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涯何處無芳草3

翌日,方錦一睡醒,便被仙使召去正殿,麵見帝君。

帝君同方錦其實沾親帶故,隻是這身份略微尷尬,尋常不擺在台麵上罷了。

她的父親——鳳君,是老帝君的私生子,也就是帝君的庶出兄長,同帝君不是一個娘親生的。因此,她算得上是帝君的親侄女。

方錦原以為帝君是關懷她曆經千辛萬苦終破了涅槃之劫,長成了凰女,豈料一見到她,便斥責她跪下請罪。

方錦茫然地看了怒發衝冠的帝君一眼,囁嚅:“叔……帝君為何震怒?”

帝君皺了皺眉心,問:“你可記得你初次下界曆劫之事,做過何事?”

“臣女沒有人界的記憶,不知自己犯下何等不可饒恕之罪。”

“罷了。”帝君揮了揮月華綢袖,指使仙使,“召林淵神君覲見。”

仙使款款俯身行禮,不過一瞬便化作渾身銀芒的蝴蝶,消弭於人前。

一刻鍾後,林淵姍姍來遲。

方錦如今跪在殿中,正是狼狽時刻,同他兩兩相望,很是尷尬。

畢竟誰都不願自個兒在宿敵麵前出醜,奈何上頭有位高權重的上司壓製,隻得卑躬屈膝,把私人恩怨拎出來,暫放一程子。

林淵著一襲雪山狐毛大氅,不疾不徐地踱來。他依舊是仙姿佚貌的儀容,即便帝君召見,他也維持著那股超凡出世的風韻,未失半分。

方錦較之,相形見絀,不免恨得牙癢癢。

她覺得此人甚裝,從前她和玩得好的神二代討論過林淵每日衣著不俗,端著神仙架子,零星半點都不平易近人。然而,神二代嘴上和她數落林淵的不是,轉頭便模仿起林淵的衣飾之風。

方錦更恨,折損了一夥酒肉仙友。

林淵輕描淡寫地睥了方錦一眼,問:“帝君召臣過來,是有事吩咐?”

帝君親疏分得很清,在方錦跟前喜怒外露,在外人麵前卻是不顯山露水,隻淡淡發問:“林淵神君,孤派你下界督察阿錦初次入世曆劫,你為何玩忽職守?”

林淵十指交疊,高舉於額前請罪:“臣不懂,還望帝君明言。”

“阿錦初次曆劫之時,竟露了鳳凰獸性神魂,破了鎮壓妖王魂魄的結界,致其妖魂四散無蹤!”帝君皺眉,看著底下一個含糊其詞、一個懵懂迷茫,頭疼不已。

林淵聽得那句鳳凰獸性大發,想起那一夜的荒唐。

想必就是在行那起欲念之事時,方錦妖化不自知,犯下大錯。

帝君歎了一口氣,道:“若是妖王魂魄離散的消息被妖界得知,借此聚魂,恐怕又是一場浩劫!你們兩個是裝聾作啞,還是真不知此事利害?”

林淵跪地:“臣知罪。”

方錦見他這麽快便了,不願讓人捷足先登,忙跟著說情討饒:“帝君,臣女也知罪。”

“罷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治爾等的罪也無濟於事,倒不如讓你倆下界收服妖王魂魄,將功補過。切記,不得在凡人麵前施咒,擾亂因果秩序,也不得走漏風聲,教妖界知曉妖王封印破除之事,以免引來浩劫!”

方錦聽了帝君這話,心道:這是要她強行和林淵組隊打怪?

不可,萬萬不可!

方錦一拍胸膛,做凜然之狀:“帝君,不必林淵神君下界,獨臣女一人便可擔起重任!”

帝君冷笑連連,道:“那你可記得你在人界都途經何處,做過何事?”

方錦訕訕一笑:“不大記得。”

帝君又望了林淵一眼,道:“林淵神君,你可知曉阿錦曆劫修行之處?”

