞吃。又恐它們出來害人,才將它們禁閉在石洞之中,外麵用一塊大石堵住,隻留了一個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卻被你無心中將它推倒,幾乎鬧了亂子。

這東西乃是蟒蛇一類東西極大的克星,它身上本帶著一種誘蛇的氣味。每當饑餓之時,公蟆便將肚腹朝天,躺臥在地,豎起腹下長鞭,射出許多腥涎,口裏亂叫。那附近蛇蟒聞聲嗅味,全部拚命奔來,紛紛向它那條長鞭纏去。隻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兩排短腳上的鋼爪抓住,裂成兩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邊守候,便將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條上來,公蟆又如法炮製。無論多大多厲害的毒蛇大蟒,隻一來到,自會乖乖送死,休想逃跑。這東西因為慣吃毒物,天生奇稟,渾身除了兩個致命所在,刀槍不入。那條長鞭放出來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爛透了骨。你一個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將它弄死,豈非天助?

“你姑父說的那位仙長,乃是當年有名劍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聽江湖上人說他蹤跡。隻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隱居,如今功行已屆圓滿。他門下弟子,名喚紀登,與我有些淵源。年前無心在此山中相遇,談起他師父正助師弟創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於你,日後定有仙緣遇八口。

“不過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現時肯收你為徒,你父母也決不肯舍。

你雖有天資,不會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雖年邁,對於內家入門功夫,頗知一二。

隻因年輕時誤入歧途,自誤良機。目前雖未鍾殘漏盡,至多略享修齡,斷無奢望。這種內家功夫,連我親生之子均未傳授。你如願學,從今日回家時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

以後每隔三五日,背人來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傳授。雖不能助你成為劍仙一流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禦敵,為未來紮下一些根基。”

說罷,元兒早已喜不自勝,重又跪倒,行了拜師之禮。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兒高興。當下銅冠叟恐時候久了,元兒父母懸念,便在飯前傳授了元兒一些入門功夫。元兒聰明過人,一學便會。銅冠叟也覺眼力不差,喜形於色。又攜了元兒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環報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對銅冠叟歎了口氣道:“皇天不負苦心人。你兩個表侄和明兒雖非下駟,到底還令人放心不下。青兒稍高他們一籌,將來終無把握。不想無心中得遇此子,前日一見,便知不凡,卻沒料到真個是金精良玉,溫璞流輝。異日之事,說不定便假手於他呢。”銅冠叟點了點頭,神色也甚淒然。

元兒雖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於他母於報仇之事有關,貿然插口道:“伯母善保病體,不要憂思。我弟兄數人雖然相見沒有多日,情勝骨肉。異日隻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辭。”方母強開笑顏道:“多謝賢侄高義,此時還談不到。飯後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懸念,下次再來不便。你二哥給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無物奉贈,聊表寸心。

回去休提昨日遇險之事。可惜你殺的那隻怪獸,不但兩眼是個異寶,頭上還藏有許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撿了便宜,不然你帶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環突然接口道:“適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為三哥拜師,又到娘房裏來,大家談話,沒顧得說呢。”說罷,取出一個桑皮紙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龍眼的珠子,看去是銀白色,光頭並不甚亮。銅冠叟連忙接過,走向屋角暗處,看了看,問方環從何處得來。方環道:“我給娘端藥去,耳聽籬笆上似乎響了一下,過去一看,便見地下有這個紙包。拾起來出門四外一找,一個人影子都無,打開一看,裏麵是這五粒珠子。以前常見表姊從外麵帶回家來的比這個要小得多,卻比它晶瑩好看。原以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問,他卻說沒有這東西,也未見表姊有過。正想和大家說,便到這屋來了。”銅冠叟聞言,吃驚道:“你們休小看此珠,白日看去,無甚光彩,如到夜裏,功效就大了。適才我往暗處照了一照,雖不敢斷定是昨日怪獸身上之物,也是五粒價值巨萬的奇珍異寶。你們拿到暗處一看,便知分曉。”屋裏這四個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處去看,隻見那珠上光華照在黑的地方,竟如電也似亮;越往明處,越無光彩。果然是夜明寶珠,俱都驚喜非凡。

銅冠叟又問了問方環得珠的情形,說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雙眼,又在近便崖斬去母蟆的這位高人所為。想是見我們出死人生,白累了會子,特地送來,贈與裘元的。

他暫時既不便說涉險之事,回家時,說不得隻好掠人之美,說這裏贈與他父母的了。”

元兒忙攔說:“老師,這五粒珠子,如都贈與家父家母,卻不敢收。一則是環弟拾來的,那位高人又未露麵,怎能說是贈我一人?二則我弟兄數人要有都有,豈能一人獨得?這事萬萬不能從命。”銅冠叟聞言,沉吟了一下,笑道:“這東西雖然很值錢,於我們避地隱名之人卻無用處。不過此珠果如我之所料,異日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窮穀之中,不但辟邪,還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義氣,恰巧你們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濟,我未見過,不知他的天資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我這裏留下三粒,分與兩表侄和明兒。一粒與你,回家呈與父母看過,如轉給你,無須固執,做一錦囊,貼肉藏好。甄濟一粒,交你帶去便了。”元兒方才謝了接過。

