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贍養人類

業務就是業務,與別的無關。這是滑膛所遵循的鐵的原則,但這一次他遇到了一些困惑。

首先客戶的委托方式不對,他要與自己麵談,在這個行業中,這可是件很稀奇的事。3年前,滑膛聽教官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與客戶的關係,應該是前額與後腦勺的關係,永世不得見麵,這當然是為了雙方的利益考慮。見麵的地點更令滑膛吃驚,是在這座大城市中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中最豪華的總統大廳裏,那可是世界上最不適合委托這種業務的地方。據對方透露,這次委托加工的工件有3個,這倒無所謂,再多些他也不在乎。

服務生拉開了總統大廳包金的大門,滑膛在走進去前,不為人察覺地把手向夾克裏探了一下,輕輕拉開了左腋下槍套的暗扣。其實這沒有必要,沒人會在這種地方對他幹太意外的事。

大廳金碧輝煌,仿佛是與外麵現實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世界,巨型水晶吊燈就是這個世界的太陽,猩紅色的地毯就是這個世界的草原。這裏初看很空曠,但滑膛還是很快發現了人,他們圍在大廳一角的兩扇落地窗前,撩開厚重的窗簾向外麵的天空看,滑膛掃了一眼,立刻數出竟有13個人。客戶是他們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預料。教官說過,客戶與他們還像戀愛關係——盡管可能有多個,但每次隻能與他們中的一人接觸。

滑膛知道他們在看什麽,哥哥飛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帝文明離開地球已經3年了,那次來自宇宙的大規模造訪,使人類對外星文明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強了許多,況且,上帝文明有鋪天蓋地的兩萬多艘飛船,而這次到來的哥哥飛船隻有一艘。它的形狀也沒有上帝文明的飛船那麽奇特,隻是一個兩頭圓的柱體,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膠囊。

看到滑膛進來,那13個人都離開窗子,回到了大廳中央的大圓桌旁。滑膛認出了他們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覺這間華麗的大廳變得寒陋了。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朱漢揚,他的華軟集團的“東方3000”操作係統正在全球範圍內取代了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人,也都在《福布斯》《財富》500強排行的前50內。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當於一個中等國家的GDP。滑膛處於一個小型版的全球財富論壇中。

這些人與齒哥是絕對不一樣的,滑膛暗想,齒哥是一夜的富豪,他們則是三代修成的貴族。雖然真正的時間遠沒有那麽長,但他們確實是貴族,財富在他們這裏已轉化成內斂的高貴。就像朱漢揚手上的那枚鑽戒,纖細精致,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若隱若現,隻是偶爾閃一下溫潤的柔光,但它的價值,也許能買幾十個齒哥手指上那顆核桃大小金光四射的玩意兒。

但現在,這13名高貴的財富精英聚在這裏,卻是要雇職業殺手殺人,而且要殺3個人。據首次聯係的人說,這還隻是第一批。

其實滑膛並沒有去注意那枚鑽戒,他看的是朱漢揚手上的那3張照片,那顯然就是委托加工的工件了。朱漢揚起身越過圓桌,將3張照片推到他麵前。掃了一眼後,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說過,對於自己開展業務的地區,要預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托加工的工件,至少在這個大城市,滑膛做到了。但照片上這3個人,滑膛是絕對不認識的。這3張照片顯然是用長焦距鏡頭拍的,上麵的臉孔蓬頭垢麵,與眼前這群高貴的人簡直不是一個物種。細看後才發現,其中有一個是女性,還很年輕,與其他兩人相比,她要整潔些,頭發雖然落著塵土,但細心地梳過。她的眼神很特別,滑膛習慣注意人的眼神,他這個職業的人都這樣,他平時看到的眼神有兩類——充滿欲望焦慮的和麻木的,但這雙眼睛充滿少見的平靜。滑膛感到心微微動了一下,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像一縷隨風飄散的輕霧。

“這樁業務,是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委托給你的,這裏是委員會的全體常委,我是委員會的主席。”朱漢揚說。

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好奇怪的名字。滑膛隻明白了,這是一個由頂級富豪構成的組織,並沒有去思考它名稱的含義,他知道這是屬於那類如果沒有提示不可能想象出其真實含義的名稱。

“他們的地址都在背麵寫著,不太固定,隻是一個大概範圍,你得去找,應該不難找到的。錢已經匯到你的賬戶上,先核實一下吧。”朱漢揚說。滑膛抬頭看看他,發現他的眼神並不高貴,屬於充滿焦慮的那一類,但令他微微驚奇的是,其中的欲望已經無影無蹤了。

滑膛拿出手機,查詢了賬戶,數清了那串數字後麵零的個數後,他冷冷地說:“第一,不要這麽多,按我的出價付就可以;第二,預付一半,完工後付清。”

