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風番外

當遺憾已是遺憾 /

她是他見過的所有人裏寫字最好看的。

這是葉風對林絮的第一印象。

自習課上,他在一遍遍地抄寫眼前這篇優秀作文的時候,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掃過卷紙左側姓名欄裏那個陌生的名字。

林絮。

初一(10)班。

十班還有個作文寫得這麽好,字還寫得這麽好看的女生嗎?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

她應該是個什麽樣的女生呢?

他記得林黛玉說過一句什麽“柳絮因風起”,是林黛玉說的吧,他應該沒記錯。所以在看到“林絮”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她肯定是個像林黛玉一樣的女孩子。

漂亮、有才氣、嬌弱,但還有點性格……僅僅是直覺,直覺裏,她跟他認識的那些女生絕對是不一樣的。

怎麽可能一樣呢?

葉瀟的作文他不是沒看過,被老師吹噓得和什麽似的,在他看來也不過就那麽回事。套模板唄,每次考試的作文都換湯不換藥,像複製粘貼的一樣。字寫得也一般,像打印機打出來的,工整是工整,但是毫無特點。

越對比,他就越覺得自己發現了寶藏。這個女生的作文,無論是字跡還是內容都特別有“個性”,特別符合他的“審美”。

果然高手在民間,現在的高手,都這麽低調的啊?他抄得手都快折了,心情卻忽然還不錯,美滋滋地哼起歌來。

放學回了家他就要把這篇作文拿給葉瀟看看,滅一滅她每天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威風和優越感。

葉風也沒想到,自己能在放學後打會兒遊戲的工夫,就遇見了這位折磨了他一整天、讓他崇拜了一整天的“高手”。

見到她的第一麵,葉風就隻是覺得,她長得真的好小啊。

很小隻的一個,劉海和馬尾都毛茸茸的,像隻小幼獸。粉撲撲的娃娃臉,眼睛很大,眼珠漆黑透亮,看向他的時候眼神卻總是回避,有些怯。

是挺漂亮的,也挺柔弱的,他想。但她怯什麽啊?他很可怕嗎?他性格這麽好的一個人,還會給人距離感嗎?不應該啊。

他猜測她大概是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特別緊張。不過沒關係,他擅長啊。一回生二回熟嘛,聊上一會兒就熟了。

他開始主動找話題,問她,你名字是不是有典故的?

她愣了一下,然後搖頭說,沒有,就家裏人隨便起的。

哪裏隨便了?他反駁說,我有證據,林黛玉說過一句話,“未若柳絮因風起”,這就是你名字的典故。

她又是一愣,然後忽然笑了,笑個不停,快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葉風弄不明白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一臉困惑地看著她。

“林黛玉是詠過柳絮。但那句話不是林黛玉說的,是謝道韞說的。而且那句話也不是詠柳絮的,詠的是雪。”她笑夠了,解釋道。

他呆愣住,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也跟著笑了。

“這樣啊,”他認真誠懇地誇獎她,“我在語文這方麵什麽都不懂,你怎麽這麽厲害。”

他看到她的臉騰地紅了,很害羞地搖著頭說沒有。

她怎麽這麽有意思。她越害羞,他就越想誇她。

“真的厲害,特厲害。”他變本加厲。

在他看來,過分謙虛是病,得治。優秀的人就該被多誇,不然他們怎麽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優秀?

關於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叫她“林妹妹”的,葉風有些記不清了。好像從認識她以來,他就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來看待。

小小的,迷糊,沒自信,不愛說話,一躲進人群就往邊邊角角的地方鑽。課間操的時候,同班的哥們問他哪個是寫優秀作文的林絮,他找了好半天,才在十班女生隊伍的最後排看見她。

那麽小一隻,還總愛往角落裏縮,生怕別人能發現她認出她。說句大言不慚的,能讓他葉風心生佩服的人,整個操場上大概就隻有她一個。

讓他這麽認可這麽欣賞的人,憑什麽要這麽低調?