方母在榻上,正從方端手中取過一粒細玩,聞言,忽然失口說了一個“青”字。銅冠叟搖了搖頭,便即止住。喚過元兒道:“你那甄大哥,那日我曾親見。目前年紀尚幼,異日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這種奇珍異寶,須有福德方能長享。你年紀不大,已然讀書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處,須隨時規過勸善,免他將來走錯了路,也不在你們弟兄一場。”元兒連聲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釋手,惟獨元兒卻恐忘了傳授,將兩粒珠子藏人懷內,便向銅冠叟一再請問。方母見了,越發讚歎不止。銅冠叟道:“虎父無犬子。你既如此至誠向上,索性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機暗稟令尊,請他背人來此一見,我當對他切實勸導。如能常和我在一處,按期歸省,以你天資,成就更速,並且還免去你父母許多顧忌和懸念。隻來時行蹤,務要嚴密罷了。”元兒聞言大喜。方環、司明,因知照此辦法,日後便可和元兒常聚,喜得連嘴都閉不攏來。方環又對元兒道:“你真造化,我活這麽大,也未聽見姑父收過徒弟,這真是開天辟地第一遭呢。你隻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領學會,就不當劍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處,等你下次來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說。”

大家談笑正歡,方母道:“你們還不去端飯,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準來呢。”方氏弟兄連忙應聲出去準備酒飯。元兒仍向銅冠叟殷殷請教。

不多一會,方端進來。司明幫著將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著方環也捧了杯筷進來,銅冠叟朝榻對坐,小兄弟四人分坐兩旁。雖是山肴野蔬,倒也置辦得甚為豐腆適口。一陣吃喝說笑,不覺酒足飯飽。

元兒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辭,方母含笑點了點頭,吩咐回家代為問候父母,道謝送的禮物。元兒略答謝了幾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藥與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隨了銅冠叟一同出門,還要到銅冠叟家中拜望之後再走。銅冠叟道:“你師母已亡故十多年,隻有你師姊,現在遠遊未歸,家中無人,無須拘此常禮。下次來再去吧。”元兒執意不肯。方環、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兒多留一會,齊聲道:“讓三哥認認門頭也好。”銅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斬怪獸,如今還在百丈坪上,順路看了再去吧。”元兒也想再看看那怪獸的形象,便隨著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獸螟獅躺在地上,連頭帶尾,少說也有兩丈開外。兩隻怪眼連前額,俱已被人挖去。四隻樹幹粗細的大腿,連那腹側兩排短爪,都比堅鋼還硬。通身金黃。一張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條長尾上滿生細鱗,其形若蟒。落地處有兩三丈地麵的山石,被怪獸銅爪抓裂了兩道尺許深溝。那血跡東一攤,西一攤,甚是狼藉腥穢。

再看斬下來那條蟒鞭,還橫在相距十來丈的地上,形若驢腎,但比驢腎長大有好多倍。

通體滿生三棱軟刺,平時誘擒蛇蟒,全仗此物。隻一挨上,那些軟刺立時豎脹,刺孔中噴出毒涎,蟒蛇便軟癱在蟆獅肚腹上麵,任它兩排短爪抓裂吞食,真是厲害。

看完之後,銅冠叟又將怪獸情形說了一遍。雖然事已過去,元兒想起來,也覺心驚不已。便問銅冠叟:“現在天氣漸熱,這般龐大腥穢之物,不曾想個法兒處置?”銅冠叟道:“怪獸身上寶珠雖被高人取去,還有許多有用之物。今晨因為追尋母螟蹤跡,後來急於看你,無暇及此。等你走後,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會就走吧。”

當下一行五人,穿入棗林,往銅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達,司明忽然“呀”的一聲,拔步往來路便跑。元兒忙問何事。司明隻說:“你到家等我,去去就來。”步履如飛,轉瞬跑沒了影。

元兒到了銅冠叟門外一看,坐落在棗林深處一塊小方坪上。門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來旁崖的山泉,水聲淙淙,繞屋而流。時當初夏,棗樹業已開花,一片金黃,清香透鼻。高幹參天,濃蔭蔽日,枝葉叢中時聞山禽鳴聲,人耳清脆。有時騰撲飛向別枝,樹上棗花受了顫動,便似金粟飄空,紛紛下墜。靜中之動,越顯天趣。那房子雖隻幾間茅舍,卻是紙窗竹榻,淨無纖塵。案上琴書,壁懸寶劍,比方氏弟兄家中還要幽靜閑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塵離世之想。

