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離別

“丁峻明對我說,我配不上她。”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我放手了。”

——謝澤陽的日記

他們從海灘上起身往回走,謝澤陽發現沈冰清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看著有些吃力。

“腳疼。”沈冰清說,“這雙涼鞋不太舒服,把腳底磨得好疼。”

“我背你回去吧。”他走到她身前,還沒等她反應,便彎下腰攬過她的膝彎,將她背了起來。

“謝陽陽。”她趴在他的背上,輕輕喊他的名字。

“怎麽了?”

“我好累啊,也好困。”她側過頭,臉頰貼上他的頸窩,“好想睡覺。”

“睡吧。”他說。

“你累嗎?”

“不累。”

“謝陽陽。”

“嗯,怎麽了?”

“這是你第二次背我。”她合上了眼睛,含糊說,“第一次是在半年前,咱們去北京那次。”

“那次你的腿受了好重的傷,但你還是跑過來找我了,還背我去醫院,最後疼得站都站不穩了。”

“其實我一直想問……謝陽陽,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啊?”

謝澤陽腳步一頓,沉默了許久,終於稍稍提起了勇氣。

“因為我……”他話剛說一半,就聽見了她規律平緩的呼吸聲,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他側頭去看她沉穩的睡顏,唇角微微彎了彎。

“因為——我喜歡你。”

他聲音壓得很低,甚至低過了他此時起伏的心跳聲。

也不知道這個睡熟的傻瓜能不能聽得見。

他背著沈冰清回到帳篷時,時間已到後半夜。

“我真是服了,好不容易等來了流星,結果你們一個個的都不見了!”

“獨留我一人在這冰冷寂寞的沙灘上。”程勇一臉幽怨,眼巴巴望向他。

“許澄光和江萌還沒回來?”謝澤陽驚訝問。

“嗯呢,你倆報完平安之後,他倆就又跑沒影了。”程勇無奈聳肩,注意到趴在他背上的沈冰清,大聲道,“她這是咋了?”

“沒事,睡著了。”謝澤陽淡淡道,“我送她回帳篷。”

他把沈冰清送回帳篷,替她蓋好了被子,又去藥箱裏拿了活血化瘀的藥,把藥液倒在手上,托起她的腳踝,在她的腳掌上輕輕揉了起來。

藥液冰涼,沈冰清眉頭一皺,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謝陽陽,我們已經回來了?”她問。

“嗯。”他答道,手上的動作沒停。

沈冰清注意到他塗藥的動作,臉頰微微泛紅,連忙坐起來說:“我自己來!”

“我來吧。”他說。

沈冰清沒再說話,安靜坐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側臉看。

“謝陽陽,你眼睫毛長得真好看!”

“你初一的時候就說過這句話。”他說。

“我初一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啊!”

“肯定是因為這句話是誇你的,你才記得住。我說過的別的話你肯定都忘了!”

怎麽會。

謝澤陽在心裏反駁。

不光是這句,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能清楚記得。

“謝陽陽。”

“暑假我們一起學習吧!我知道你每個假期都去市圖書館上自習,我想和你一起去!好嗎?”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答應說:“好。”

“太好啦!”

“你真好!”

“超級超級好!”

“比小心心!”她伸出手指給他比了個心。

他眼底綻開笑意,把手上的藥瓶遞給她:“明早起來記得再塗一次。”

“知道啦!謝謝班長!”她笑嘻嘻地接過藥瓶。

他轉身走出了帳篷,沒走幾步,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謝陽陽!”

他轉過頭,看到少女扒開門簾探出了頭,眨著眼睛喊他。

腳都磨破了,還這麽不老實。

“謝陽陽!你相不相信我以後會變成大明星?”

“我保證暑假每天和你一起學夠十個小時!”沈冰清拍胸脯保證,“然後成功考上電影學院!和你一起去北京讀大學!”

“不過我害怕我早上起不來,想麻煩你幫我占個座……”

“不過你放心,我這個人一向有恩必報!”