在他的認知裏,她跟他一樣,也是個靈魂燃著火的、發著光的人。她到底在怕些什麽啊?

她的野心和努力讓他敬佩驚喜,她的怕和不自信卻讓他非常別扭難受。

也許是真的把她當親妹妹了,他對她擁有了一種潛意識裏的保護欲。

怕她的努力得不到回報,怕她因為一兩次的失敗就覺得自己不行,怕她一做錯點什麽事就責怪自己,怕她脾氣太好被人欺負……

她和他可不一樣。什麽事讓他不爽了,他會直接說出來。她心裏不舒服的時候,卻隻會忍著。

所以在得知她中考成績不理想的時候,他突然有點無措。他不敢去安慰她,因為他考得太好了。那段時間他甚至在想,如果他是因為運氣太好才拿了這麽高的分數的話,能不能把這些運氣分給她一點。

把運氣分給她一點,把分數也分給她一點。

他那麽寶貝的分數,分給任何人他都不可能會願意的。但他願意分給她,因為她真的比他努力太多了。

她不該來不了市實驗。

他有點沒辦法想象,未來的三年甚至很多年的生活裏,失去了她這樣一個和他誌趣相投、靈魂相似的戰友,他究竟會不會感到遺憾。

肯定是會有遺憾的。

如果今後,他的生活裏再也見不到她的話。

從小到大跟他告白過的女生很多。

但他從來沒答應過誰,也從來沒覺得自己喜歡過誰。

他覺得還是學習最有意思,他隻喜歡學習,也隻想學習。

直到高二上學期的那個寒假,在數學輔導班補習那晚,夏茉忽然亮著眼睛問他:“你不答應那些女生的告白,是不是因為你不敢?”

他一愣,問她:“我不敢什麽啊?”

“因為你怕這種事會影響你學習,竟然連你也會怕。”夏茉聳聳肩,無奈地說。

“不是,”他不解,“我又沒遇見我喜歡的,我為什麽要答應她們啊?”

“學霸校草眼光就是高。咱們學校這麽多女生,就沒有一個讓你覺得有好感的、合得來的嗎?”

有好感的、合得來的?

葉風思索片刻,腦海裏莫名浮現出一小隻毛茸茸的小獸。一個看上去特別溫和無害,卻藏著利爪,野心勃勃的小獸。

她最近好像長高了些,看著也沒那麽小了。

但她那個小腦袋裏,除了學習還能裝得下別的事嗎?“早戀”這個詞當著她的麵說出來,估計就和“抽煙喝酒”“打架鬥毆”一樣能被她直接拉進黑名單。

“喂!”葉風想著,被夏茉拉回了思緒。

“我喜歡你,葉風,你敢接受我的表白嗎?”夏茉忽然起身,坐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托腮望著他,卷翹的睫毛撲閃撲閃的。

她問他敢不敢,而不是願意不願意。

“我為什麽要接受?我又不喜……”葉風話還沒說完,就被夏茉打斷。

“打個賭怎麽樣?”她說,“如果今天老師布置的超綱題我能比你提前做出來,你就跟得接受我的表白,以後每天和我待在一起,怎麽樣?”

“不可能。”葉風關注的重點完全在超綱題上,“你不可能比我提前做出來。”

就她?一個數學成績都沒上過幾回140分的?

“你就是不敢賭。”夏茉激他。

“賭就賭,反正我又不可能輸。”不為別的,他在數學上的權威地位絕對不容挑戰。

他沒有想過夏茉竟然真的能贏他,就像他不知道夏茉能把遊戲打得比他還好一樣。

他不得不承認,他骨子裏是個慕強的人。他喜歡強者,喜歡比賽,喜歡贏。他還是個很自我的人。他喜歡挑戰一切新鮮刺激的事物,比如看恐怖片和做一些極限運動。即便是被規則束縛的,隻要是他想做的,他依然都會去做。

他驚喜地發現夏茉竟然和他是同類。她比他還要大膽,還更加喜歡看恐怖片和冒險。她比他還要自我,還更敢於去衝破規則。

葉風覺得自己跟她玩得還不錯,也很喜歡和她在一起玩。

於是他們開始每天黏在一起。他會買東西送她、請她吃飯和看電影。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也會及時出現保護她,為她去打架。

然而在他們倆鬧掰的那天,她卻對他說,葉風,咱倆根本不是一路人。

你永遠想往天上走,我根本拉不住你。她問他,留在原地不好嗎?享受當下不好嗎?你從來都感覺不到累嗎?