元兒一進門,便推銅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謁師之禮。銅冠叟含笑受了。元兒又要去拜謁師母靈位。銅冠叟見他心誠禮敬,隻得領他同到後麵當中堂屋行禮。元兒朝上叩罷起來,往案上一看,神龕內供著幾座大小神主牌位,頭上有紅綾包住,字看不全。隻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麵寫著“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問道:“這青璜,想是師姊的大名了?”銅冠叟道:“我家的事,談起來話也大長,早晚須對你說。青璜正是你的師姊。我因你去世師母對她異常鍾愛,不免嬌慣了些。如今和野馬一般,時常在外間跑。雖說她已有防身本領,品性也還堅定,終是我一樁心事。這次出門最久,還不知何時回來呢。左側便是她的臥室,你也不妨進去看看。”

方端聞言,首先上前,揭起竹簾,大家一同進去。一看,靠壁是一張竹床,又短又窄。梁上懸著許多大小鐵彈,離地數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橫著一張古琴同幾十卷道書。壁上滿懸兵刃暗器之類。另外還有兩個蒲團,一個香爐,別的一無所有。銅冠叟道:“你師姊性情好高騖遠,資質卻不如你。這便是她日常用功所在。梁上懸的大小鐵彈,乃是煉氣之用。等你從我學過幾月以後,便可傳授與你。今先使你看個大概。”

說時,方端正站在那麵琴前發呆,忽然看到琴下露出一些紙角,抽出一看,失驚道:

“姑父請看,這不是表姊的書信?”銅冠叟接過一看,便揣入袖內,歎道:“這孩子也忒任性了。既思念我,怎麽自己不回家一次,卻叫別人帶什麽信?”方端忍不住問道:

“表姊信上可說幾時回來麽?”銅冠叟道:“她因三毛一句戲言,立誓不學成劍仙不再回家。這信是她托一位姓石的結義同門姊妹路過此地帶了來的。說她離家以後,受了許多艱險。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門姊妹接引,拜在武當派教祖半邊老尼門下學習劍術,要等學成之後才回來呢。我因她從小隨我學武,不該中途見異思遷,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別無所慮,隻愁她好勝心切,誤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盡艱苦,投身武當門下。

半邊老尼這人,聞名已久,無緣得見。即以她這位姓石的同門而論,已經有飛行絕跡的本領。她如從此隨師潛修,必有成就。有誌竟成,也難為她。此後我隻打明兒一人的主意,無須顧慮到她了。”方端聞言,似驚似喜,兩手隻管在琴側摸撫,幾番欲言又止。

銅冠叟也沉吟了俄頃,忽然說道:“她那姓石同門既然來此,怎不見我?雖是個劍仙一流,她固不應如此自傲,我也不致連點影子都不覺察。你看看琴下麵有無別的東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張三寸大小的紅柬帖來,上印著“縹緲兒”三字,旁邊又寫著兩行簪花小楷,剛健之中雜以嫵媚。大意說:愚侄女石明珠,受令愛青璜師妹之托,路過投書。適值老伯他出,室無一人,又以師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謁。半月之後,歸途經此,必當再來拜見。有無手諭衣物,請即備置,以便來取。

正看之間,室外一陣腳步聲,司明赤著上身,用衣兜著幾十個肥桃,跑進房來。未及說話,方環已先搶著說道:“表姊來信了,她不久就成劍仙了。”司明不信,方要開口,銅冠叟已喚他近前,問他這半日可曾收拾這間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後,每日都照常收拾。隻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日。”又問:“可是姊姊真有信來?”銅冠叟便將前言說了。這才斷定寄書人是昨晚斬獸以後到此,並非登門不見。

略坐了坐,便命方環送元兒回家。元兒當下叩別了銅冠叟,司明將桃另用竹筐裝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懷,無精打采外,餘人都是十幾歲的小孩,一路說笑歡躍,早到了地頭。方端等元兒下舟,便將昨晚打來的十幾隻肥山雞、二十斤黃精,連同昨晚斬獸弄汙了的衣衫俱已洗淨疊好,一並交給元兒。司明執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縱人舟內。方端因家中無人,隻得獨自作別回去。

元兒上了小舟,仍是方環在水裏推行,由水洞那條路,直達長生宮後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訂了後會之約,才行分手。

元兒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洞後,才將長衫穿好,攜了帶來之物,往長生宮內跑去。

見了友仁,問起母親,才知甄氏今早進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為心喜。便將前事一一說了,隻隱起遇險一節。由此每隔一二日,必往百丈坪從銅冠叟學習武藝。甄氏因家務事忙,娘家又有病人,須常去探望;元兒多是早去晚歸,很少在百丈坪過夜:因此始終不知就裏,倒也相安無事。