這是要問罪,林淵即便不大明了,也得恭順地答:“臣自知有瀆職之罪,卻也還知曉凰女曆練所及之處。”

方錦看了一眼道貌岸然的林淵,悟了。

所有能給她添堵之事,林淵神君在所不辭。

帝君悠悠然道:“況且,愛卿受封為神君,也是因劍脊屠殺妖王之故。你熟知妖王秉性,派你同阿錦前去收服妖魂,最為合適不過。爾等即刻啟程,不得有誤。”

“是。”方錦乖順地應下。

“臣,領旨。”林淵也遵旨。

出了正殿,方錦似是想起了什麽,問:“當年鎮壓妖王的天下第一劍,竟是你?”

林淵眼風冰冷,掃她一眼:“不像?”

“倒也不是。”方錦摸了摸小巧玲瓏的鼻尖,一哂。

她原以為林淵封神,該是琴棋書畫造詣超凡脫俗,至多也就是幾世功德滿貫,這才填了封神榜的缺。

畢竟他如今隻是侍弄花草的鹹鸞宮仙師。

豈料他看著人畜無害,竟是手執神劍,以一己之力殲滅妖王的血性人神。

方錦聽過那位屠戮妖王的凡人,明明是血肉之軀,卻能手執一劍,單槍匹馬地殺上妖山。那般果敢凶悍,令人欽佩。

天界安居樂俗的神二代諸多,可他們仙術凋敝,早已沒了上古洪荒舊神的風采。

林淵冷漠地問:“你問起這個,有事?”

方錦一抖,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要不,她大人有大量,同林淵化幹戈為玉帛算了。

真打起來,她未必是林淵的對手。

思及此,方錦討好地笑:“你我此番一起下界同甘共苦,也是緣分,總鬧得烏眉灶眼,不大好看,有失仙度。要不這樣,你我先前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不好。”

林淵,該死!

方錦啞巴了,悶頭朝前走去。

還沒行兩步,林淵喊住她:“本君也有事想問你。”

方錦狗腿地道:“您講,您講。”

“你不記得你在人界曆劫之事?”

方錦搖頭:“我知曉涅槃的瞬息,卻沒有身為凡人時的記憶。畢竟我是上古鳥獸,獸脈所驅,不可能保留人脈。”

她說完這句,引得林淵垂首,若有所思。

見狀,方錦生怕自個兒冒犯了這位殺神,急忙辯解:“我沒有看不起人族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無礙。”林淵喜怒不驚,教外人覺察不出他的心事。

方錦如醍醐灌頂一般,想起帝君在殿內所說的事,她猶豫地問出口:“我聽帝君說,你曾督看過我曆劫。是否在那期間,我做了什麽得罪你的事?”

若真如此,方錦便知他無緣無故的恨意是何來處了。

林淵呼吸一滯,微微眯起眼。

方錦舔了舔下唇,道:“應當隻是一些小打小鬧吧?神君莫要記掛在心上。”

“是嗎?”

林淵諱莫如深的質問聲,叫方錦心裏七上八下的。

還沒等方錦再問,林淵就先一步開腔了:“本君記得,你乃是鳳凰神族一脈單傳?如今僅剩下你一隻凰女了?”

用什麽詞不好,非要論“隻”,好似她就是個隨手可抓的雞鴨一般。

方錦語塞,不敢同他計較,便道了句:“倒也是神君說的這個意思……”

“不怕絕後嗎?”