“等未來我當上了大明星,我是一定、一定、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謝澤陽笑了,沒接她的話茬:“早點睡,睡醒起來記得塗藥。”

他繼續朝自己的帳篷走,再次聽見她在他身後對他喊:“謝陽陽!我一定會變成大明星的!”

“你等我變成大明星哦!”

“你等我!”

他在帳篷前停步,轉身望向她,唇角的弧度依舊彎著:“知道了。”

“明天見!大明星!”他說。

她笑得更加燦爛,向他揮手說:“明天見!謝陽陽工程師!”

謝澤陽看著她的小腦袋縮回了帳篷裏,心中一片柔軟滾燙。

晚安。

明天見,我的大明星。

暑假裏,謝澤陽每天去圖書館上自習,順便幫沈冰清買早飯和占座。他的口袋裏永遠揣著橘子糖,仿佛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

臨近開學的某天,傍晚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許澄光約他見了一麵,告訴他,自己要出國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問許澄光:“江萌知道嗎?”

“知道。”許澄光淡淡說。

“她給我寫了兩個字,恭喜。”許澄光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知道她的表情嗎?特別客氣,特別官方。”

相處兩年的時間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許澄光。

他以前從沒見到過這樣的許澄光。

“本來放暑假之前,在L市那晚,我跟她都約好了,我說以後我們四個一起去北京……”

“沒辦法。”他說,“我媽不讓我留下,我拗不過她。”

“以後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許澄光垂著頭,吸了下鼻子,笑笑說,“反正我就是……過來和你道個別。”

“以後微信常聯係,視頻語音都行。”

“別太想我。”許澄光手臂搭上他的肩膀。

“一路順風。”他說。

夜裏回到家,沈冰清給他發來了一條消息。

“明天早上我不去圖書館了,要送光光去機場。”

“好。”他回複道。

“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

“對了,萌萌好像生病了,今天我給她打電話,感覺她的聲音有點不太對。但她和我說她沒事。你們不是住同一個小區嗎?你明天來機場的話,和她一起吧。”

“好。”

謝澤陽退出手機微信,拿起鑰匙起身,出門去樓下倒垃圾。他剛扔完垃圾,突然發現小區花壇的角落裏,江萌正抱著一本相冊坐在長椅上發呆。

“你不回家嗎?”他走到她麵前問。

江萌看到他,淺淺笑了,搖了搖頭。

“你沒事吧?剛剛清清說,她有點擔心你。”他說。

江萌依舊笑,向他比著手語:“我沒事。”

“許澄光明天上午的飛機,明早我們一起去機場?”他猶豫著開口問。

“好。”江萌衝他點頭,明明唇角還帶著笑,眼淚卻毫無察覺地落了下來。她下意識伸手去抹眼淚,微微別開了臉。

謝澤陽怔了怔,心裏忽然有些難過。

“許澄光他性子比較直。”

“其實你有什麽想對他說的,可以直接告訴他。”

“我知道你……”他欲言又止,被江萌拿出手機打斷。

“你聽說過潮汐規律嗎?”她在手機上打下這樣一句話。

“潮汐和月亮,一個在海上,一個在天上,它們看見了彼此,卻注定無法共生。”

“我和他,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謝澤陽默默看著她打在屏幕上的幾行字,一時啞然。

他可以和江萌共情,因為可以共情,所以他沒有打斷,沒有勸阻。

“可我很開心認識他。”江萌垂下頭,將自己滴落在手機屏幕上的淚漬用手指輕輕抹幹。

“就像——即便潮汐和月亮無法共生。”

“但潮汐還是看見了月亮。”

“它也會一直,看著它的月亮。”

暑假結束,高三開學,新的起點開啟了新的征程,也帶來了新的考驗。

他和沈冰清約好每個周末繼續一起在市圖書館上自習。

“超市老板說這款橘子糖賣完了,以後不進貨了。”圖書館裏,沈冰清下巴抵在桌子上,無精打采地說。

“我聽說隔壁市有賣一種味道和它特別像的橘子糖,而且裝在一個星星形狀的玻璃罐裏,糖紙還是雙層的,最外麵的一層bling bling的,特別好看!”