光陰易過,轉眼法事做完。元兒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宮裏,甄氏以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兒要想整日在外,哪裏能夠。雖有友仁護庇,至多借往長生宮為名,由友仁自在宮中下棋閑談,元兒卻偷偷往百丈坪去,終久不是長法。偏甄氏生長富貴人家,所見珍奇甚多,心又極細。見那粒珠子每值陰雨晦冥,越覺光華四射,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屢次盤問來曆,元兒終未實說,但畢竟紙裏包不住火。

元兒回家這些日,曾隨父母,帶了兩個兄弟,進城去探望甄濟母親的病。俱值甄濟母親病勢沉重,甄濟衣不解帶,晝夜服侍,始終沒顧得細談,連那粒珠子也無暇交與。

這日甄氏又命元兒隨同進城探病,恰巧甄濟母親的病忽有轉機,雖未複原,已能起坐,隨意飲食。大家自是高興。元兒抽空使個眼色,將甄濟喚出,交了那粒珠子,悄悄說知經過。話剛說完,便有丫頭來喚二人到屋去吃點心。匆匆之間,忘了囑咐甄濟,珠的來曆未告父母,當下告辭回去。

隔了十數日,甄濟母親將息痊愈,母子二人攜了禮物,到環山堰回望道謝。恰巧元兒又隨友仁去長生宮,沒有在家。甄氏便帶了元兒的兄弟裘信、裘隱,接了出去。這時天氣已過端陽,蜀地炎熱。甄氏見甄濟穿一件長衣,叫他脫去涼快。甄濟回說不熱。甄氏偶因取物,無心中挨近甄濟身旁,猛覺涼陰陰的,與元兒在家時挨近相似,先還未想到甄濟也有了那麽一粒寶珠,故意站定試了試:隻要離甄濟三五步內,便覺清涼透體;稍一隔遠,依舊煩熱。心疑元兒和甄濟交好,將珠贈與。甄氏雖是賢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兒,不該把這般價值連城的東西輕易送人。因拿不定是與否,便用言語探問道:“怎麽侄兒身上也這般陰涼,連挨近的人都不覺熱?”甄濟母親搶著答道:

“我們才進門,還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謝。那日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給你侄兒那般貴重的珠子。聽說外甥也有那麽一顆。說是在山裏頭打野獸得來的,差點沒把小命送掉。以前從沒聽外甥學過武,不比你侄兒,從小就愛拿刀動槍的。不想倒有這麽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兒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裏頭去,從那異人學武去了吧?”

甄氏聞言,不禁吃了一驚。表麵上仍故作鎮靜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謝來?不過元兒近來被他父親慣得簡直不成樣子。那天他到山裏去,和人家道謝指路留宿之情,一夜沒回來。第二日便帶這兩粒珠子,指手畫腳,和我說那珠的來曆,我當時正和父親拌嘴,見那珠日裏通沒一絲光彩,又因他一夜未歸,罵了兩句,懶得聽他神說鬼說。晚來才知那珠有些異樣。法事做完,又忙莊稼,嫂子又在病中,幾個岔打過去,沒顧得細問。今見侄兒身上生涼,才得想起。他和侄兒說那珠子怎生得的麽?”

甄濟初歸不久,哪裏知道元兒因乃母鍾愛,素常膽又極小,不敢告訴細情。甄氏的話又說得極像,一時不假思索,從元兒誤走百丈坪,結交方氏弟兄說起,以及二次送禮,答謝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兒一人獨去,與方環同出打獵,二次迷路,棗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獨力鬥怪獸,幾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斬蟆獅腹下長鞭,暈死在地,多蒙銅冠叟用藥相救,五小弟兄再結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節,一一說出。

移時,長年歸報說:友仁父子正由宮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觀賞新出現的瀑布,行時留話,說今晚便留宿觀內,命宮中小道士到了黃昏與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飯後才行回家。

甄氏聞言,又急又氣。因友仁父子留宿宮中,是做法事以來未有的創舉。更恐友仁縱容元兒,不定又出什麽花樣,哪裏放心得下,一迭連聲,仍命長年再去長生宮,問明道士路徑,去追他父子回來。萬一找尋不見,便沿路迎候,務必今晚回家,不準留宿宮內。

甄濟先見甄氏頭一次聽完了話,出房去了一會回來,雖然照舊談話,臉上神色有異,還未疑到元兒身上。及見長年回報與甄氏問答,才知自己說漏了嘴,好生後悔,已是無及。偏偏這日元兒又沒想到甄濟母子會來,因幾次請友仁去見銅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這麽一個主意:對家中假說父子同住長生宮下棋;又給宮中道士留好了話,說想往山中夜遊,恐歸晚家人不放心,到黃昏時分著人與家中送信,就說當晚留宿宮中,要次日午後回去。交代好後,父子二人繞路到了崖下溪邊。方環、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頸相候,見友仁父子同來,益發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處,方行拜見。

不多時,便到了銅冠叟家內,友仁與銅冠叟竟是一見如故。

這裏賓主談笑正歡,那裏甄氏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裘信從外笑嘻嘻跑進房來,說長年回家來了。忙問:“你爹爹、哥哥呢?”