“就這樣吧。”朱漢揚不以為意地說。

滑膛按了一陣手機後說:“已經把多餘款項退回去了,您核實一下吧。先生,我們也有自己的職業準則。”

“其實現在做這種業務的很多,我們看重的就是您的這種敬業精神和榮譽感。”許雪萍說。這個女人的笑很動人,她是遠源集團的總裁,遠源是電力市場完全放開後誕生的亞洲最大的能源開發實體。

“這是第一批,請做得利索些。”海上石油巨頭薛桐說。

“快冷卻還是慢冷卻?”滑膛問,同時加了一句,“需要的話我可以解釋。”

“我們懂,這些無所謂,你看著做吧。”朱漢揚回答。

“驗收方式?錄像還是實物樣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們自己驗收。”

“我想就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大廈間狹窄的天空中,哥哥飛船正在緩緩移過。飛船的體積大了許多,運行的速度也更快了,顯然降低了軌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麵湧現著絢麗的花紋,那花紋在不斷地緩緩變化,看久了對人有一種催眠作用。其實飛船表麵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層全反射鏡麵,人們看到的花紋,隻是地球變形的映像。滑膛覺得它像一塊鈍銀,很美。他喜歡銀,不喜歡金,銀很靜,很冷。

3年前,上帝文明在離去時告訴人類,他們共創造了6個地球,現在還有4個存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範圍內。上帝敦促地球人類全力發展技術,必須先去消滅那3個兄弟,免得他們來消滅自己。但這信息來得晚了。

那3個遙遠地球世界中的一個——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隊走後不久就來到了太陽係,他們的飛船泊入地球軌道。他們的文明曆史比太陽係人類長2倍,所以這個地球上的人類應該叫他們哥哥。

滑膛拿出手機,又看了一下賬戶中的金額。齒哥,我現在的錢和你一樣多了,但總還是覺得少什麽。而你,總好像是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們失去……滑膛搖搖頭,想把頭腦中的影子甩掉,這時候想起齒哥,不吉利。

齒哥得名,源自他從不離身的一把鋸,那鋸薄而柔軟,但極其鋒利,鋸柄是堅硬的海柳做的,有著美麗的浮世繪風格的花紋。他總是將鋸像腰帶似的繞在腰上,沒事兒時取下來,拿一把提琴弓在鋸背上滑動,借助於鋸身不同寬度產生的音差,加上將鋸身適當地彎曲,居然能奏出音樂來。樂聲飄忽不定,音色憂鬱而陰森,像一個幽靈在嗚咽。這把利鋸的其他用途滑膛當然聽說過,但隻有一次看到過齒哥以第二種方式使用它。那是在一間舊倉庫中的一場豪賭中,一個叫半頭磚的二老大輸了個精光,連他父母的房子都輸掉了,眼紅得冒血,要把自己的兩條胳膊押上翻本。齒哥手中玩著骰子對他微笑了一下,說:胳膊不能押的,來日方長啊,沒了手,以後咱們兄弟不就沒法玩了嗎?押腿吧。於是半頭磚就把兩條腿押上了。結果,他再次輸光了。

滑膛雖年輕,也是自幼隨齒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見血的差事每月都有。當齒哥終於在血腥的社**溝裏完成了原始積累,由黑道轉向白道時,一直追隨著他的人都被封了副董事長、副總裁之類的,唯有滑膛隻落得給齒哥當保鏢。但知情的人都明白,這種信任非同小可。齒哥是個非常小心的人,這可能是源於他幹爹的命運。齒哥的幹爹也是非常小心的,用齒哥的話說,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塊鐵包起來。許多年的平安無事後,那次幹爹乘飛機,帶了兩個最可靠的保鏢,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兩個保鏢中間。在珠海降落後,空姐發現這排座上的三個人沒有起身,坐在那裏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發現他們已經死了。與幹爹一樣,齒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個社會對於他來說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阱的沼澤,他實際上是將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脅。老克是俄羅斯人。那時,在富人中有一個時髦的做法:聘請前克格勃人員做保鏢。有這樣一位保鏢,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齒哥周圍的人叫不慣那個拗口的俄羅斯名,就叫這人克格勃,時間一長就叫老克了。其實老克與克格勃沒什麽關係,真正的前克格勃機構中,大部分人不過是坐辦公室的文職人員,即使是那些處於秘密戰最前沿的,對安全保衛也都是外行。老克是那時中央警衛局的保衛人員,曾是葛羅米柯的警衛之一,是這個領域貨真價實的精英。而齒哥以相當於公司副董事長的高薪聘請他,完全不是為了炫耀,真的是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老克一出現,立刻顯出了他與普通保鏢的不同。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鏢,在飯桌上比他們的雇主還能吃能喝,還喜歡在主人談生意時亂插嘴,真正出現危險情況時,他們要麽像街頭打群架那樣胡來,要麽溜得比主人還快。而老克,不論是在宴席還是談判時,都靜靜地站在齒哥身後,他那魁梧的身軀像一堵厚實堅固的牆,隨時準備擋開一切威脅。老克並沒有機會遇到威脅他的保護對象的危險情況,但他的敬業和專業使人們都相信,一旦那種情況出現時,他將是絕對稱職的。雖然與別的保鏢相比,滑膛更敬業一些,也沒有那些壞毛病,但他從老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與他的差距。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晝夜地戴著墨鏡,並不是扮酷,而是為了掩藏自己的視線。