“不過我最近肯定沒機會去了,不知道等放了寒假再去買,會不會已經沒有了。”她小聲嘟噥,“我要是能買到,就把每顆糖外麵的那層糖紙都剝下來,寫上一句激勵自己的話,不想學習的時候就打開糖紙看看,然後吃一顆糖,一定馬上滿血複活!”

“對了,謝陽陽。快到新年了,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呀?”

他笑笑,搖了搖頭:“不用了。”

“那我還是自己想想吧。”她劃拉著手機說。

次日天剛亮,他乘坐大巴車來到隔壁市,找到了手機定位裏那家賣新款橘子糖的超市。他坐的早上第一班車,此時超市還沒有開門,他裹緊身上的羽絨服大衣,站在寒風中耐心等待。

“小夥子?你咋這麽早就來了?我這兒九點才開門呀!”

“從外地坐車來的,早上五點半的車。”他說。

“嘖嘖嘖,你這是要買啥呀?這麽上心?”老板打開卷簾門讓他進來,他走進門,一眼就看到了門口貨架上擺放的玻璃罐橘子糖,將它拿起來放在了收銀台上。

“小夥子,大冬天的跑這麽遠,一大早在這兒凍這麽半天,就為了買罐水果糖啊?這麽愛吃這個糖?”

“送同學的,她愛吃。”他回答道。

“哎喲,對同學這麽上心呢?不會覺得不值得嗎?”老板收完錢問他。

謝澤陽望著懷裏的糖罐,抿了抿唇笑了。

“不會。”他說。

他沒有告訴老板,曾經有一個女孩,在仲夏夜裏跑遍了陌生城市的好幾條街,隻是為了找到一個可以把他的手機修好的地方。

從那時起,他就告訴自己,他會永遠對這個女孩好,用盡自己的全部。

雖然,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都擁有些什麽。但沒關係,哪怕是一無所有的全部,也是全部。

他永遠會給她他的全部。

回到家後,他坐在書桌前,把玻璃罐裏的糖全部倒了出來,然後按照她向他描述的那樣,將每顆糖最外麵一層的糖紙剝下來,在上麵寫下了一句祝福或鼓勵她的話。

“清清,高考加油!”

“清清,別睡啦!”

“清清,你一定要卷過別人!”

“清清,你最棒!”

“清清,你一定可以減肥成功!”

……

他一張接著一張地寫下去,直到寫到最後一張,他發現自己已經把能夠想到的祝福語全部都寫過了,思緒一滯,筆尖停駐在了糖紙上。

黑色中性筆暈染開細微的墨漬,他無意間失了神,而後調整了一下呼吸,在糖紙上寫下了一句他一直很想告訴她的話。

“清清,我喜歡你,一直都好喜歡你。”

他緩緩放下筆,把寫好的糖紙一張張包好,放回到罐子裏。包到最後一張時,他指尖顫了顫,將這顆糖果放在了所有糖果的最上麵。

淩晨夜裏,他躺在**,明明身體疲憊,卻忽然沒了睡意。經曆一番輾轉難眠,他起身按亮台燈,坐回書桌前,擰開了玻璃罐的蓋子,把最後一顆糖果拿了出來。

接著,他伸手取下擺在書架上的橙色禮盒,將它打開,把這顆糖果放在了他一直珍藏的相框旁邊。

他默默凝視著禮盒裏的卡通畫和一旁的橘子糖,心中滋味難以言喻,輕輕扯動了一下唇角。

膽小鬼。

他合上禮盒,在心裏暗暗自嘲。

第二天早上,鬧鈴還沒響,他便先被客廳裏傳來的說話聲吵醒。

他聽到了大姑和媽媽的聲音。

“要不讓陽陽先休學呢?”

