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錯過

“沈清清,這次我跟著你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但我好像隻能跟你到這裏了。”

“你不讓我再往前走了。”

——謝澤陽的日記

寒假開始不久便是除夕,他和媽媽利用小年前後的時間給家裏進行了掃除。夜裏,他正在書桌前看書,媽媽端了杯牛奶走進來,坐在了他旁邊的**。

“把牛奶喝了,休息一會兒,和媽媽聊聊天。”媽媽把牛奶遞給他說。

他放下筆,端起玻璃杯,呡了一口牛奶。

“兒子,有個事兒媽一直挺好奇的,忽然想問問你。”

“你以前……有過喜歡的姑娘嗎?”媽媽突然開口問。

他一愣,嗆了口牛奶,回答道:“沒有。”

“慢點喝。”媽媽說,“沒有啊。那你覺得,清清這姑娘怎麽樣?”

他動作一僵,抬眼看向媽媽。

“從小到大,你可隻跟我提過她這麽一個姑娘,我也隻見過她。”

“我覺得她特別好,我特別喜歡她。”

謝澤陽垂頭無言,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她處男朋友了嗎?你知道嗎?”媽媽問。

“不知道,應該……還沒有。”

“那你問問她?你倆有沒有微信?你發個消息聯係一下她?”

“我問人家這個幹嘛?”謝澤陽皺眉,“我沒有她微信,而且……之前我倆鬧了點矛盾,她應該已經把我給刪了。”

“那你再加回來唄!主動點兒,就說挺久沒見了,問問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謝澤陽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機,久久沒有動作。

“把手機給我!我幫你加!”媽媽伸手去拿他的手機。

“媽!”謝澤陽無奈喊道。

“傻孩子。”媽媽笑了,摸了下他的頭,“媽看見你往那個禮盒裏放的東西了。”

“既然喜歡,就得主動去爭取。感情這個東西,等是等不來的,知道嗎?”

“把誤會說開了,把心意表達出來。先把這些做到了,再把選擇權交給對方,這樣才能不留遺憾。”

“媽媽就說這麽多,接下來要怎麽做,由你自己決定。”媽媽起身離開,走了幾步,轉過頭對他說,“反正我就是喜歡清清。”

“最喜歡清清。”

“隻喜歡清清。”

“好——我知道了。”謝澤陽笑了,心中酸澀甜蜜交織,將書架上的橙色禮盒取下來打開。

他拿起玻璃相框,輕輕摩挲畫紙上的每一處筆跡,目光越發溫柔,在心裏藏下了一句剛剛沒有對媽媽說的話。

跟您一樣,我也很喜歡清清。

最喜歡清清。

隻喜歡清清。

大一下學期,專注於課業和學生工作之餘,他作為隊長,開始沒日沒夜地帶領團隊準備寒假前報名的大學生創新就業大賽。他和隊友們一起熬了好幾個通宵,他們的項目終於成功挺進了決賽。

決賽的地點在Z大。

Z大。

“陽哥,你這身體……飛廣州能挺得住嗎?”

出發前,他正在宿舍收拾行李,楊歡看著剛吃完退燒藥的他,一臉擔憂地問道。

“沒事。”他笑笑說,“吃了藥了。”

“要不你別去了?我們幾個上,你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我想去。”他說。

一整個寒假的時間裏,他早就在心裏做好了決定。他想借著這個機會去Z大找她,親口告訴她,他喜歡她。

你知道嗎,沈冰清?

有時候我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

或許是在初一體檢抽血那次,你捂住我的眼睛對我說別怕的時候。

又或許是在更早之前,當你像個女俠一樣去保護江萌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注意到你了。

你總說你笨,說你不喜歡學習,動不動就提單藝迪。

但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一個特別好的女孩。

你特別好。

沒有人會比你更好。

你很單純,也很善良,一顆熱忱赤誠的心髒純淨剔透得像水晶,我時常自卑,所以才總是會說出一些違心的話,一遇到困難就膽怯退縮。

但這一次,我想要變勇敢了。

我喜歡你,沈冰清。

你聽得到嗎?