他竟操心起她鳳凰一族的繁衍之事,讓方錦吃了一驚。

還沒等她咂摸出什麽韻味來,方錦脫口而出:“鳳凰一族因情專,一世隻尋一位愛侶,故而子嗣不旺。我意欲振興鳳凰神族的宏圖大業,故而也會改一改舊時禮製。”

“哦?這事兒還能振興?”林淵顯然是沒有滅絕凡人本性,十分八卦,這起子房內事也要打聽一二。

方錦不敢同他計較,耐心解釋:“我欲廣開後宮,尋一大批能提供無上血脈的俊俏神君,為鳳凰神族的血脈延綿一事做貢獻。”

聞言,林淵無語。

半晌,他漠然道:“好色便是好色,何必說得冠冕堂皇。”

“哦。”方錦蹙眉,“看來,神君對此頗有微詞。”

林淵不知在顧慮什麽,低聲辯駁:“我本就是凡人出身,自是看重禮義廉恥,不像你這般孟浪。”

兩人各執一詞,方錦也就不再同他多言了。

兩人並排行至半道上,林淵忽然發問:“你們鳳凰一族……從種族多樣性考慮,愛侶能接受人族嗎?”

這話把方錦問愣了,她思索一番,道:“咦,大魚大肉吃慣了,你提的這等清粥小菜,也有幾分意思。”

不過一瞬,方錦像是想到了什麽,難以置信地望向林淵:“林淵神君的意思,難不成是憐憫我族人口之凋敗,想同我有首尾……”

“宮主慎言。”林淵冷眼斜了她一記,“不過是怕你此番下界,明裏當差,暗裏獵豔,對我人族同胞下手,故而事先提點罷了。”

方錦委屈了,嘀咕:“我也沒有饑不擇食至此地步。”

兩日後,方錦和林淵下界。

為了避免馭雲而飛太過打眼,他們是歇落至一處荒山野嶺的某個墳頭之上。

踩踏了旁人的墳包,還沒等方錦收腳,便有一隻黃鼠狼從後頭滾出來,叉腰對方錦吆五喝六,道:“敢對黃大仙不敬,老夫定然饒不了你!”

沒等這隻毛茸茸的黃鼠狼抖威風,方錦就目露喜色,將其拎起來,邀功似的同林淵道:“夜裏吃烤鼠吧?”

她把黃鼠狼認作了鼠輩,真叫人頭疼不已。

林淵睨了一眼這隻精怪,問:“你竟還要進食嗎?”

方錦聞言,揉了揉鼻尖,羞赧道:“我是鳥獸出身,不像你們這樣的神,能習得辟穀之術。雖說饑渴幾日不傷我神體根本,可也叫我心情憋悶,鬱鬱寡歡。”

林淵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微掀,涼涼一笑:“怪道欲念如此之重。”

“嗯?”方錦不明他話中意思,正要深問,手裏的小妖精被林淵奪走了。

他想吃,也不能明搶呀!

方錦著了急:“我烤後,分一大半皮肉給你還不行嗎?”

林淵歎氣,道:“他好歹有百年修為,饒他一回吧。”

方錦啞然,竟不知林淵也有這等好心腸的時刻。

難道他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好神仙,隻是平日裏習慣冷肅,故而招致諸多誤解?

“行吧。”方錦擺擺手,擺出慈悲為懷的神仙模樣。

黃大仙感激涕零,兩隻小爪交疊著抵在胸前,道:“多謝這位仙人救命之恩!”

說完,黃大仙便想溜之大吉,豈料沒跑遠,尾巴就被林淵踩住了。

黃大仙顫顫巍巍地回頭,問:“仙、仙人不是說放過老夫一回嗎?”

林淵眸色森然,道:“她放過你,本君還沒有。”

黃大仙:糟了,中計了!這廝比那姑娘還要陰晴不定!

方錦拊掌,讚歎道:“我懂了!神君這是要威逼他、恐嚇他,待他滿眼絕望,再美滋滋地將他烤了去!不僅要滿足五髒廟的需求,還要知足於心上的愉悅!高呀,竟是我從未設想過的方式……”

林淵斜方錦一眼,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他冷淡的眉眼繼續轉向黃大仙,問:“你明明隻有百年修為,為何身上妖力劇增?是誰渡給你的修為?”

黃大仙沒想到林淵能察覺到這一點,一時間支支吾吾。

林淵輕笑一聲,同方錦道:“你是喜歡清蒸,還是紅燒?”