裘信回道:“沒見回來。”連忙趕出屋外一問,說是山中既尋不著下落,再三盤問宮中道士,方將友仁父子入山夜遊之事說出。這一驚非同小可。

甄氏猛又想起當年羅鷺從天上飛回,曾誇元兒生有仙骨厚根。日前無心中與友仁重提舊話,露出羅鷺行時囑咐之言,說元兒要在近年內走失。越發見機思危,心憂腸斷。

無奈那日百丈坪,雖然甄濟走過一次,但兩頭是水,中隔重嶺峻崖,洞穴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飛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這其間還苦了甄濟母子。隻說至親骨肉,平素長幼情感都好,來此多盤桓兩日,以遣抱病侍疾時愁煩。不想一句話說漏了嘴,害的人家這等著急擔憂。少時回來,母子夫妻還要失和,豈非無趣?又不便說走,幹陪著甄氏著了一天的急,連飯和消夜俱未吃好。

還算甄濟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禍深山,恐因張揚惹出亂子,再四勸慰說:“山中夜遊,定是虛言。此時不歸,必在百丈坪留宿,決保無慮。等天一亮,侄兒便往水洞溪頭探看。”甄氏空急無法,隻得應了。先將裘信、裘隱安置,命人與甄濟設好臥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起床,一問甄濟,說是表少爺天才剛亮,便起身往長生宮尋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濟再三囑咐,不可大驚小怪,何況他去比長年穩妥,事已至此,也隻得由他。

俟到午後,友仁父子才與甄濟同回。甄氏當著人也不發作,隻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濟報信,尚不覺怎樣。隻苦了元兒,惟恐因此斷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濟多口外,心裏隻急得打鼓。

到了晚間,甄氏先背人把友仁埋怨了一個夠。然後把元兒遇險得珠來由告知。友仁對甄氏本來就有三分敬畏,再一聽說元兒涉險細情,也未免吃了一驚,便不再替元兒庇護。甄氏也不深責元兒,隻不許再行私自出外,連與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兒天性極厚,從小就怕父母生氣,自是不敢執拗。

過了兩日,甄濟母子告辭回去。元兒每日除用功解悶外,無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緩,也未想到自己前往,隻恐元兒悶出病來,幾番代他說情。甄氏記準羅鷺行時之言,任憑他父子怎樣求說,隻拿定了主意不肯。

過有月餘,天氣越發炎熱起來。有一天晚問,元兒弟兄三人。隨著父母在後園月亮地下納涼。到了半夜,甄氏帶了裘信、裘隱先去安睡,隻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氣炎熱,命人擺了兩架竹床在涼亭裏麵,點好艾條,又將井裏浸的瓜果取了些來。隨意坐臥,且吃且談,準備在園中過夜。

談來談去,又談到百丈坪與方氏弟兄訂交之事。元兒因銅冠叟所傳內功尚未學全,那日回來,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餘,不但未去,連個信息都無法通。方環、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懸望,好生過意不去。又守著銅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談起來甚是焦急。友仁見他急得可憐,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親不許你往山裏去,須禁不了我。你那師父,是個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機,我也想再見見他。你莫著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則看望他們;二則就便說你為難,請他在駕來我家傳你武藝。既省你母擔憂,又可稱你心願,豈不是好?”元兒聞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見父親如此體貼鍾愛,又是高興,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說長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見方司等人。

元兒笑道:“爹爹沒學過武,所以這般說法。據師父說,真正內家功夫,不是為打出來給人看的、兒子倒有一些蠻力,小時讀書,又沒和人動過武,自己也不知道。自從拜師以後,偶然試試,亭外那一塊假山石,倒也舉得起來。要看兒子練內功,隻有提氣上升與運氣擊物兩種功夫稍為可看。至於引火歸元,吐故納新,調和二氣,返虛入渾,有的尚未學成。有學成的,也看不出來。現在我先做那提運功夫,然後再舉那山石,與爹爹看。”友仁對於武家內功,固是茫然無知。但亭外那塊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雖然孔竅甚多,少說也有千斤以上。元兒練武,總共隻三個多月,不信他便能舉起。連說:“那石太重,隻做那兩樣氣功吧。”

元兒笑道:“無妨。”說罷,跳出亭外,從花畦裏取了一柄花鋤,請友仁走出亭外,兩手握緊,橫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遠近,盤膝坐下,垂簾內視,將氣調純。約有半盞茶時,元兒倏地微睜二目,小肚腹一凹,從丹田之內運起一口罡氣,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鋤噴去。友仁便覺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來,將那花鋤直**開去,差點脫手,心中奇怪。二次將鋤拿定,吩咐再吹試試。月光底下,隻見元兒鼓著小嘴,微一張動。