雖然老克的漢語學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內的周圍人都沒什麽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請到自己簡樸的房間裏,給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後,用生硬的漢語說:“我,想教你說話。”

“說話?”

“說外國話。”

於是滑膛就跟老克學外國話,幾天後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語而是英語。滑膛也學得很快,當他們能用英語和漢語交流後,有一天老克對滑膛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這我也感覺到了。”滑膛點點頭。

“30年的職業經驗,使我能夠從人群中準確地識別出具有那種潛質的人。這種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打了個寒戰。冷血一下並不難,但冷下去的血再溫起來就很難了,你會成為那一行的精英,可別埋沒了自己。”

“我能做什麽呢?”

“先去留學。”

齒哥聽到老克的建議後,倒是滿口答應,並許諾費用的事他完全負責。其實有了老克後,他一直想擺脫滑膛,但公司中又沒有空位子了。

於是,在一個冬夜,一架噴氣式客機載著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從最底層黑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飛向遙遠的陌生國度。

開著一輛很舊的桑塔納,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點。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廣場,沒費多少勁兒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中翻找著,然後提著一個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張長椅處。他收獲頗豐,一盒幾乎沒怎麽動的盒飯,還是菜飯分放的那種大盒,一根隻咬了一口的火腿腸,幾塊基本完好的麵包,還有大半瓶可樂。滑膛本以為流浪漢會用手抓著盒飯吃,但看到他從那初夏仍穿著的髒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鋁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東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廣場四周華燈初上,他很熟悉這裏,但現在覺得有些異樣。很快,他弄明白了這個流浪漢輕易填飽肚子的原因。這裏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隻剩下他的這個目標。他們去哪裏了?都被委托“加工”了嗎?

滑膛接著找到了第二張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邊緣一座交通橋的橋孔下,有一個用廢瓦楞紙和紙箱搭起來的窩棚,裏麵透出昏黃的燈光。滑膛將窩棚的破門小心地推開一道縫,探進頭去,出乎意料,他竟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原來窩棚裏掛滿了大小不一的油畫,形成了另一層牆壁。順著一團煙霧,滑膛看到了那個流浪畫家,他像一頭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個破畫架下,頭發很長,穿著一件塗滿油彩像長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著5毛一盒的玉蝶煙。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間遊移,目光充滿了驚奇和迷惘,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的人。他的大部分時光大概都是在這種對自己作品的自戀中度過的。這種窮困潦倒的畫家在20世紀90年代曾有過很多,但現在不多見了。

“沒關係,進來吧。”畫家說,眼睛仍掃視著那些畫,沒朝門口看一眼。聽他的口氣,就像這裏是一座帝王宮殿似的。在滑膛走進來之後,他又問,“喜歡我的畫嗎?”

滑膛四下看了看,發現大部分的畫隻是一堆零亂的色彩,就是隨意將油彩潑到畫布上都比它們顯得有理性。但有幾幅畫麵卻很寫實,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占滿整幅畫麵的是一片幹裂的黃土地,從裂縫間伸出幾株幹枯的植物,仿佛已經枯死了幾個世紀。而在這個世界上,水也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這幹旱的土地上,放著一個骷髏頭,它也幹得發白,表麵布滿裂紋,但從它的口洞和一個眼窩中居然長出了兩株活生生的綠色植物,它們青翠欲滴,與周圍的酷旱和死亡形成鮮明對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頂部還開著一朵嬌豔的小花。這個骷髏頭的另一個眼窩中,有一隻活著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著天空,目光就像畫家的眼睛一樣,充滿驚奇和迷惘。

“我喜歡這幅。”滑膛指指那幅畫說。

“這是《貧瘠》係列之二,你買嗎?”

“多少錢?”