“不可能。”

“我不可能讓陽陽休學。”

“怎麽了?”他從**起身,推開門問,“休什麽學?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媽媽笑笑說,“是你大姑,她聽說有個劇組在招募演員,說你外形條件不錯,還說什麽如果你通過麵試了就讓你休學……我說那不行,陽陽都高三了……”

“對,對!看我想什麽呢!”大姑幹巴巴地笑著解釋,“我今天早起散步,透過窗戶看見你媽正在廚房給你做早飯,就順便進來和她說說這件事。”

“那你們娘倆吃飯吧!我先走了!”

大姑說著站了起來,他穿上外套對媽媽說:“我去送送她。”

和大姑一起走到小區樓下,他開口問:“到底怎麽回事?”

大姑歎了口氣:“你爸欠了一百萬……”

“和我們有什麽關係?”他冷冷問。

“你這孩子!說什麽混賬話呢!要是補不上這筆錢,法院就得強製執行!沒準把你家這房子都給封了!還說和你有什麽關係……那是你爸!”

“而且他已經說了,如果能把這筆錢補上,他就和你媽離婚,去外地打工去。”

“你媽不讓我和你說,但是陽陽,你自己家裏什麽經濟條件,你應該也很清楚。”

“如果全讓你媽負擔的話,她得有多難?你也成年了,成年人該擔起責任,不能這麽自私。”

“那你呢?”他抬頭問大姑。

“你們家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自己看著辦!愛管不管!”

大姑瞪了他一眼,念念叨叨地走了。

他收拾好書包來到市圖書館,發現沈冰清今天到得很早。

“新年禮物,提前給你的!”沈冰清把一個淺黃色的相機遞給了他。

“謝謝。”他看著手裏的相機,唇角輕輕勾起,從書包裏拿出了提前裝進去的橘子糖。

“給你的禮物,新年快樂。”他說。

“哇!”沈冰清笑了起來,“你去隔壁市給我買的嗎?”

“謝陽陽,你怎麽這麽好!”她摟著橘子糖激動說道。

“還有個禮物送給你。”他把手裏的鞋盒遞給她,“回去拆。”

“今天我本來心情不好的,但收到了你的禮物,我真的好開心。”她接過鞋盒說。

“怎麽了?”他問。

“沒事,昨天和我爸吵架,他把我姥姥送給我的鐲子摔壞了。”她悶悶道,“不知道修好得用多少錢。”

“我最近因為報名藝考的事,一直在和他吵架,不想跟他要錢。”

謝澤陽陷入了沉默。

“沈冰清在嗎?你的外賣!”外賣小哥在自習室門口喊了一聲。

“我沒定外賣啊。”沈冰清正納悶,看到出現在外賣小哥麵前的丁峻明,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丁峻明左手抱著籃球,右手拎著外賣袋從門外走進來:“我才剛下單,沒想到居然到得這麽快。”

“吃吧!”他把外賣袋放在她桌上。

“你突然給我訂外賣幹嘛?”她問。

“怕你餓死。”

“為了參加個藝考,減肥減瘋了都。”丁峻明叨咕著,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鐲子遞給了她。

“你真修好了?”沈冰清驚訝問他,“這麽快?”

“找我爸一客戶修的,小意思。”

“花了不少錢吧?”沈冰清說,“……等我有錢了,我馬上還你。”

“你自己說的啊。”丁峻明輕嗤一聲,故意道,“利息也別忘了還我。還有,記得我收的利息超高,至少雙倍。”

沈冰清白了他一眼。

丁峻明離開後,沈冰清愛惜地摸了摸她的鐲子,把它裝進了書包裏。注意到他一直低垂著頭不吭聲,她問:“謝陽陽,你怎麽了?”

