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們曾經那麽好

媽媽也會老的

No.220—No.222

No.220

我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一號,周日。

周六晚上我媽帶我去吃牛排,我好奇之下百般請求,她終於同意讓我嚐點兒紅酒。

“剛才服務生說買一贈一呢,多劃算。”

我媽勉強答應讓我嚐試一下,於是我心滿意足地開始學著電視劇裏的人晃杯子,第一圈就潑了自己一臉。

我媽的臉上寫滿了“我女兒怎麽可能這麽蠢,一定是婦產醫院給我抱錯了”。

我媽要開車,於是沒有喝酒,剩下的一瓶紅酒被我們帶上了車。

“媽,這瓶酒送我吧!”

“你有毛病啊,你才多大?你問這問題前沒用腦子想想?你覺得我可能答應你嗎?”我媽語調又升高了。

但我是壽星,我才不怕她。

“不是的,”我搖頭解釋,“就當生日禮物,反正我也不喝。我可以擺在書桌上當擺設,平時想象一下上流社會的生活,學習一定特別有動力。”

我媽沉默了很久很久。

“耿耿,你覺得爸爸、媽媽在精神上虧待你了嗎?”

“……”

我們從飯店走出來的時候,忽然下起了大雪,才十幾分鍾的工夫,地上就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我爸打來電話,問我們吃完飯沒有,最好早點兒回家,大雪天交通事故會比較多,囑咐我媽小心點兒。

“我想跟我女兒多待一會兒,用不著操心。”

我這邊正跟我爸說話呢,就聽見我媽在旁邊邊開車邊甩出這麽一句,我連忙捂住話筒,三言兩語結束了通話。

“我爸也是擔心咱倆的安全。”

我媽冷笑著哼了一聲。

路上幾乎沒有什麽車,我媽卻開得格外慢。我媽說,現在這邊空曠很可能是因為後麵的那幾條主幹道出事故了,車都過不來。

我透過車窗的確看到路邊有很多在大雪中等公交車的路人,看這黑壓壓一片的陣勢,估計是很久沒有來車了。

我忽然覺得應該做件好事,就磨著我媽讓她把車停在某公交車站牌邊。

我按下車窗,暖烘烘的車內灌進一股冰冷的風。

“我和我媽要開車去西大橋方向,你們有人在那附近住嗎?我們可以捎兩個人過去!”

我都笑成花了,站台上的眾人依舊擺出一副看精神病的樣子看我。

等了半分鍾,我隻好重新關上車窗。

“他們不會信你的。”我媽平靜地說。

我鬱鬱地盯著窗外,很快那幾個公交站台就被我們的車甩在了後麵。

“媽,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兒缺心眼兒?”

我媽笑了,是那種從鼻子出氣的笑法,沒說話。

車經過教堂廣場的後身,美景從建築群的縫中一閃而過,我驚叫了一聲,轉眼就看不到了。

我媽看了我一眼,沒理會我,默默地把車掉了個頭,朝著教堂廣場的正麵開了過去。

她停下車,說:“下去看看吧,挺漂亮的。”

No.221

陰霾的天空在夜晚比白天要迷人。我仰起頭,看到城市的燈光將天幕映成美麗的暗紅色,鵝毛雪從不知名的某處紛至遝來,落進我的眼睛裏。

這座老教堂還是殖民時期的俄國人留下的,美得令人窒息,不知怎麽在砸碎一切的混亂年代中幸存。小時候家裏特困難的那段時間,我就住在這座教堂附近。那時候商業區還沒發展起來,附近隻有一個“第一百貨”,還是改製前的國營商場,東西都擺在玻璃櫃台裏麵賣,隻能看不能摸。我小時候常和小夥伴們到教堂附近探險,爸媽都很忙,沒人管我,我記得我差點兒就把教堂後門的大門鎖捅開了。

可能是記錯了吧,記憶中我太善於美化自己了。

幾年前,市政府終於花了很大的力氣將它從商業區的圍剿中解救出來,劃出一片空地,拆拆補補,修了這樣一個廣場。

在夜晚十六組橙色的射燈光芒圍繞之下,它頭頂無盡的暗紅色天幕,安靜地佇立在雪中,像錯亂的時空隨著大雪一起降臨在高樓林立的商業區中央,天一亮就會消失。

和我小時候的印象中那個灰不溜秋的醜家夥一點兒都不像,它這麽美。

我一會兒憂傷地抬頭看雪看教堂,一會兒又發了瘋似的在幹淨無瑕的雪地裏打滾兒,開心得不得了。我媽一直站在車前遠遠地看著我,沒有嗬斥我把自己弄了滿身的雪,也沒有過來和我一起玩。

我折騰出了滿頭大汗,喘著粗氣跑回我媽身邊。

“你明天非感冒不可。”我媽搖搖頭,但並沒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嘿嘿一笑,和她一樣靠在車身上,安靜地看看教堂,又看看她。

媽媽穿著一件很漂亮的黑色羊絨大衣,套著黑色的皮手套,頭發盤得一絲不亂,化了妝,很漂亮很漂亮。

如果我長得像她,可能我的大部分煩惱就不存在了。

可是她剛過了四十歲,四十歲之後是五十歲,五十歲之後是六十歲。

媽媽也會老的。

No.222

看著教堂旁邊的一道斜坡,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大雪天的晚上,我爸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去接媽媽下班。媽媽那時候在一家小營業廳裏對賬對到深夜,看到爸爸和我出現在她單位門口,還特別不高興,埋怨我爸胡鬧,孩子凍感冒了可怎麽辦。

我那時候那麽小,怎麽可以記得這麽清楚。

當時媽媽的單位離出租屋挺遠的,我爸在那麽冷的天裏騎車,愣是累得滿頭都是汗。我坐在自行車的前梁上,我媽坐在後座,三個雪人在空無一人的夜裏數著一盞一盞昏黃的路燈,跋涉幾千米回家。

我爸騎上教堂邊的斜坡時,一不小心就摔了。幸好地上有很厚的一層雪,我穿得多,像個肉球一樣滾出去很遠,卻毫發無傷。我記得我躺在地上,因為衣服太厚了而爬不起來,遠遠地看著爸媽連滾帶爬地往我這邊趕。

他們一起喊著我的名字:“耿耿,耿耿。”

我覺得他倆焦急的樣子好好玩,於是傻缺地咯咯笑了。

突然有些鼻酸。我們都熬過了那段最苦的日子。

後來就不在一起了。

上英語課的時候,賴春陽給我們講過一句英國那邊的諺語:Tough days don't last. Tough people do.

苦難總會終結,堅強之人永存。

壞日子總是會結束的。

但是很多我們以為是最壞的日子,回頭來看也許反而是最好的日子。隻是壞日子裏麵的苦難消磨了很多可貴的溫柔,輕鬆的好日子來臨時,我們卻沒有多餘的勇氣了。

我側過頭去看我媽。她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而是正專注地想著什麽,眼睛望著教堂的方向。

可我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