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涯何處無芳草1

“我師父真是個好人啊!”芳草第四十六次感慨。

幾天前,她還是神識渙散、無人憐惜的一株草,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野蠻生長。

要不是師父尋到了她,渡給她修為與靈力,恐怕她如今連化形都做不到,更別提還能在輝煌華麗的鹹鸞宮裏生活了。

關於鹹鸞宮,芳草曾問過師父,為何不喊“甜鸞宮”。

仙風道骨的師父隻是冷漠地看她一眼,淡然道:“無知稚兒,莫要問這麽多。”

芳草頗為委屈,垂頭喪氣地說道:“不是師父讓我不懂就問嗎?”

“罷了,既然你這般好學,為師就告知你吧。”師父蹲下身,將她抱到那塊很有故事感的匾額之下,緘默不語。

見狀,芳草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戳中了師父什麽傷情往事了?譬如師父千百年前曾有一名情投意合的仙侶名為“鹹鸞”雲雲。

豈料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師父便黯然神傷地答:“為師……不愛吃甜口。”

“哦。”芳草“枯萎”了。

原來世間萬物並無正經因果,可能有時候確實是自己多事了。

芳草不死心,又問了師父一句:“那為何師父給我取名‘芳草’?真的很土。”

師父意味深長地道了句:“人間有句詩,很美——‘天涯何處無芳草’,為師覺得,它很襯你。”

“哦。”這好歹算個正經理由,芳草坦然接受了。

芳草住在鹹鸞宮,其實很遭其他仙草弟子的妒恨,但她生性純善,不愛同人計較。

——隻在背地裏告狀,畢竟她和師父很熟。

這日,師父外出赴某仙友之子的滿月宴,宮內無人可庇護芳草,芳草就遭殃了。

仙草弟子們蜂擁而上,將她團團圍住。

為首的仙草姑娘乃草妖一族族長之女蘭迦,聽聞師父擅培仙宮草木,這才拜在他門下。

原本蘭迦在草族裏是錦衣玉食嬌養著的貴小姐,豈料被芳草這樣毫無靈力的下等草妖給比下去,反倒讓芳草成了師父的關門弟子。

說是“關門”,其實就是芳草留宿鹹鸞宮中,而其他仙草都在弟子宿舍吃喝。

蘭迦仗著家中宗族勢大,冷眼掃了一圈自個兒的跟班,道:“師父如今不在宮中,自有我這位大弟子替他管理宮學!芳草不過是路邊草芥,怎可日日以身輕骨弱為由頭,獨得師父關照。她慣愛撒謊,如今便戳穿她的謊話!來人,將她拉出鹹鸞宮!我倒要看看,咱們草妖一貫要日照生長,她怎生得嬌貴,還見不得日光!”

許是此前被困於地牢之中,芳草確實見不得光,一旦被日光照久了,她通體肌膚都會產生一股難言的燒灼感,疼得她痛不欲生。

師父稱她是野草,修為不夠,得好生修煉才能得長生。她一直謹遵教誨,乖巧地待在鹹鸞宮中,唯有月輝落地時,才敢出宮門一探外界。

現如今拽她出去,不是要她的命嗎?

芳草連連拒絕:“我不去,我就是死也不會踏出鹹鸞宮!”

可惜芳草說了也沒人聽,她話音剛落,仙草弟子們便將她架著丟出了宮。

芳草跌倒在青石磚上。

日光離仙宮近,此處的地磚也比旁處的更為熾熱,芳草的手腳均被燙傷。她覺得渾身猶如刀割一般,仿佛有什麽事物要透過她的肌膚,破骨而出。

芳草掙紮著,企圖回到鹹鸞宮內。

可一次、二次、三次……她都被人推回原地。

這些人不在意芳草的死活,他們隻想驅趕她,等到師父歸來時,芳草回天乏術,那麽時間久了,這樣一個特殊的弟子也會被師父漸漸遺忘。

屆時,師父還會是大家的。

就在芳草痛苦不堪的時刻,忽然有一脈冷泉注入她的體內。

待她反應過來時,已然被一襲長袍卷入其中。

芳草被綿軟冰涼的長袍裹挾,隔絕了日光,她鬆了一口氣。

是師父回來了。

他慣是喜怒不驚的模樣,很少生氣。可此時,他冷著臉,掃過眼前一眾弟子,隱隱有雷霆之怒:“是誰出的主意?”

眾人惶惶不安,你推我搡,不敢上前。

師父怒極反笑:“我原以為仙草都心神純善,原也是道貌岸然之輩。若無人敢認,為師便一道兒廢了爾等修為。”

此言一出,眾仙草惶恐,這豈不是指,師父要將他們在鹹鸞宮千百年的修為化為烏有,並且驅逐出師門?

當年他們拜入鹹鸞宮下,家中不知托了多少仙友關係才尋到門頭來,怎能說放逐就放逐呢?莫說日後還有沒有仙宮收他們為徒,便是歸家去,家中人也會以他們為恥,不願他們連累其他兄弟姐妹。

況且,他們又不是蘭迦,生來就是族中嫡長女,金枝玉葉。

她不怕死,但他們怕啊!

於是,跟班團夥迅速瓦解,順道將蘭迦推了出去。

師父見此境況,心下了然。他的指尖虛虛勾起一團絢爛的藍芒,雪白長衫微揚,漠然地走向蘭迦。

師父是神明,即便懲戒人也帶有三分慈悲。

蘭迦是弟子之中修為最高的那一個,她一見藍火便懂了。

蘭迦連連後退,說情討饒:“師、師父……你廢我修為,我無話可說。可你不能用抽骨術,剔我仙骨……”

師父憐憫地看著底下求饒的孩子,淡淡道:“為師原以為你資質上乘,此後必有作為。可你陷害同門,辜負了我,是你該死。”

蘭迦見他步步緊逼,而自個兒已無退路,她咬緊牙關,負隅頑抗,道:“師父!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可是草妖一族的嫡長女,你傷我便是與草妖為敵!”