“沒事。”他說。

那天聽完大姑的話,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利用放學時間偷偷去做兼職,得到的收入卻總歸有限,距離填補債務的虧空相差太遠。

或許是因為課下兼職占用了太多精力,或許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能力不足,又或許根本沒有什麽原因,連續幾次小考大考中,他的成績開始下滑,名次跌出了年級前十。

與此同時,各大名校自主招生和保送招生的相關消息在班級裏持續發酵,攪得人心沸騰,他的狀態也日益浮躁。

他和同學們一起在複習之餘共享各種名校招考信息,填寫自主招生表格,報名參加保送考試。

某天,他被徐老師叫到了辦公室談話。

“保送考試的名額下來了,理工大的公費生,你的資格剛好具備。”

“要試試嗎?”徐老師問。

他點點頭:“老師,我想試一試。”

“不再等等高考,挑戰一下清北嗎?”

“不等了。”他說。

“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徐老師憂心問道。

謝澤陽搖了搖頭。

“沒有,老師。”他說,“您也看到了,我最近成績波動挺大的。”

“而且理工大也很好。”

“我想試一下理工大。”他說。

又是周末,早上還不到六點,謝澤陽就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給你占了個風水寶地。”

沈冰清發來的圖片中,他常坐的位置上放著他的參考書,和她的卡通橘子抱枕。

謝澤陽指尖停頓在屏幕上,發了條消息過去:“早飯想吃什麽?”

“糍粑油條。”

“好。”

沈冰清給他發來了一個“比心”表情。

他拎著早飯上樓,看到沈冰清正站在樓梯間看書,手裏抱著一杯巧克力聖代,拿著小勺子往嘴裏送。

他把手裏的油條遞給她,搶走了她懷裏的聖代。

“你幹嘛!”她急道。

“早上別空腹吃冰,胃會不舒服。”他說。

沈冰清心虛地瞟了他一眼,解釋道:“這幾天一直熬夜看書,早上太困了嘛,吃點冰的提提神。”

謝澤陽手指蜷了下,說:“吃完早飯先去睡一會兒,睡醒了再看書。”

“不行!馬上就要考試了,我不能睡!”

“你還記得嗎?”沈冰清看向他的眼睛,“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謝澤陽睫毛顫了顫,眼眶忽然有點發酸,微微偏頭避開了她的視線。

沈冰清撕開包裝袋,將油條拿了出來,趁他沒注意,把油條放進聖代杯裏沾了一下。

“謝陽陽,我忽然發現,油條沾冰激淩的味道也不錯!”

“像吉事果!你吃過吉事果嗎?”

“我上一次吃吉事果,還是有一回去北京玩兒,在南鑼鼓巷吃的!”

“如果過幾天考試順利的話,我們就有機會一起去北京啦!”

“到時候我帶你去南鑼鼓巷玩兒!”她說。

謝澤陽眼底酸澀更重,他嘴唇囁嚅了一下,聲音卻哽住,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要不要嚐一下?”她眨著眼睛問他。

他點點頭,看見她興衝衝地把手伸進油條紙袋裏,拿出一根油條沾了點兒冰淇淋,遞到了他麵前。

他接過油條,咬了一口。

“好吃嗎?”她迫不及待地問他。

“嗯。”他笑了,“好吃。”

“下周我考完試回來,你會來車站接我嗎?”她接著問。

“嗯。”

少女綻放出明媚的笑容,突然把手裏的油條紙袋塞給了他。

“謝陽陽!”她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開、始、卷、你、了!”

“我去看書啦!爭分奪秒!惜時如金!”

“一定要把北影拿下!”

“你接著吃!”她說完,一邊笑,一邊小跑著回到了自習室的座位上。陽光順著她額頂的發絲傾瀉而下,將她周身的輪廓籠上淡淡的光暈。他凝望著她發著光的側影,眼前浮現出一個他最近看過的詞語——神明少女。

她是神明的少女,而他呢?

或許是那個最落魄不堪的信徒。

他想起了許澄光出國那天的前一晚,江萌在小區的長椅上寫給他看的那段話。

“你聽說過潮汐規律嗎?”

“潮汐和月亮,一個在海上,一個在天上,它們看見了彼此,卻注定無法共生。”

“我和他,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可我很開心認識他。”

“就像——即便潮汐和月亮無法共生。”

“但潮汐還是看見了月亮。”

“它也會一直,看著它的月亮。”

沈冰清,你知道嗎?