他搖頭說不累。然後她說,她累了。

她選擇了留在離家近的城市讀大學,選擇了接手家裏的公司,選擇了追求物質和享受,選擇了走一條輕鬆安穩的捷徑,選擇了一種不勞而獲的人生。

那時候葉風才明白,他和她隻是性格相似,愛好相近,三觀卻截然不同。

高考前的那段時間他很消沉。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失戀而痛苦,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裏不痛快,不光是因為他和夏茉鬧掰了。

他失去了一個自認為很重要的朋友。

他看鹿鳴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也不是沒從同寢室男生的口中聽聞過林絮跟鹿鳴的“八卦”,他隻是從來都不信。

他不相信她除了學習之外還能對什麽事感興趣,更何況是早戀這種出格的事。就算她真喜歡上誰了,也絕不可能是鹿鳴那種人。

然而他被她狠狠地打了臉。就在他和夏茉被找家長那天,他來找鹿鳴對質,她擋在鹿鳴身前護著鹿鳴,她沒有站在他這邊。

他說不出來自己當時看到這一幕的感受。

仿佛有一股氣堵在胸口,悶得他發疼。她喜歡上了他最討厭的人,並且為了這個人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

明明,她和他那麽契合,契合到他們喜歡或者討厭的就該是同一種人才對。

他沒辦法接受,更是氣得不行。第一次,他沒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對她發了脾氣。他朝她吼,當我是朋友就別走。

別跟鹿鳴走。

因為你是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一個重要到,讓我一點都不想失去的朋友。

可她還是跟鹿鳴走了。她沒有回頭。

大概是受了點壞情緒的影響,他高考發揮得有些失常。沒考上北大,他被第二誌願的上交錄取了。

那一年他依舊是市裏的理科狀元,而文科狀元是鹿鳴,被北大光華錄取的鹿鳴。她考上了R大,會和鹿鳴一起去北京。

都在4號線,幾站的距離,真還挺近的。真談起戀愛來,應該也還挺方便。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想到這些。

高考後的那個暑假大家都買了新手機,換上了自己大學所在城市的新手機號。他買了手機,卻特意沒有換號。

班上有同學搞了個班級微信群,把他拉了進去。有一些人加他,他加了一些人。

他沒有她的微信,洛一川應該有,就算洛一川也沒有,紀九梅肯定是有的。

他大概一問就能問到,但他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

反正他又沒換手機號。

如果她願意聯係他的話,打他電話或者搜他微信都非常容易。

如果,她還願意再聯係他的話。

他遇見楚晚是在大二上學期的期末考試周。

期末考前一周,他在晚飯前把馬原課本放在樓梯間的窗台上占了個位,打算吃完飯打會球就回來背書。後來打球一不小心打晚了,他洗了個澡回到教學樓的時候,已經將近夜裏十一點。

他剛走進五樓的樓梯間,就看見一個女生正站在他占的位置前背專業課書。女生抬眸和他視線對上,連忙不好意思地把窗台上自己的複習材料都收進懷裏,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我看你占了位置一直沒回來,就借用了一會兒。”

楚晚笑了笑,溫溫柔柔地對他說:“那我就先走啦,拜拜,你考試加油。”

“沒事,你在這兒背吧,我拿了書就走。”他解釋道。

大後天上午就考試了,他這馬原課本除了劃重點那天之外就還沒被他翻開過,他就是心再大也多少有點危機意識。

再怎麽說也不能讓這種公共課影響了他期末的平均成績。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幾步爬上樓梯,卻發現昨晚占了他背書位置的女生居然一直沒走。