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當風,把握不住,隻覺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聲,一柄七八寸長的木鋤頭無故折成兩段,墜落地上。

友仁方在驚異,元兒已笑嘻嘻跑了過來,接過鋤把,扔開一邊,口裏說道:“爹爹,你看這個。”說罷,兩腳並攏,筆直站在當地,兩手垂直。然後運用氣功,手心向上,緩緩往上,平端齊腰。倏地一提真氣,將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離地拔起有丈許高下,快要下落,忽將右腳踹在左膝彎上,借勁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數尺。這次動作甚快。兩腳各踹膝彎,接連交換,晃眼縱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縱得太高了,下來跌傷,在下麵直喊。元兒剛答得一聲:“不要緊。”便如風飄落葉般輕輕落地。

友仁終恐元兒恃強震傷,忙喝放下時,忽聽園外有人喝彩。元兒一聽耳音甚熟。連忙將石放下,回身注視。隻見一條黑影,比箭還疾,從院牆籬笆上直奔亭前飛來。月光下認出來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著一身黑的短裝,赤足草鞋,手中還提著一包山果。

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後才與元兒相見。友仁見是熟人,轉驚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說道:“這裏可有外人?我有要緊話說,說完就走。”元兒答道:“我裏沒有外人,家中人已睡盡。有一個侍候丫頭,也在那邊房裏打盹。我們到亭子裏去坐下說吧。”

說罷,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剛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這多日沒去,我們蹤跡忽被仇人發現,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為要等姊姊的朋友縹緲兒石明珠給姊姊帶信捎東西,遲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動身。是我舍不得你,和爹爹說明,連夜趕來,通知你一聲。這包水果,是日裏采來送你的。裏麵還有爹爹給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說罷,解開包裹,將信取出,交與元兒。友仁因司明口急,話又說得沒頭沒腦,便挨坐在元兒身後,就著亭欄月光,一同觀看。

原來銅冠叟自那日送別友仁父子後,多日不見元兒再去。本想到環山堰來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個至好的信,說有要事約去商量,耽擱了些日,將事辦完才回。一問元兒仍然未來,方氏弟兄與司明俱甚情急。無奈方母不許方氏弟兄出見外人,又不知元兒家住何所。方環、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終未曾接著一回。銅冠叟一聽,因那日初見友仁,臉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銅冠叟到環山堰一打聽,裘家並未出事,略覺放心。本想挨至深夜無人之際,來與友仁父子相見,並問不去原因。此時天氣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鎮上去小酌幾杯。在酒肆中無心遇見一個背大紅葫蘆的道人,飲完了酒沒錢,要拿那葫蘆作抵,正與肆主商量。銅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異樣,立刻代他會了酒賬。道人謝也未謝,拿起葫蘆就走,銅冠叟越看出他形跡可疑,無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後,追人青城山。

銅冠叟人本機警,猛想起道人之言,連忙縮住了腳。側耳一聽,來人正是方家的兩個死對頭:一個叫做飛蝗童子蔣炎,昔日曾經見過一兩回,雖未交手,卻知他本領高強,心辣手狠,還有一個姓馮。二人俱是奉了他師父——雲南邊疆白花山紅心洞妖道獅麵天王秦黎之命,尋找方氏一家。因為那年秦黎的情婦巧燕兒部素桃在貴州采花,被方氏弟兄的父親——貴州黔靈山水雲村主慈金剛方直,乘她與人赤身行**之際,連用九個鐵蓮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穴,登時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與方直下書約會,以報此仇。

方直當時激於義憤,並不知**婦來曆。後來聽人說秦黎妖法飛劍均甚厲害,悔已無及,自知難以幸免。如要棄了家業逃走,不但一世英名喪盡,而且秦黎門下餘黨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觀巢穴,早晚被他探出蹤跡,全家都難活命;反不如與他定約相拚。

便先將妻子安頓深山隱僻之處,然後約請會劍術的能人相助。僥幸獲勝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兒子長大,設法報仇。

他與銅冠叟既是至親,又是同門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學過劍術,並且還是天台正宗。

隻可惜師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劍術懼未學成,僅通一些門徑。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攜了子女,隱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勢極為幽僻,除自己帶了次子方端去過兩次外,這些年來從未見過外人足跡,大可托妻寄子。還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敵愾,趕來相助,不但於事無補,說不定連他一齊饒上。便與妻子鐵掌麻姑張氏一再熟商,最後實迫於不得已,仍是采用前策。

夫妻抱頭位別,正要帶了二子逃避,誰知敵人方麵本想殺死方直全家,因為夏間下了拜村的書信,方直訂約卻在冬天。雖然照江湖上規矩,不好不允,卻看出方直拖延時日,不是約人,便想棄家逃走,早暗地派了黨羽,探聽消息,全村出口,細羅密布。方直知道請人相助,敵人雖不肯示弱,出來攔阻,妻子逃走的蹤跡一露,必被他跟尋傷害。

