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另一隻腳

同學,你讓一讓,擋我鏡頭了

No.13—No.17

No.13

我說:“哦,我就是耿耿。”

後來回想起來,人這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用“我就是××”的句式對別人說話呢?

他張口結舌了半天,然後才想起來微笑,說:“我叫餘淮。”

這個男生長得……挺讓人沒印象的。小麥色皮膚,小眼睛,笑起來眯著眼,挺可愛;白T恤,牛仔褲,幹幹淨淨的,一看就是個乖孩子。

我點點頭,說:“以後就是同學了。”

他說:“是啊,以後就是同學了。”

我說:“今天天真熱啊。”

他說:“是,是挺熱。”

我又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啥了。他也張了張嘴,好像因為每次都是我提起話題而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然後,我們就都笑了。操場的另一邊是鬧哄哄的排隊勝景,這一邊是孤寂的大排紅榜和兩個有社交障礙的新同學。

No.14

每個班級都是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看長度,竟然很均衡。

女性能頂半邊天,誰說女子不如男?

大家都在謹慎地打量著新同學,隊伍後麵就是黑壓壓的一大片家長,整個操場就像動畫片裏麵的日本牛肉鍋,雖然食材都一排一排碼得整整齊齊,可還是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騰騰的泡泡。

排隊時間太長了,也不知道主席台上到底在搞什麽鬼。中國就是這樣,台下的圍觀群眾永遠不知道上麵的人在做什麽,別人鼓掌你也跟著呱唧呱唧就對了。

不小心打了個哈欠,特別充分的那種。

餘淮問:“昨天晚上沒睡好?”

我大笑,周圍人紛紛斜眼看我,於是我趕緊閉上嘴。

“恭喜你,終於找到話來寒暄了。”

餘淮翻了個白眼。我猜是這樣,反正他眼睛太小,我也看不清楚。

“我自己昨天晚上就沒睡好。”他說。

“正常,我小學每次運動會前一天晚上都睡不著。隻要第二天有大事兒,我就失眠。基本上這都是心理素質差的表現。”

他沒說話。

但是他在看我。

我裝鎮定,不到一分鍾就失敗了。我剛說過,我心理素質不好。

“看你小姑啊?!”我低聲罵了一句。

他驚訝地張大嘴:“我靠,你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我才發現,你說話特像我小姑姑。”

我怒視他。

他結結巴巴地說:“表……表情也像。”

No.15

就在這時候,主席台上的副校長開始對著麥克風試音,“喂喂喂”地喂起來沒完。

校長說了什麽我都沒怎麽聽,我滿腦子都是他小姑姑。

末了,趁著校長三句一頓大喘氣的空隙,我不甘心地問:“我長得那麽老嗎?”

他忙不迭地搖頭。還挺識相的。

然後他說:“我沒說你們長得像。我小姑姑比你好看多了。”

最欠扁的不是這句話,是他的語氣。

認真,無辜,且誠懇。

“我小姑姑也在振華。”他再接再厲。

這回倒是我吃驚了:“你小姑姑多大?”

“和咱們同歲,”他頓了頓,“你屬兔還是屬龍?”

我在心裏問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加上小姑姑。“我屬……虎。”“哦,前輩。”他微微一欠身。

他媽的。

“是虎尾巴,”我強調,“年末。”

他搖頭:“你就是屬虎屁股,也是虎。”

我無語,隻能把話題拉回他小姑姑身上。

“那你小姑姑也是新生嗎?在哪個班?”

他歪頭愣了半天,才輕輕歎口氣:“一班。”

“靠,”我完全不再計較剛才他對我的不敬,瞬間覺得自己像他小姑姑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你小姑姑是個牛人啊!”

“是啊。”他看著天,不知道在想什麽。估計又是在糾結尖子班的問題。

“不過,你們同歲,為什麽你要叫她小姑姑?”

他扳著手指頭開始算:“中考結束後我爺爺過六十大壽,其實我曾爺爺是她外公的大哥,所以她媽媽是我的姑奶奶……不對,呃……我爸爸叫她媽媽姑姑……所以……”

我腦袋裏麵的神經元已經被搗成了糨糊。

“所以,你就叫她姑姑?”

“大人是這麽說的。”

“那她叫你什麽?”我笑噴,“過兒?”

No.16

然後,他就把我晾在一邊不搭理了。小姑姑的話題無法繼續下去了。

主席台上開始一片混亂。各個班級的家長代表上台抽簽選擇班主任,我百無聊賴地低頭玩相機。

翻到大叔和餘淮的那張,我忍不住笑出來,歪頭仰視身邊臭著臉的餘淮。

也許是側麵的角度彌補了小眼睛的劣勢,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體的骨骼構架讓他這樣看上去遠比正麵好看。我想都沒想,抓起相機就照,那一刻,陽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時機好得不得了。

然而,哢嚓一聲吸引了包括餘淮在內的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著照相的方向和姿勢,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一行為。

“你……”餘淮麵色尷尬。

“我……”我突然鎮定下來,“同學,你讓一讓,擋我鏡頭了。”

…………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偽裝。

餘淮耷拉著眼皮譏諷地看著我,往旁邊一閃身,剛才被他的腦袋擋住的大太陽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燦爛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No.17

我們班主任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教物理,叫張平。

排隊進教室的過程中就聽到很多家長不滿的抱怨聲。

“剛才穿亞麻連衣裙那個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簽,也不征求意見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誰的家長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這麽個新分配的小老師,還是男的,能管好班級嗎?第一次教課,什麽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長相就鎮不住這幫學生。這班級要是亂套了可怎麽辦哪?”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後,我也會成為這樣為了子女成天瞎操心、毫無邏輯和涵養的大嬸嗎?

又或者,富有邏輯,富有涵養,可是從不為子女慌亂,就像我爸我媽?

我突然轉過頭去看餘淮。教室的座位並沒有分配,大家都是隨便坐,很自然地他坐在我身邊。那一刻,我腦子裏麵有個荒謬的問題,這個男生要是當爹了,跟兒子在一起會是什麽樣子呢?

這教室裏麵每一個用淡漠表情掩飾期待和興奮的孩子,每一個自以為站在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個充滿了各種期望和目標並誌在必得的未來贏家,三十年後,會是什麽樣子呢?

假期見各種親戚,被大人摸著頭誇獎,他們說:“哎喲,振華啊,進了振華不就等於一隻腳踏進北大、清華了嗎?”

我笑。

當年的沈屾,在我們心裏,也等於一隻腳踏進了振華。然而真正決定命運的,是另一隻腳。

我輕輕地歎口氣。

餘淮轉過頭:“你怎麽了?”

我大腦短路,脫口而出:“你說,你要是當了爹,是什麽樣子啊?”

他滿麵通紅,我也是。

這是怎麽了?我發現,自從考上了振華,我的智商原地不動,情商卻朝著尖子生靠攏,穩步下降。

很長時間,張平在講台前整理各種即將分發的資料,班裏新同學竊竊私語互相介紹,我們卻像兩尊石雕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尷尬地偏過頭去看窗外陽光曝曬下熙熙攘攘的家長們的時候,他突然很認真地說:“保守估計,那應該取決於孩子他媽是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