他把從家裏帶來的橙色禮盒裝進了行李箱,等他見到了她,他想把那顆曾經被他藏起來的橘子糖送給她。

他想告訴她,其實他從很早之前就開始喜歡她了。

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

他喜歡她,一直都隻喜歡她。

下了飛機,他們打車來到Z大附近的酒店。上車前,他感覺體溫又升了上來,空腹吃了片退燒藥。

他一整天沒怎麽吃東西,加上有點暈機,到酒店後,他胃裏翻江倒海,卻什麽都吐不出來,隻好找了兩粒胃藥壓了壓。

夜裏,楊歡提議去Z大轉轉,他和一個學弟跟楊歡同行,三人一起走進了Z大的校園。

“陽哥!咱們好像誤入了一片小樹林!”學校花壇的幾條長椅上,一對對校園情侶正依偎在一起,被開著手機手電筒的學弟晃了個正著。

“抱歉抱歉!”學弟連忙關掉手電筒,低聲默念,“打擾打擾,罪過罪過。”

“這傻孩子。”楊歡被逗樂了,勾住學弟的肩膀安撫地拍了拍。

他們穿過花壇,在幾家已經關門的商鋪外找了塊空地。附近人群熙攘,月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傾落而下,甬路上光影斑駁,萬籟無聲。

楊歡停下腳步說:“咱們在這兒待會兒吧,這兒人少,還涼快。”

“好嘞!”學弟欣然答應,忽然眼睛一瞪,指著前麵女生宿舍樓下的一雙人影震驚道:“現在大學生談戀愛都……這個程度了嗎?”

謝澤陽無意間視線掠過去,呼吸在一瞬間滯住。

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如果自己再一次見到沈冰清,會不會能夠一眼就認出她。

他會憑借什麽認出她呢?

是隨時有可能變化的發型、穿著打扮,同樣有可能變化的身高、身形,還是……透過那一雙早已烙印在他心上的,永遠水潤清澈、烏黑明亮的眼睛。

這一刻,他恍然發現,原來當你一直沒能忘記一個人。

那麽你最先認出的,會是她的眼睛。

路燈下,他看見她正彎著一雙含笑的眼睛,被一個男孩緊緊抱在身前。

他們在路燈下擁抱。

然後,他看見她踮起腳尖,紅著臉親了一下那個男孩。

他們在路燈下親吻。

“啥程度?你說抱抱和親親啊?”楊歡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弟弟,不是我說你哈,你真得找機會談個戀愛了。”

“談戀愛如果不擁抱,不接吻的話,那和普通同學還有任何區別嗎?!沒有區別!是不是?!”

“想想咱以前讀高中的時候,你敢抱抱嗎?不敢吧?敢親親嗎?不敢!對不對?”

“所以說啊,在上大學之前,倆人之間的那種說說話,牽牽手,根本算不上談戀愛!”

“大學裏的戀愛,才是真正的戀愛。談戀愛不就是要親親、抱抱、舉高高嗎?!”

“你說我說得沒錯吧?陽哥?”

“陽哥!陽哥!”楊歡話剛說完,轉頭看到他,瞬間神色大驚,“陽哥!沒事吧?”

“帶紙了嗎?”楊歡慌忙轉頭問學弟道。

“帶,帶了!”學弟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翻出紙巾遞給他。

謝澤陽單手撐著樹,猛烈地咳個不停,喉嚨撕裂著疼痛,口腔裏血腥味充溢,大口的鮮血被他吐了出來。

“這麽多血!”

“快擦擦!”

冷汗滲透全身,他頭暈目眩,呼吸緊促,隻好閉上眼用一直以來的辦法來緩解此刻的情緒。

眼前是花園和城堡……城堡裏住著一個公主……

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公主……

她的名字……

他沒有辦法再繼續想下去,一貫對他的暈血症最有用的方法,在這一次失了效。

喉嚨很疼,胸口更是烈焰灼燒般地疼,他胸膛起伏,視線模糊不清,一時分不清是咳出了眼淚,還是自己真的流淚了。

淚水混著汗水,一顆接著一顆順著臉頰不斷滾落。

沈冰清談戀愛了。

他認識這個男生,男生名叫肖逸寧,上學期自己還和他一起打過辯論。

肖逸寧家境很好,能力強,人也不錯。

僅僅接觸過一次,他就覺得肖逸寧這個人很不錯。

隻是,他從來沒有想到,原來肖逸寧在和沈冰清談戀愛。

沈冰清終於在大學裏遇到了一個她喜歡的人。

這個人是個很好的人。

這個人也喜歡她。

多好。

她在奶茶店裏許下的願望實現了,他應該為她感到開心。

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心髒會這麽疼,他們擁抱親吻的畫麵在他的眼前不受控製地一次次閃現,每閃現一次,他心髒的疼痛便會加重一分。