二子雖然年幼,已學會不少武藝,性情剛烈,不能在事前說出實話。一見危機四伏,憂急如焚。還算張氏機警,教方直隻管約人。同時故作鎮定,用巧言哄騙二子,假說要到百丈坪探望銅冠叟,方直不允,夫妻連日吵了好幾次嘴,自己一負氣,決計背了丈夫,帶了二子前往,問他二人願去不願。

方氏弟兄事親至孝,不過方直教子過於嚴厲。張氏因長子方潔就因學武受打不過,才行出走,對二、三兩子未免要慈愛些。弟兄二人見母親要離家遠出,不免覺著鬱悶。

方端畢竟此時已有十四五歲,見連日父親來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內的;也有來了匆匆去而複轉的。多半是麵生之人,縱有極熟父執到來,不但父親不準出見,母親也同樣禁止,連前廳均不讓去。時常總命隨侍在側,關防至嚴,仿佛有什麽機密,不願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親又時常背人彈淚;父親而帶憂容,強為歡笑。應客之餘,便加緊嚴督自己學習武功。連那素來不肯輕易傳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詳細指點。諸般俱覺可疑,還未及向父母請問。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閉門談了大半夜,裝作爭吵,方直負氣,走向前邊。張氏兩眼含淚,喚他弟兄二人進去,手上已攜有兩個包裹。舊事重提之外,又大罵方直:

“不念夫妻情義,聽信一群狐朋狗友,又過中年還要納妾。人已討在外麵兩年,家人還瞞在鼓裏。虧他有臉,還托許多人來和我說,要將小婆娘接回家來。適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眾朋友的情麵逼我應允。與其日後生氣,不如現在讓他,今晚便從房後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須是我養的,莫不成叫別人做娘?哪個不隨我走,便不是我的兒子。事要機密,被你沒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眾朋友在場,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氣死。房後這條山路,中隔高崖大溪,隻有我的飛索能渡,他必追趕不上,你們索性連兵刃暗器,一切手邊應用之物,一齊帶去。在外住上幾年,等你們那沒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來。”這一番假做作,果然將方端哄信,以為父母真個反目。還想婉勸,但說未兩句,張氏便大發雷霆,連哭帶罵。弟兄二人見母親動了真氣,不敢再說,隻得暫時順從,隨了同走。別時父子連麵都未見。

這條山路,原是張氏見出口都被敵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蹤跡,連日想盡方法探尋出來的。所經之處,都是烏道蠶叢,懸崖絕澗。仗著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絕技,飛越尚不甚難。一直繞出貴州地界,除在小村鎮上添辦幹糧外,仍還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著風雪嚴寒,夜宿曉征,不知受了多少顛連辛苦。

方母見了銅冠叟,才當眾哭訴經過。弟兄二人方知實情,凶多吉少。不久便聞得了凶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當顛沛流離之日,敵強我弱,相差懸遠,除立誌報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隨銅冠叟在青城隱居練武。不提。

方氏母子三人走後,方直約的人也到齊,屆期秦黎帶了黨羽同來,一番江湖上應有交代之後,相繼出場動手。方直雖也約有幾個精通劍術之人,仍敵不住秦黎妖法。先時互有傷亡逃遁,結局卻是方直死在秦黎飛劍之下。

方直死後,秦黎尋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聽一個同黨說起,方環飲過鱔王生血,力舉千斤,資稟出奇;還有張氏、方端均非弱者,越發想尋到除害。當時放火搶掠了一場,傳語門人黨羽,到處打聽方氏母子蹤跡,至今已有數年之久。

那飛蝗童子蔣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盜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厲害,不敢輕易下手。來了已有月餘,每日隻在近崖一帶潛伏,靜盼朱梅離山他去,以便冒險偷盜。

這日蔣炎無心遇見那姓馮的同黨,說是新近遇見昆侖派鍾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談起近來積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從雪山趕來一對食蛇怪獸蟆獅。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將本山許多毒蛇大蟒誘來,吞吃殆盡。然後再用飛劍將它殺死。中間那隻公蟆不知被誰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來。幸而發覺還早,便將母蚊先行殺死,取了它頭上寶珠和雙眼。再一尋找公蟆,卻在一個極幽僻的山穀之中廣坪上麵,發現它業已被人殺死,細一追根,才看出那林裏還有一所人家隱居,由一個老婦人帶著幾個孩子,而公蟆便被內中一個孩子所殺。霍人玉因自己當時急於回山,已將公蟆雙目和寶珠一齊取出,後來一想,這對蟆獅雖是自己在雪山發現趕來,那家幾個孩子,個個資質俱好,斬蟆也是以命相拚,頗非容易,因見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寶珠相贈,才行走去。那姓馮的一問那老少相貌身量,頗似漏網的方氏母子。因蔣炎在此山中采藥,特意趕來告知。