“看著給吧。”

滑膛掏出皮夾,將裏麵所有的百元鈔票都取了出來,遞給畫家,但後者隻從中抽了兩張。

“隻值這麽多,畫是你的了。”

滑膛發動了車子,然後拿起第三張照片看上麵的地址,旋即將車熄了火,因為這個地方就在橋旁邊,是這座城市最大的一個垃圾場。滑膛取出望遠鏡,透過風擋玻璃從垃圾場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尋找著目標。

這座大都市中靠拾垃圾為生的拾荒者有30萬人,已形成了一個階層,而他們內部也有明確的等級。最高等級的拾荒者能夠進入高檔別墅區,在那裏如藝術雕塑般精致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隻穿過一次的襯衣、襪子或隻用過一次的床單,這些東西在這裏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還常常出現隻有輕微損壞的高檔皮鞋和腰帶,以及隻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那雪茄和隻吃了一角的高級巧克力……但進入這裏撿垃圾要重金賄賂社區保安,所以能來的隻是少數人,他們是拾荒者中的貴族。拾荒者的中間階層都集中在城市中眾多的垃圾中轉站裏,那是城市垃圾的第一個集中地。在那裏,垃圾中最值錢的部分——廢舊電器、金屬、完整的紙製品、廢棄的醫療器械、被丟棄的過期藥品等,都被撿拾得差不多了。那裏也不是隨便就能進去的,每個垃圾中轉站都是某個垃圾把頭控製的地盤,其他拾荒者擅自進入,輕者被暴打一頓趕走,重者可能丟了命。經過中轉站被送往城市外麵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場的垃圾已經沒有多少“營養”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最多,他們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層,就是滑膛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留給這些生活底層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錢又回收困難的碎塑料、碎紙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爛食品,可以以每千克1分錢的價格賣給附近農民當豬飼料。在不遠處,大都市如一塊璀璨的巨大寶石閃爍著,它的光芒傳到這裏,給惡臭的垃圾山鍍上了一層變幻的光暈。其實,就是從拾到的東西中,拾荒者們也能體會到那不遠處大都市的奢華:在他們收集到的腐爛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認出隻吃了4條腿的烤乳豬、隻動了一筷子的石斑魚、完整的雞……最近整隻烏骨雞多了起來,這源自一道剛時興的名叫烏雞白玉的菜。這道菜是把豆腐放進烏骨雞的肚子裏燉出來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幾片豆腐,雞雖然美味,但隻是包裝,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連蘆葦葉一起吃一樣,會成為有品位的食客的笑柄……

這時,當天最後一趟運垃圾的環衛車來了,當自卸車廂傾斜著升起時,一群拾荒者迎著山崩似的垃圾衝上來,很快在飛揚的塵土中與垃圾山融為一體。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的進化,垃圾山的惡臭、毒菌和灰塵似乎對他們都不產生影響。當然,這是隻看到他們如何生存而沒見到他們如何死亡的普通人產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時見不到蟲子和老鼠的屍體,因而也不關心它們如何死去一樣。事實上,這個大垃圾場多次發現拾荒者的屍體,他們靜悄悄地死在這裏,然後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場邊一盞泛光燈昏暗的燈光中,拾荒者們隻是一群灰塵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還是很快在他們中發現了自己要找的目標。這麽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銳利的目光外,還有一個原因:與春花廣場上的流浪者一樣,今天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人數明顯減少了。這是為什麽?

滑膛在望遠鏡中觀察著目標,她初看上去與其他的拾荒者沒有太大區別,腰間束著一根繩子,手裏拿著大編織袋和頂端裝著耙勺的長杆,隻是她看上去比別人瘦弱,擠不到前麵去,隻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撿拾著,她翻找的,已經是垃圾中的垃圾了。

滑膛放下望遠鏡,沉思片刻,輕輕搖搖頭。世界上最離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發生:一個城市流浪者,一個窮得居無定所的畫家,加上一個靠拾垃圾為生的女孩子,這三個世界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在什麽地方威脅到了那些處於世界財富之巔的超級財閥呢?這種威脅甚至於迫使他們雇用殺手將其置於死地!

後座上放著那幅《貧瘠》係列之二,骷髏頭上的那隻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滑膛,令他如芒在背。

垃圾場那邊發出了一陣驚叫聲,滑膛看到車外的世界籠罩在一片藍光中,藍光來自東方地平線,那裏,一輪藍太陽正在快速升起,那是運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飛船。飛船一般是不發光的,晚上,自身反射的陽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輪小月亮,但有時它也會突然發出照亮整個世界的藍光,這總是令人們陷入莫名的恐懼之中。這一次飛船發出的光比以往都亮,可能是軌道更低的緣故。藍太陽從城市後麵升起,使高樓群的影子一直拖到這裏,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隨著飛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漸漸縮回去了。