師父聞言,手間藍光漸弱。

蘭迦鬆了一口氣,以為師父經營仙宮宮學,也是忌憚草妖一族的。

豈料,還沒等她緩過來,師父掌心的光球更大,隱隱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一回,師父不再猶豫,猛然拂袖,將那一團藍芒擊出。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光球擠入蘭迦心髒,震得她口噴鮮血。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師父,眉目猙獰,問:“為、為何……”

師父撩袍擦了擦手,風輕雲淡地答:“草妖一族上百妖仙拜於我門下修行。不過是族中嫡女罷了,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言罷,他抱起覆於袍中、奄奄一息的芳草,朝前緩步而去,留下最後一句叮嚀:“人啊,貴在有自知。”

氣若遊絲的芳草被師父抱到鹹鸞宮中,她身上的肌膚好似起了無數鱗片,那裂痕之間,湧現萬丈金光,要將她撕裂一般。

芳草痛苦不堪,連連哀求:“師父,我好疼……”

師父抿唇,觀望了半晌。

該不該出手?

最終,他還是長歎一口氣,道了句:“罷了。”

隨後,師父將無數靈力渡入芳草體內,助她修複妖核。

芳草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時日,待她再次清醒過來時,師父正拿著湯勺喂她藥湯。

芳草感動不已,險些潸然淚下,涕淚橫流,還是師父適時出聲止住了她的哭聲,冷漠道:“莫要落淚,為師這**古冰絲被,很貴。”

“哦。”芳草收住了哀號,倚靠在床榻邊上,溫柔地望著師父。

她默默享受師父的照顧,頭一回覺得,若是歲月可長留,停留在這一瞬,該多好。

因為下一刻,她發現,師父給她蓋冰絲被之前還給她墊了一塊粗布毛毯,顯然是怕她弄髒他的愛被,故而謹慎至此地步。

另一邊,蘭迦的退場,也讓鹹鸞宮中的弟子們懂了一件事。

能和師父同床共枕,能和師父同吃三餐,能和師父日日同進同出……芳草哪裏是身份卑微的下等草妖,那是師母啊!

於是乎,芳草的地位無端端抬高了。弟子們待她恭敬了,還懂獻殷勤了,至少不敢明裏暗裏與她作對了。

當一個人和你已經不是同一個級別的時候,你根本就不會產生攀比欲。

畢竟,師母是要犧牲色相的,而弟子不用。

芳草當然不知道,宮外將她和師父的關係汙名化,還傳得這樣沸沸揚揚。

她還以為,棍棒之下出孝子,師父真是很懂禦下之道,於是乎,她看師父的眼神更為崇拜了,連給他端茶遞水都很殷勤。

不過師父不愧是守禮克己之人,麵對芳草沒日沒夜的討好,臉上波瀾不驚。

師父看完一卷書,抬眸望著芳草,問:“你可有所求?”

芳草愣了愣,搖頭:“沒有。”

“那你為何成日盯著為師看?”

“我隻是在想,師父真是個好人啊!”

明明是一句好話,不知為何,卻讓師父有一瞬的茫然。

師父顧左右而言其他,含糊其詞,道了句:“愛徒,你涉世未深,識人不清,為師也就罷了,今後見了旁人,可莫要輕易下結論。”

芳草還沒來得及問他此話何意,下一刻,鹹鸞宮的宮門便被人踢開了。

一時間,宮門洞開,仙風流竄,宮外站著一群彪悍壯漢。

他們一見芳草便大驚失色,道:“果然!宮主就是被林淵這奸賊擄走囚禁了!”

那些穿著齊整仙袍的壯漢揚劍,紛紛指向師父,怒斥:“林淵!你究竟想把我們宮主怎麽樣?”

還沒等師父回答,這群人又自亂陣腳,議論紛紛——

“不好,宮主在他手上,他保不準會狠下毒手!”

“莫要輕舉妄動,好不容易找到林淵的老巢,全力保下宮主!”

“是了,還是先禮後兵,從長計議吧。”

一群人商議完,決定收回長劍,麵上帶笑,道:“林淵神君,您開個價吧,要多少靈石珍寶,才可將宮主還給我等?”

這些人凶神惡煞,瞧著實在不好相與。

芳草有點怕,惶恐不安地望著師父:“他們說的‘宮主’是誰呀?師父在殿中金屋藏嬌了嗎?”

當了芳草幾日師父的林淵神君麵對她的質疑,少見地語塞了。

良久,他將芳草推至幾位壯漢麵前,道:“也是湊巧,本仙君此前在琳琅山修行,不慎將宮主關入暗室,且消除了她的記憶。後見宮主可親可愛,心下不忍她露宿街頭,故而領回鹹鸞宮中嬌養了幾日。如今宮主親信尋來,是該將她‘完璧歸趙’的。”

林淵當即便把芳草推出去了。

待芳草懵懵懂懂地回了自家地盤,路上她複盤這幾日的經曆,才漸漸反應過來不大對勁之處——也就是說,是師父傷她、使她失憶、囚禁她,如今玩夠了,又丟棄了她?

那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該不會是“縱使爾等尋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宮主芳草”之意吧?

那師父,豈不是她人生之中的頭號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