“校醫院開沒開門?”楊歡皺緊眉心,“情況這麽嚴重,肯定得看醫生。”

“不知道啊,我去找個同學問問?”學弟掃視了一圈四周,目光捕捉到女生宿舍樓下的人影。

學弟剛要走過去,被謝澤陽拉住了衣角。

“我沒事……”他頭垂得很低,扶著樹勉強站穩,動了動嘴唇說,“我緩緩就好。”

“你別去。”他說完,緩緩閉上眼,眼睫再次沾上了濕潤。

楊歡和學弟送他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早上又陪他去了醫院。掛了幾天水,他的身體狀況終於逐漸好轉。競賽結束這天,Z大的幾個同學請他們吃了頓飯,肖逸寧也在其中。

“他女朋友是我們學校音樂表演係的,特別漂亮,而且還是你們東北老鄉!”飯桌上,Z大的一個男生說道。

“欸欸陽哥,你快看!”學弟碰了碰他,指著正在發手機消息的肖逸寧說,“快看他一臉寵溺的表情。”

“眼珠子快掉手機裏了!”楊歡開玩笑道。

謝澤陽喉嚨腫痛發緊,沒有接學弟的話。他發現自己夾菜的手臂忽然變得很沉,半晌都抬不起來,隻要將筷子放下,仰頭喝了口酒。

肖逸寧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包廂裏嘈雜喧嚷,他接通電話,按下了免提鍵。

“寶寶晚上好呀!”對麵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

那樣熟悉。

謝澤陽垂下眼瞼,捏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我已經把阿姨送回家啦,放心吧!”

“和你說個事兒,阿姨今天點了一大桌子我愛吃的菜,而且又塞紅包給我了。我真的不能要了,你幫我還給她吧!”

“以我媽的性子,估計還不回去。”肖逸寧說,“沒事兒,你收著吧。”

“那你吃完早點回來,陪我去商場給阿姨選幾件衣服!或者我去酒店找你?你等我消息吧!”

肖逸寧笑著說:“好,遵命。都聽你的。”

“哥!酒!酒!酒灑了!”楊歡在他旁邊急聲吼道。

他回神,這才注意到自己倒酒的動作一直沒停,連忙抽了張紙巾擦了下溢出的酒液。

“對了,你猜我在和誰吃飯?”

“上學期辯論賽,熬夜幫我改稿的那個兄弟。”

“哇!”沈冰清說,“你把手機給他!我想和他道個謝!”

“哥們,我對象說,她想和你道個謝。”

謝澤陽正在悶頭喝酒,聞言動作倏地一頓,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他急忙擺手,慌亂指了下喉嚨示意自己不舒服,匆匆別開臉逃過遞到他麵前的手機,在扭頭的瞬間,猛地被嗆了一下,鼻腔裏傳來劇烈的酸楚,他被嗆得眼底紅透,拚命咳了起來,咳出了眼淚。

“誒呀!”楊歡連忙搶過他手裏的酒杯,“瘋了麽你!咳嗽還沒好呢!喝這麽多!”

“他有點不舒服,嗓子疼,不太方便和你說話。”肖逸寧說。

“這樣啊,沒事。”

“那希望你可以快點好起來!”沈冰清的聲音傳過來,“等你恢複好了,寧寧我倆一起請你吃個飯!”

“我對象一直這樣,特別熱情。”肖逸寧朝他笑了笑,“不過到時候肯定是要請你吃飯的,等你病好了。”

他點點頭,迅速起身走出了包廂,來到洗手間裏,單手撐著牆壁,再一次無法抑製地咳得停不下來。

他臉色蒼白,淚眼模糊,被冷汗浸濕的碎發貼在額角,胸口處翻湧的疼痛如同火山爆發一般,將他的一顆心髒快要灼燒成碎片。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伴隨著熟悉的橘子味洗衣液味道。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心跳也越來越重。

他靠在洗手間的牆壁上,攥緊了滲滿汗水的手掌,一顆心懸在了半空中。指尖在掌心裏越嵌越深,他雙唇緊抿,屏住呼吸準備邁出這一步。

他來不及思考,見到她的一瞬間,他的眼神是該和她對視,還是該躲閃。

他隻是知道,他很想念她。

他很想要和她再見上一麵,哪怕隻是老同學之間的生硬寒暄,甚至哪怕連尷尬客套的寒暄都沒有,僅僅是像陌生人一樣無言擦肩。

他都還是好想要和她再見上一麵。

雖然他心裏清楚,他和她,也就隻能是再見上一麵而已。

“寧寧?”