在哥哥飛船的光芒中,垃圾場上那個拾荒女孩兒被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舉起望遠鏡,證實了自己剛才的觀察,就是她,她蹲在那裏,編織袋放在膝蓋上,仰望的眼睛裏有一絲驚恐,但更多的還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靜。滑膛的心又動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樣,這觸動轉瞬即逝,他知道這漣漪來自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飛船很快劃過長空,在西方地平線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詭異的藍色晚霞,然後,一切又沒入昏暗的夜色中,遠方的城市之光又燦爛起來。

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個謎上來:世界最富有的13個人要殺死最窮的3個人,這不是一般的荒唐,這真是對他的想象力最大的挑戰。但思路沒走多遠就猛地刹住,滑膛自責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經違反了這個行業的最高精神準則,校長的那句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是行業的座右銘:

瞄準誰,與槍無關。

到現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個國家留學的,更不知道那所學校的確切位置。他隻知道飛機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裏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語沒有一點兒俄羅斯口音,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鏡,偽裝成一個盲人,以後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過的。又坐了3個多小時的飛機,再坐一天的汽車,才到達學校,這時是否還在俄羅斯境內,滑膛真的說不準了。學校地處深山,圍在高牆中,學生在畢業之前絕對不準外出。被允許摘下墨鏡後,滑膛發現學校的建築明顯地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灰色的,外形毫無特點;另一類的色彩和形狀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後一類建築實際上是一堆巨型積木,可以組合成各種形狀,以模擬變化萬千的射擊環境。整所學校,基本上就是一個設施精良的大靶場。

開學典禮是全體學生唯一的一次集合,他們的人數剛過400。校長一頭銀發,一副令人肅然起敬的古典學者風度,他講了如下一番話:

“同學們,在以後的4年中,你們將學習一個我們永遠不會講出其名稱的行業所需的專業知識和技能,這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同樣會有光輝的未來。從小處講,它能夠為做出最後選擇的客戶解決隻有我們才能解決的問題;從大處講,它能夠改變曆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組織出高價委托我們訓練遊擊隊員,我們拒絕了,我們隻培養獨立的專業人員。是的,獨立,除錢以外獨立於一切。從今以後,你們要把自己當成一支槍,你們的責任,就是實現槍的功能,在這個過程中展現槍的美感,至於瞄準誰,與槍無關。A持槍射擊B,B又奪過同一支槍射擊A,槍應該對這每一次射擊一視同仁,都以最高的質量完成操作,這是我們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在開學典禮上,滑膛還學會了幾個最常用的術語:該行業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的對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卻。

學校分L、M和S三個專業,分別代表長、中、短三種距離。

L專業是最神秘的,學費高昂,學生人數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專業的人交往。滑膛的教官也勸他們離L專業的人遠些:“他們是行業中的貴族,是最有可能改變曆史的人。”L專業的知識博大精深,他們的學生使用的狙擊步槍價值幾十萬美元,裝配起來有2米多長。L專業的加工距離均超過1000米,據說最長可達到3000米!1500米以上的加工操作是一項複雜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射程按一定間距放置一係列的“風鈴”,這是一種精巧的微型測風儀,它可將監測值以無線方式發回,顯示在射手的眼鏡顯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射程不同階段的風速和風向。

M專業的加工距離在10米至300米之間,是最傳統的專業,學生也最多,他們一般使用普通製式步槍。M專業的應用麵最廣,但也是平淡和缺少傳奇的。

滑膛學的是S專業,加工距離在10米以下,對武器要求最低,一般使用手槍,甚至還可能使用冷兵器。在三個專業中,S專業無疑是最危險的,但也是最浪漫的。校長就是這個專業的大師,親自為S專業授課,他首先開的課程竟然是——英語文學。

“你們首先要明白S專業的價值。”看著迷惑的學生們,校長莊重地說,“在L和M專業中,工件與加工者是不見麵的,工件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加工並冷卻的。這對他們當然是一種幸運,但對客戶卻不是,相當一部分客戶,需要讓工件在冷卻之前得知他們被誰、為什麽委托加工的,這就要由我們來告知工件。這時,我們已經不是自己,而是客戶的化身,我們要把客戶傳達的最後信息向工件莊嚴完美地表達出來,讓工件在冷卻前受到最大的心靈震懾和煎熬,這就是S專業的浪漫和美感之所在。工件冷卻前那恐懼絕望的眼神,將是我們在工作中最大的精神享受。但要做到這些,就需要我們具有相當的表達能力和文學素養。”

於是,滑膛學了一年的文學。他讀《荷馬史詩》,背莎士比亞,讀了很多經典和現代名著。滑膛感覺這一年是自己留學生涯中最有收獲的一年,因為後麵學的那些東西他以前多少都知道一些,以後遲早也能學到,但深入地接觸文學,這是他唯一的機會。通過文學,他重新發現了人,驚歎人原來是那麽一種精致而複雜的東西……