蔣炎一聽,小孩怎會多出兩個?便命那姓馮的同黨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說路徑,先去探看準了,回來商議。事前說好,如真是方家母於,這裏鄰近強敵,須防他另有能手相助,隻可不動聲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驚蛇。二人商量妥當,約在銅冠叟潛伏岩下相見。

我在房上伏聽了好一會,沒有聽出一些情形與方家關聯。倒仿佛聽見那老婦對一個小孩說道:‘你三哥不來,也許到金鞭崖去見朱真人去了。’我一聽,恐那老婦是峨眉、青城門下黨羽,防她覺察,便回來了。”蔣炎沉吟了一會,仍命那姓馮的明日再去探看,裝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聽,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動手。說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飛去。

銅冠叟聞言,早嚇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蹤跡未被發現。雖然仇敵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對於形跡可疑之人,如查不清來曆,還不致驟然間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啟了敵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與方環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來意,無心中把話說漏;或因看出來人形跡可疑,動起手來,方家立刻便有滅門慘禍。心中憂急,也不顧等到晚間尋友仁父子,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趕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報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裏,方母得信,甚是憂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敵人拚個死活。銅冠叟本恐兩個小孩明日見那姓馮的言語失檢,露了馬腳。這一知道敵人真意,越恐現於詞色,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嗬斥,忽聽方環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敵人鬥,我們不會飛劍,固然是打他不過。難道不會等他來時,拿話哄他?他定把我們當作小孩子,不會防備。我們幾個人給他一個冷不防,用你老人家當年毒藥暗器將他打死,豈不是好?”方母道:“瘋孩子,你隻知當時暗算人家,休說事太危險,一不得手,便有滅門之禍;即便僥幸成功,還有好些比他厲害的在後頭呢。”

銅冠叟聽她母子說話,隻不做聲,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們除用環兒這條暗算敵人的主意,還真沒有第二個好方法呢。”方母吃驚問故。銅冠叟道:“事要深思。

對敵既不可能,畏禍重遷,走得越快,越顯情虛,難免隨後追尋。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環兒的主意雖冒一點險,倒用得著,昨日我見敵人功力火候駁而不純,並無真實本領。馭空飛行,全憑妖術遁法。他那飛劍,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來聽消息的一個,更為低次。自問雖非敵手,也可周旋片刻。而仇敵又那般畏懼金鞭崖的朱真人,這就有文章可做了。環兒常去的水洞甚是隱秘,中間還有一截旱洞。為今之計,可命端兒隨侍你往水洞暫避個一天半天。明日那廝來時,我和環兒、明兒如此如彼,不愁那廝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為泄忿;縱然當時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麵和他對敵,一麵將各人的暗器同時發出,也不怕他不受重傷。如被他見機逃走,連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裏暫避些日,再覓安身保命之所,也來得及。隻要一成功,不但報一個小仇,還可使那蔣炎知難而退,不敢再來侵犯。我們卻乘此時,從從容容將家移往金鞭崖鄰近隱居,托我那位當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護。萬一邀得朱真人見憐,將他們小弟兄數人收一個去做徒孫,豈不更妙?否則匆匆逃避,此地離金鞭崖數百裏,山路險峻,你又是個病體,豈能一日之內趕到?萬一被敵人發覺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無樂土,事已到此地步,隻好試它一試了。”方母聞言,含淚點頭。便命方環到時務須謹慎,照計行事,不可絲毫大意。

三人先在家內打坐養神。候至東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將隔夜飯吃了一個飽。

照著預定計策,跑往百丈坪盤石上麵,裝作納涼閑話,靜候敵人到來。這時天光甫有明意,一輪早日被遠山擋住,四外山容黯淡,曉霧沉沉,清露未唏,苔肥石潤。月兒還遠掛林梢,被霧一蒙,仿佛籠了一層輕絹,時濃時淡,越顯得景物幽靜,雲煙蒼莽。漸漸日高風起,雲霧盡開,山容又變成濃紫。石縫野花怒放,映著朝陽,舒芳吐豔。

二人雖年幼,俱有絕好天資,又經過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敵人不來,未免煩悶。這時坐臥泉石之間,耳聽嬌烏調情,鼻端時聞妙香,遙天一碧,晨風送爽,頓覺機趣活潑,心懷曠朗,高興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覺到了辰已之交。

正談得起勁,忽見百丈坪對麵山溝樹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動。二人同時將手一指,彼此會意。各自先端詳了一下地勢,仍然故作不知,談笑自如。過有頓飯時分,那人已漸漸走離石坪不遠,忽然穿人棗林之中不見,方環、司明坐臥之處,如從下麵往上望,本難發現。這時敵人欲前又卻,分明早在遠處望見二人坐談,想從別處繞上坪來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