“寧寧!”

“肖逸寧!”她的聲音驟然響起,他定在原地,腳步堪堪頓住。

“我在你身後喊了好幾聲了。”

“沒聽到,剛收到你發的消息,就跑去門口接你了。”肖逸寧向她走過來說。

“你知道我最不喜歡追著別人跑了。”她小聲嘟噥。

“嗯,我知道。”肖逸寧看著她,神情裏滿是溫柔,“我說過的,永遠不會讓你追著我跑。”

“拉鏈又不拉緊,不冷啊?”肖逸寧眉眼含笑,伸手把她外套上的拉鏈拉到了頂端。

謝澤陽身體顫抖,手中雙拳緊握,眼睛漸漸發紅。

聽到她久違的聲音,他的心髒狠狠一顫。

曾經他以為時間可以幫助人遺忘,他也自以為自己已經對過去遺忘了不少。

可人的聲音不會改變。

他轉過身,在他們身後默默望著他們。

看肖逸寧摘下她肩上的挎包,熟練地挎在自己身上。

看肖逸寧拿出隨身攜帶的發繩,為她攏好微微散亂的頭發。

看肖逸寧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裏,輕輕吻上她的額頭。

朦朧綽約的燈影將他和他們隔絕成兩個世界,也隔絕開當下和曾經。

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孩,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沈冰清了。

可他找不到記憶中的沈冰清了。

他找不到那個她,見不到那個她,思念錐心蝕骨,讓他煎熬難捱,他沒有辦法,隻能循著記憶中沈冰清的腳印,來見一見現在的沈冰清。

隻是見一見。

隻能見一見。

可短暫的相見並不能止住這蝕骨錐心的疼痛,反而將傷口再一次硬生生地殘忍揭開。

他可以挪動腳步不去打擾她的生活,卻無法挪動自己的心。

直到眼前的一雙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他才終於離開了洗手間,給楊歡發了個消息,推開酒店大門,任夜裏冰冷刺骨的寒風與他撲個滿懷。

他去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靠坐在江邊橋下,一邊喝酒一邊發呆。

萬籟俱寂的深夜裏,街道上人跡罕至,隻有隱約的歌聲從遠處飄來,是李榮浩的《年少有為》。

“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懂得什麽是珍貴。”

“那些美夢,沒給你我一生有愧。”

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

沈清清,你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廣州這麽大,可我找不到你了。

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從廣州飛回家,他再次發起了高燒,持續一周反複不退,隻好去醫院輸液。

醫院裏,他躺在病**,看到病房裏一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正左手掛著水,右手寫著作業。

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個不安分的小女孩,笑眯眯地衝他揮手說:“班長你快看!我輸著液還在寫作業!實在是太勤奮了!”

“給加個分吧!”

“給加個分嘛,班長!”

他正晃神,看到媽媽拿著水和藥走了過來。

“把藥吃了。”媽媽說。

他接過藥,就著溫水把藥咽了下去。

“病還沒好就非要折騰,發燒燒了半個月,不怕燒傻了啊?”媽媽嗔怪他道。

“見到清清了?”媽媽問。

“嗯。”

“她……談戀愛了。”他啞著嗓子說。

媽媽沉默許久,開口問:“那個男孩兒,人怎麽樣?”

“他很好。”

“難受了?”

“沒有。”

“既然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咱們就別去打擾人家了。以後咱們看看身邊兒,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你會喜歡的姑娘。”媽媽語重心長地說。

“會有嗎?”他問。

“傻孩子,肯定會有的。”媽媽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啊,就是開竅晚,還是個心裏有什麽事兒都悶著不說的性格。”

“以後再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一定要學會主動,把你自己心裏怎麽想的全部都告訴人家。”

“知道嗎?”