接下來的課程是人體解剖學。與其他兩個專業相比,S專業的另一大優勢是可以控製被加工後的工件冷卻到環境溫度的時間,術語叫快冷卻和慢冷卻。很多客戶是要求慢冷卻的,冷卻的過程還要錄像,以供他們珍藏和欣賞。當然這需要很高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人體解剖學當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知識。

然後,真正的專業課才開始。

垃圾場上拾荒的人漸漸走散,隻剩下包括目標在內的幾個人。滑膛當即決定,今晚就把這個工件加工了。按行業慣例,一般在勘察時是不動手的,但也有例外,合適的加工時機會稍縱即逝。

滑膛將車開離橋下,經過一陣顛簸後在垃圾場邊的一條小路旁停下。滑膛觀察到這是拾荒者離開垃圾場的必經之路,這裏很黑,隻能隱約看到荒草在夜風中搖曳的影子,是很合適的加工地點,他決定在這裏等著工件。

滑膛抽出槍,輕輕放在駕駛台上。這是一支外形粗陋的左輪,7.6口徑,按其形狀,他叫它大鼻子,是沒有牌子的私造槍,他從一個黑市上花3000元買到的。槍雖然外形醜陋,但材料很好,且各個部件的結構都加工正確,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難加工的膛線沒有做出來,槍管內壁光光的。滑膛有機會得到名牌好槍,他初做保鏢時,齒哥給他配了一支32發的短烏齊,後來,又將一支七七式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他,但那兩支槍都被他壓到箱底,從來沒帶過,他隻喜歡大鼻子。現在,它在城市的光暈中冷冷地閃亮,將滑膛的思緒又帶回了學校的歲月。

專業課開課的第一天,校長要求每個學生展示自己的武器。當滑膛將大鼻子放到那一排精致的高級手槍中時,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長卻拿起它把玩著,由衷地讚賞道:“好東西。”

“連膛線都沒有,消聲器也擰不上。”一名學生不屑地說。

“S專業對準確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線並不重要;消聲器嘛,墊個小枕頭不就行了?孩子,別讓自己變得匠氣了。在大師手中,這把槍能產生出你們這堆昂貴的玩意兒產生不了的藝術效果。”

校長說得對,由於沒有膛線,大鼻子射出的子彈在飛行時會翻跟頭,在空氣中發出正常子彈所沒有的令人恐懼的尖嘯,在射入工件後仍會持續旋轉,像一把鋒利的旋轉刀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們以後就叫你滑膛吧!”校長將槍遞還給滑膛時說,“好好掌握它,孩子,看來你得學飛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長的話:專業飛刀是握著刀尖出刀的,這樣才能在旋轉中產生更大的穿刺動量,這就需要在到達目標時刀尖正好旋轉到前方。校長希望滑膛像掌握飛刀那樣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彈,這樣就可以使子彈在工件上的創口產生豐富多彩的變化。經過長達2年的苦練,消耗了近3萬發子彈,滑膛竟真的練成了這種在學校最優秀的射擊教官看來都不可能實現的技巧。

滑膛的留學經曆與大鼻子是分不開的。在第四學年,他認識了同專業的一個名叫火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許來自那頭紅發。這裏當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國籍,滑膛猜測她可能來自西歐某個國家。這裏不多的女生,幾乎個個都是天生的神槍手,但火的槍打得很糟,匕首根本不會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麽吃飯的。但在一次課程中,她從自己手上那枚精致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細線,熟練地套到用作教具的山羊脖子上。據火介紹,這是一段納米絲,這種超高強度的材料未來可能被用來建造太空電梯。

火對滑膛沒什麽真愛可言,那種東西也不可能在這裏出現。她同時還與外係一個名叫黑冰狼的北歐男生交往,並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間像鬥蛐蛐似的反複挑逗,企圖引起一場流血爭鬥,以便為枯燥的學習生活帶來一點兒消遣。她很快成功了,兩個男人決定以俄羅斯輪盤賭的形式決鬥。這天深夜,全班同學將靶場上的巨型積木擺放成羅馬鬥獸場的形狀,決鬥就在鬥獸場中央進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優雅地將一顆子彈塞進大鼻子的空彈倉,然後握住槍管,將彈倉在她那如常春藤般的玉臂上來回滾動了十幾次,然後,兩個男人謙讓了一番,火微笑著將大鼻子遞給滑膛。滑膛緩緩舉起槍,當冰涼的槍口吻到太陽穴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孤獨向他襲來,他感到無形的寒風吹透了世界萬物,漆黑的宇宙中隻有自己的心是熱的。一橫心,他連扣了5下扳機,擊錘點了5下頭,彈倉轉動了5下,槍沒響。“哢哢哢哢哢”,這5聲清脆的金屬聲敲響了黑冰狼的喪鍾。全班同學歡呼起來,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淚,對著滑膛高呼她是他的了。這中間笑得最輕鬆的是黑冰狼,他對滑膛點點頭,由衷地說:“東方人,這是自柯爾特(1)以來最精彩的賭局了。”然後轉向火,“沒關係親愛的,人生於我,一場豪賭而已。”