女孩身材小巧,穿著一條黑白條紋裙子,披肩直發半掖在耳後,正趴俯在窗台上,邊打哈欠邊一筆一畫地在複習資料上圈劃著重點,嚴肅專注的樣子忽然讓他覺得莫名熟悉。

這是他自上大學以來,第一次不受控製地認真回想起林絮。

第一次刻意地去複盤,和她有關的那些回憶。那個在操場上不知疲倦地跑了一圈又一圈、跑滿了整整兩節體育課時間的小女孩,和眼前這個熬了一整個通宵背書的少女側影漸漸重疊。

R大應該也到考試周了吧?她在期末複習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狀態?

在大學邊學邊玩地混了一整年,和他相處的人既聰明又能力強,肯玩命努力的人更是不在少數。

可他還是覺得差了那麽點意思。

差了那個在他想耍滑犯懶的時候,用自己的那股勁推著他往前走的人。

差了那個永遠笑意盈盈,能耐著性子聽他把所有話講完的人。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分開後斷了聯係的這一年,他原來並沒有忘記她。

他竟然有些想念她。

可他們已經不再是朋友了。

當初是她不願意再和他做朋友的,而如今,也同樣是她,再也沒想過要聯係他。

有了自己的愛人,有了新的生活,她大概想不起來再聯係他了吧。

她也的確沒有必要再聯係他。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

他和楚晚因為經常共享五樓的樓梯間而漸漸熟悉了彼此。

後來,他們相處得還不錯。

再後來,他們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他們一起備考期末,一起去西藏支教,一起參加大創項目,一起爭奪國家獎學金……然後,他們一起準備保研,一起參加各大名校的暑期夏令營,一起被複旦的經濟學院錄取讀研。

心裏曾空下來的那一塊,被楚晚一點點地填補上。

研三畢業後,他考進了上海的一家銀行,楚晚選擇了留校讀博。他們兩個人都二十七歲了,雙方的父母說,他們倆該成家了。

於是他們在一月份訂婚,打算在半年後領證結婚。

午夜時分,空**無人的中關村南大街上,葉風愣愣地目送著眼前少女轉身離開的背影,覺得自己當下的意識特別不清醒。

何止不清醒,就離譜。

葉風晃了晃腦袋,確認自己沒喝醉,喝醉的是她,林絮。

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的林絮。

說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的林絮。

在他麵前捂著眼睛哭的林絮。

葉風越想心裏越堵,越想越覺得自己真委屈,心髒像被壓了塊石頭,說不上多疼,但就是讓他覺得不痛快,特別不痛快。

她說她喜歡他,卻從來不告訴他。她說她喜歡他,卻讓所有人都覺得她喜歡鹿鳴。她說她喜歡他,卻在高考之後再也沒聯係過他。

全是她的錯,是她太莫名其妙,是她做的這些事太離譜。

他才沒有錯,他什麽都沒有做錯過。他告訴自己。

真的全是她的錯嗎?

高中的時候,是他先和夏茉在一起的。上了大學後,也是他賭著氣,明明很想聯係她卻忍著不肯,在他遇見楚晚之前。

他在有意無意間做了這麽多傷害她的事。這麽多年,她該有多難過。

然而如果時間再重來一遍,他問自己,他會喜歡上她嗎?

那個藏著利爪的毛茸茸的小獸,那個曾讓他本能想要保護和照顧的小妹妹,那個曾和他靈魂契合的知己和戰友。

他喜歡過她嗎?

曾經那麽清晰鮮亮的時光,終究被無情的年歲洗淨衝淡。他努力回憶著曾經,可當時心裏所有的感覺,他都再也看不真切。

他沒辦法知道答案,因為他們已經缺席了彼此人生的太多年。

因為遺憾已經是遺憾。

他們之間的故事還沒發生。

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