“睡一會兒吧。”媽媽說。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眼淚一滴滴滑過眼角灼熱的皮膚,滲進耳朵裏。

迷迷糊糊間,他渾身發冷,蜷縮在被子裏,做了一個很沉的夢。在夢裏,他回到了高二那年,他瘸著腿背沈冰清去醫院的那個雪天。

那天她被樹枝劃傷了臉,在電話裏哭著問他,被樹枝劃傷臉會不會毀容,如果毀容了她該怎麽辦。

她哭得特別傷心,他在電話這端聽著,心髒像被狠狠揪住,疼得他喘不過氣。

在去找她的路上,他默默做出了一個決定,一直沒有機會對她說出口。

他想對她說,沒關係,就算你真的毀容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我會從現在開始就一直陪著你。

我會陪在你身邊,直到我們長大。

然後,等我們長大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娶你。

你知道嗎,沈冰清?

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喜歡的人都隻會是你。

我想一輩子照顧你。

病好之後,謝澤陽回到學校,和往常一樣繼續著每天三點一線的日子。

他依舊執著於每一門課的期末成績和每一次活動的綜測加分,疲憊到支撐不住的時候,他會點開相冊,看一眼他保存下來的沈冰清站在北影校門前的那張照片。

他懷揣著一絲僥幸去爭取專業裏唯一的清華保研資格,就像懷揣著一絲僥幸去等待一個他和她之間或許還有一點點可能的未來。

午夜淩晨,他拎著電腦走出圖書館,踏在堆滿積雪的路上,偶爾望見一起散步打鬧的情侶,會有一瞬的恍惚,回憶起楊歡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情侶和普通同學的區別在哪裏?

區別在於,情侶之間會更親密,是日複一日朝夕相處的那種親密,是隨時隨地可以牽手、擁抱、親吻的那種親密。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手機,點開了沈冰清的微博主頁。

一條新的動態出現在主頁的最上方。

“某人不在,今天放飛自我。(PS:許願把這些都吃完之後肚子不會疼……)”

附圖裏有一排冷飲和好幾支冰激淩。

評論區的第一條回複來自肖逸寧,是一個皺眉的貓貓頭表情包。

第二條回複同樣來自肖逸寧,是一個小朋友發火亂扔東西的表情包,表情包上的配文是:“你要氣死我嗎?”

他將目光移回照片上,默默凝視了許久,才終於想起飄雪的東北和炎熱的廣州之間的氣候差異。

他好像和她存在於兩個無法相交的平行世界裏。

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機放回羽絨服口袋,仰頭去看路燈下紛紛揚揚的落雪。

耳機裏隨機切換到一首歌,歌裏的男聲唱著:“就忘了吧。”

“在那些和你錯開的時間裏,我騙過我自己,以為能忘了你。”

沈清清,我也曾經以為自己真的能夠忘記你。

可回憶見縫插針,無孔不入,填滿了時空裏的每一分縫隙。

原來,我還是沒能夠騙得過自己。

我還是沒有辦法忘了你。

大四上學期,他成功保研到了清華的物理係。

保研結束,他開始尋找公司實習。在招聘軟件上篩選實習崗位時,他看到“目標城市”這一欄,指尖頓住,在搜索框裏輸入了“廣州”。

廣州的目標公司有很多。

他通過了簡曆篩選和線上麵試,被一家待遇不錯的公司錄取。

出發去廣州前,他刷到她的微博,發現她的IP地址顯示在上海。

她發微博說,自己人在上海拍戲。

於是他拒絕了廣州的實習Offer,開始重新挑選上海的實習公司。

媽媽說,既然她已經有男朋友了,那就不要再去打擾她。

他不知道就這樣一直跟在她身後,算不算是一種打擾。

他默不作聲,不聯係她,不和她見麵,就隻是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等,始終和她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

一段名為肖逸寧的安全距離。

大四畢業,他乘飛機去了趟Z大。

他混在人群裏,想偷偷拍一張她的畢業照保存下來,卻看到她在大家一起喊“茄子”時,沒看向前方的鏡頭,而是仰頭望向了身邊的肖逸寧。她笑容明亮刺眼,肖逸寧雙手扶著她的肩膀,上半身往她這邊傾斜,眼神動作無不透露出兩人的親密無間。

人潮擁擠,身邊有人撞到他的肩膀,他沒站穩,手裏的相機摔在了地上。

他慌亂蹲下身去撿相機鏡頭的碎片,不小心被人踩到手,手指被碎片刺破,血珠順著傷口滴落。

“您沒事吧?”踩到他的人連忙問。

他搖搖頭:“沒事。”

“您這相機……?”