之後不久滑膛就畢業了,他又戴上了那副來時戴的墨鏡離開了這所沒有名稱的學校,回到了他長大的地方。他再也沒有聽到過學校的一絲消息,仿佛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後,滑膛才聽說世界上發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來了,要接受他們培植的人類的贍養,但在地球的生活並不如意,他們隻待了1年多時間就離去了,那2萬多艘飛船已經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來後剛下飛機,滑膛就接到了一樁加工業務。

齒哥熱情地歡迎滑膛歸來,擺上了豪華的接風宴,滑膛要求和齒哥單獨待在宴席上,他說自己有好多心裏話要說。其他人離開後,滑膛對齒哥說:

“我是在您身邊長大的,從內心裏,我一直沒把您當大哥,而是當成親父親。您說,我應當去幹所學的這個專業嗎?就一句話,我聽您的。”

齒哥親切地撫著滑膛的肩膀說:“隻要你喜歡,就幹嘛,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的。別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兒嘛,有出息的人,哪條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聽您的。”

滑膛說完,抽出手槍對著齒哥的肚子就是一槍。齒哥透過煙霧看著滑膛,眼中的震驚隻是一掠而過,隨之而來的是恍然大悟後的麻木,他對著滑膛笑了一下,點點頭。

“已經出息了,小子。”齒哥吐著血沫說完,軟軟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這樁業務是1小時慢冷卻,但不錄像,客戶信得過他。滑膛倒上一杯酒,冷靜地看著地上血泊中的齒哥,1小時後,齒哥咽了氣。

滑膛說把齒哥當成親父親是真心話。在他5歲時的一個雨天,輸紅了眼的父親逼著母親把家裏全部的存折都拿出來,母親不從,便被父親毆打致死,滑膛因阻攔也被打斷鼻梁骨和一條胳膊,隨後父親便消失在雨中。後來滑膛多方查找也沒有消息,如果找到,他也會讓其享受一次慢冷卻的。

事後,滑膛聽說老克將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給了齒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羅斯。他走前說:送滑膛去留學那天,他就知道齒哥會死在他手裏,齒哥的一生是從刀尖上走過來的,卻不懂得一個純正的殺手是什麽樣的人。

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隻剩下目標一人還在那裏埋頭刨找著。她力氣小,垃圾來時搶不到好位置,隻能借助更長時間的勞作來彌補了。這樣,滑膛就沒有必要等在這裏了,於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夾克口袋中,走下了車,徑直朝垃圾中的目標走去。他腳下的垃圾軟軟的,還有一股溫熱,他仿佛踏在一隻巨獸的身上。當距目標四五米時,滑膛抽出了握槍的手……

這時,一陣藍光從東方射過來,哥哥飛船已繞地球一周,又轉到了南半球,仍發著光。這突然升起的藍太陽同時吸引了兩人的目光,他們都盯著藍太陽看了一會兒,然後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滑膛身上發生了一名職業殺手身上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手中的槍差點兒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時感覺不到手中槍的存在,他幾乎失聲叫出:

果兒——

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兒,14年前,果兒就在他麵前痛苦地死去了。但果兒在他心中一直活著,一直在成長,他常在夢中見到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果兒,就是眼前她這樣兒。

齒哥早年一直在做著他永遠不會對後人提起的買賣:他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一批殘疾兒童,將他們放到城市中去乞討,那時,人們的同情心還沒有疲勞,這些孩子收益頗豐,齒哥就是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積累。

一次,滑膛跟著齒哥去一個人販子那裏接收新的一批殘疾孩子,到那個舊倉庫中,看到有五個孩子,其中的四個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個小女孩兒卻是完全正常的。那女孩兒就是果兒,她當時6歲,長得很可愛,大眼睛水靈靈的,同旁邊的畸形兒形成鮮明對比。她當時就用這雙後來滑膛一想起來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全然不知等待著自己的是怎樣的命運。

“不是說好五個嗎?”齒哥問。

“車廂裏悶,有一個在路上完了。”

“那這個呢?”齒哥指指果兒。

“這不是賣給你的。”

“我要了,就按這些的價兒。”齒哥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說。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麽拿她掙錢?”