方錦已然捏訣幻化出一堆嫋嫋升煙的柴火,笑吟吟地道:“山野炙烤,風味最佳!”

黃大仙的一脈魂魄都要被嚇出體外,他心如死灰地道:“好吧,老夫說便是了。是前頭的狐妖渡給我的妖力,她要我引誘村民前往暗處一探究竟,再將其拆吃入腹。”

說到這裏,黃大仙戰戰兢兢地討饒:“兩位大仙,雖說我同狐妖狼狽為奸,可我卻從未殺過生,還望兩位手下留情……”

林淵問到了話,“唔”了一聲,鬆腳,放跑了黃大仙。

方錦正忙著化風燃柴火呢,一見食材跑路,當場呆若木雞。她結結巴巴道:“你把夥食放跑了?那、那咱們晚間吃什麽?”

林淵道:“我習過辟穀之術。”

“我呢?”

“餓著。”

方錦語塞,覺得這宿敵確實不大好相與。

她剛要獨自離去,四下搜羅晚餐,卻被林淵抬手攔住了去路。

林淵皺了皺眉心,道:“罷了,若放縱你出去,保不準又用仙術鬧出陣仗。你且在此處等著,我為你尋吃食。”

“多謝神君。”方錦朦朦朧朧地想,或許林淵也不是那等大惡人吧。

這個念頭止於林淵逮了一隻野雞架在火上炙烤的那一刻。

方錦雙手交叉,抵在下頜處,暗暗思忖。為何林淵給她準備的吃食,偏偏是一隻鳥禽?這是在暗示她、威脅她嗎?

她看著被猩紅的火苗舔舐得油光水滑的焦黃脆皮烤雞,咽了咽唾液,決定不再多問。

雖說林淵烤雞此舉飽含深意,可方錦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別人的嘴軟,拿別人的手短。

方錦決定和林淵套近乎:“說起來,神君知曉妖魄下落?”

林淵:“不知道。”

“那你為何在帝君麵前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諾!”方錦風中淩亂。

她覺得,這一回,她被林淵坑慘了。

林淵掀了掀眼皮,寒涼地道:“若帝君問起,我三不知,豈不是會被降罪?”

這廝深諳官場之道!

“陰險!”方錦比了個蔑視意味的小指。

“你說什麽?”林淵抬眼看她,語氣不善。

方錦麵色溫柔,立馬迷花眼笑:“真是有急智。”

“嗯。”林淵大度,放她一馬。

方錦食不知味,生怕回天界一事受到拖延,讓她在凡間吃苦。她蔫頭耷腦,道:“那我們怎麽辦?沿途問妖魄行蹤嗎?”

林淵怎麽也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笨辦法。

他扶額,道:“若是如此,定叫妖界的人知曉風聲。你別想了,我自有法子。今日那隻黃鼠狼身上有古怪的妖氣,我猜想或許與妖魄有關,且去瞧瞧吧。”

方錦欣喜若狂:“不愧是神君,竟在短短幾日內想出了對策!”

“不必拍本君馬屁。”林淵不懷好意地道,“明日,還得委屈你做一回誘餌。”

“……什麽?為何你不去,獨獨我來?”方錦“石化”,決定在心中繼續詛咒林淵。

林淵那張清麗俊逸的臉流露了一丁點笑意。

從來都是肅然一張臉的男子,偶爾一笑,頗具風華絕代風韻的同時,也有些瘮人。

方錦望著他的禍水臉,聽他頗有深意地回答:“狐妖喜吸人精氣,誘她者,定然會有肌膚之親。本君潔身自好,不願同女子粘纏。而你,不一樣。你水性楊花,著她的道,將將好。”

方錦一時語塞,不知林淵為何會對她有這樣天大的誤解。

難不成她翻閱獨身神君小像,企圖從中挑選貼身侍從的消息,被人暗下散布出去了?

不好,天鳳宮,有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