“碎了。”他恍惚回答,手上的傷口突然很疼,鼻尖酸澀,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落淚是因為傷口太疼,還是因為相機碎了。

這個相機,是高三那年她送給他的新年禮物。

不知不覺,他們竟然已經分別整整四年的時間了。

四年的時間不短,於他而言卻似乎隻是轉瞬之間,現在和當時並沒有什麽不同。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沈冰清遇見了肖逸寧。

而他卻依然被困在和她的回憶之中,每時每刻備受折磨,朝朝暮暮寸步難行。

她從大一時開始拍戲,陸陸續續去了各個不同的城市。他一有時間就會去她正在拍戲的城市轉轉,走一遍她走過的路,看一遍她相機下的風景。

有好幾次,都是和她的粉絲們一起。

她的粉絲們很喜歡她,叫她“寶貝女兒”,總是誇她可愛。

每一次和她的粉絲在一起的時候,他都很想告訴她們:“她小時候也很可愛。”

他還想炫耀地問她們一句:“你們一定沒見過十三歲的沈冰清吧?”

十三歲的沈冰清。初中時代的沈冰清。

十六歲的沈冰清。高中時代的沈冰清。

我全部都見到過。

我中學時代的青春曾經被她完整占滿。

可我沒見到過大學時代的沈冰清。

更沒見到過——和肖逸寧攜手完成四年校園愛情長跑的沈冰清,和肖逸寧彼此相伴共度未來餘生的沈冰清。

歲月如流,三年的讀研時光頃刻而過。

研究生畢業後,他去了北京的一家科技開發公司工作。

某天他打開朋友圈,突然看到許澄光轉發的一封婚禮邀請函。

“表妹的婚禮,歡迎參加。”

熟悉的名字驀然進入他的眼簾,他指尖一頓,思緒陷入了停滯。

密密麻麻的刺痛毫無征兆地從他的心髒滋生蔓延,一路穿透他的喉嚨、鼻腔和眼眶。他艱澀地眨了眨眼,幾滴眼淚猝不及防砸落在手機屏幕上。

他反應了幾秒,不明白為什麽眼淚會這樣先於思緒洶湧而出。

就像他同樣不明白,為什麽此刻他的胸腔會毫無規律地震顫,心髒漸漸痛如車碾,痛到他幾乎想要立刻蜷縮起來。

可他還是克製著痛苦,手指點開了這封邀請函的封麵鏈接。

照片裏,身披白色婚紗的新娘笑得熱烈明豔,像他記憶裏的沈冰清,可偶然一晃神,他又覺得不像了。

記憶裏的沈冰清,總喜歡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

一開始她喊他謝澤陽,後來她喜歡喊他班長。

再後來,她喊他“謝陽陽”。

她說,謝澤陽!你不要以為一個冰袋就可以收買我!

她說,班長!謝謝你!你真好!超級超級好!

她說,謝陽陽!你快把眼睛閉上,閉上眼睛就不害怕了!

她說,生日快樂呀!謝陽陽同學!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她說,我的願望是,我希望謝陽陽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她說,謝陽陽,你會想我嗎?

她說,謝陽陽,你傷得這麽重還背我走這麽遠……你是傻子嗎!

她說,謝陽陽,你相不相信我以後會變成大明星?你等我變成大明星哦!你等我!

她說,謝陽陽,等我們一起去了北京,我帶你去南鑼鼓巷玩兒,好不好?

……

他怔怔看著手機屏幕,雙拳緊握,不覺間紅了眼。

他忽然意識到,記憶裏的那個沈冰清,其實早就已經被他弄丟很久、很久了。

那個沈冰清不會再回來了。

她不會再回來找他了。

“謝陽陽,你等等我!”

“你每天都走那麽快,總讓我追著你跑,從來都不回頭看我一眼!”

“你就不能跟著我一次嗎?

曾經,她總是這樣問他。

現在的他其實很想問問她,這些年來,到底是誰在追著誰跑?

又到底是誰沒再回頭看過誰一眼?

在分別後的這七年裏,他一直都在跟著她走。

七年的時間裏,她沒有回過一次家鄉。他一路追尋著她的軌跡,陪著她抵達了一趟又一趟航班的目的地,和她一起去看了一道又一道相同的風景。

沈清清,這次我跟著你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但我好像隻能跟你到這裏了。

你不讓我再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