“死心眼兒,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齒哥說著,解下腰間的利鋸,朝果兒滑嫩的小腿上劃了一下,劃出了一道貫穿小腿的長口子,血在果兒的慘叫聲中湧了出來。

“給她裹裹,止住血,但別上消炎藥,要爛開才好。”齒哥對滑膛說。

滑膛於是給果兒包紮傷口,血浸透了好幾層紗布,直流得果兒臉色慘白。滑膛背著齒哥,還是給果兒吃了些利君沙和抗菌優之類的消炎藥,但是沒有用,果兒的傷口還是發炎了。

兩天以後,齒哥就打發果兒上街乞討,果兒可愛而虛弱的小樣兒,她的傷腿,都立刻產生了超出齒哥預期的效果,頭一天就掙了3000多塊。以後的一個星期裏,果兒掙的錢每天都不少於2000塊,最多的一次,一對外國夫婦一下子就給了400美元。但果兒每天得到的隻是一盒發餿的盒飯,這倒也不全是由於齒哥吝嗇,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餓的樣子。滑膛隻能在暗中給她些吃的。

一天傍晚,他上果兒乞討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兒附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興的樣子。在滑膛的記憶中,這是他除母親慘死外唯一一次流淚,果兒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為神經都已經壞死,整條腿都發黑了,她已經發了兩天的高燒。滑膛再也不顧齒哥的禁令,抱著果兒去了醫院,醫生說已經晚了,孩子的血液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兒在高燒中去了。

從此以後,滑膛的血變冷了,而且像老克說的那樣,再也沒有溫起來。殺人成了他的一項嗜好,他熱衷於打碎那一個個叫作人的精致器皿,看著它們盛裝的紅色**流出來,冷卻到與環境相同的溫度,這才是它們的真相,以前那些紅色**裏的熱度,都是偽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個對她而言顯得很大的編織袋慢慢離去。她顯然並非因滑膛的到來而走,她沒注意到他手裏拿的是什麽,也不會想到這個穿著體麵的人的到來與自己有什麽關係,她隻是該走了。哥哥飛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動不動地站在垃圾中,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短暫的藍色黃昏裏。

滑膛把槍插回槍套,拿出手機撥通了朱漢揚的電話:“我想見你們,有事要問。”

“明天9點,老地方。”朱漢揚簡潔地回答,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走進總統大廳,滑膛發現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13個常委都在,他們將嚴肅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為什麽要殺這三個人?”滑膛問。

“你違反了自己行業的職業道德。”朱漢揚用一把精致的雪茄剪切開一根雪茄的頭部,不動聲色地說。

“是的,我會讓自己付出代價的,但必須清楚原因,否則這樁業務無法進行。”

朱漢揚用一根長火柴轉著圈點著雪茄,緩緩地點點頭:“現在我不得不認為,你隻接針對有產階級的業務。這樣看來,你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職業殺手,隻是一名進行狹隘階級報複的凶手。警方正在全力搜捕一名3年內殺了41個人的殺人狂,你的職業聲望將從此一落千丈。”

“你現在就可以報警。”滑膛平靜地說。

“這樁業務是不是涉及你的某些個人經曆?”許雪萍問。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沒有回答,默認了。

“因為那個女人?”

滑膛沉默著,對話已超出了合適的範圍。

“好吧,”朱漢揚緩緩吐出一口白煙,“這樁業務很重要,我們在短時間內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隻能答應你的條件,告訴你原因,一個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原因。我們這些社會上最富有的人,卻要殺掉社會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這使我們現在在你的眼中成了不可理喻的變態惡魔。在說明原因之前,我們首先要糾正你的這個印象。”

“我對黑與白不感興趣。”

“可事實已證明不是這樣。好,跟我們來吧。”朱漢揚將隻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全體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這時,天空中又出現了異常,大街上的人們都在緊張地抬頭仰望。哥哥飛船正在低軌道上掠過,由於初升太陽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中顯得格外清晰。飛船沿著運行的軌跡,撒下一顆顆銀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離排列,已在飛船後麵形成了一條穿過整個天空的長線,而哥哥飛船本身的長度已經明顯縮短了,它釋放出星星的一頭變得參差不齊,像折斷的木棒。滑膛早就從新聞中得知,哥哥飛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組合體,現在,這個組合體顯然正在分裂為子船船隊。

“大家注意了!”朱漢揚揮手對常委們大聲說,“你們都看到了,事態正在發展,時間可能不多了,我們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組立刻分頭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區域,繼續昨天的工作。”

說完,他和許雪萍上了一輛車,並招呼滑膛也上來。滑膛這才發現,酒店外麵等著的,不是這些富豪平時乘坐的豪華車,而是一排五十鈴客貨車。“為了多拉些東西。”許雪萍看出了滑膛的疑惑,對他解釋說。滑膛看看後麵的車廂,裏麵整齊地裝滿了一模一樣的黑色小手提箱,那些小箱子看上去相當精致,估計有上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