其實我隻不過是月亮牽引下的潮汐罷了。

可你不一樣。

你一定要高懸天上,去做那輪最皎潔明亮、最奪目耀眼的月亮。

保送理工大的事情很快塵埃落定。

隆冬時節,氣溫跌至零下。空氣中寒意凝結,迎麵沒入口鼻,肆虐的寒風仿佛鋒利冰刃,一下一下割在人的皮膚上。

謝澤陽在車站外等待參加藝考回來的沈冰清,思索著該如何把這件事告訴她,又忽然在想,該怎麽去向她解釋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

因為我家裏沒錢了。

因為我爸爸欠了很多債。

因為我膽小到不敢再去冒任何風險。

因為隻要把這個最艱難的時期熬過去,我和我的媽媽就能從此解脫,過上平靜安穩的日子。

可惜這些理由,他偏偏一個都不想讓她知道。

因為她是他喜歡的女孩。

他隻想展現給她自己最好的一麵。

可他也會在心裏問自己,謝澤陽,你究竟有什麽好的一麵可以展現給她?

你又究竟有什麽資格去喜歡她?

你能給她什麽?

他曾經告訴自己說,一無所有的全部也是全部,他永遠會給她自己的全部。

可她憑什麽要接受他一無所有的全部?

她應該遇到更好的人,也應該過上更加幸福自由的生活。

他想著,看到她魂不守舍地從車站裏走了出來,臉頰很紅,嘴唇幹澀發白。

“臉怎麽這麽紅,發燒了?”他著急問道。

“我聽說,你保送理工大了。”她突然平靜開口。

“你明明——”她聲音帶著哽意,“你明明和我說了,要和我一起去北京……”

“你說過你要考清華的。”

他愣在原地,半晌過後,輕輕開口說:“對不起。”

“以我自己現在的狀態和能力,我未必考得上。我沒有把握。”

“可你連試都沒試!”她吼道。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想去北京了。”

“可我們已經約好了……”

他抬頭看她:“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準,你能保證你一定能考去北京嗎?”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不能保證……但我在努力了,我真的有很努力……”她攥緊了雙拳,話還沒說完,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一滴接著一滴順著臉頰淌落,全身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

她哭得嗓音嘶啞,緩緩蹲下去,雙手捂住心口,表情痛苦地埋下了頭。

“清清!”他慌忙上前去拉她的手臂,感受到一片灼熱的溫度。

她發燒了。

“我們先去醫院。”他說。

身前的人卻用力一掙,甩開了他的手。

“謝澤陽。”她搖晃著站起身,淚眼朦朧地望向他,聲音裏沒有一絲情緒,“我以後不會再追著你跑了。”

她胡亂抹了把眼淚,轉身就走。

她走得很慢,步子輕飄飄的,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他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她身後,離她不算近,卻來得及在她跌倒時跑過去扶住她。

見她走進教室,他匆匆跑去醫務室買了退燒藥、消炎藥和退燒貼,再折回到十六班的教室門口。

他看到她趴在座位上,把頭縮進了肩膀裏。

丁峻明剛好打球回來,和他迎麵撞見,隻當作不認識他,正要往裏進,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要幹嘛?”丁峻明表情不善地抬眸。

“沈冰清發燒了。”他把手裏的藥袋遞給丁峻明,“這是退燒藥。”

丁峻明怔了怔,神色疑惑,但還是接過了藥袋。

“別說是我給的。”他補充說。

“你什麽意思?你和她……吵架了?”丁峻明問。

“沒什麽。”他苦澀搖頭,摸了摸外套口袋,掏出了一支橘子味棒棒糖,遞給了丁峻明,“還有這個。”

丁峻明不明所以地接過了糖。

“謝了。”他疲憊地笑了笑,轉身朝一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傍晚放學時,他看到沈冰清和丁峻明在學校門口分別。

“那我去找我爸了,你自己去輸液真沒問題?”

“沒問題。”沈冰清說,“吳阿姨說她一會兒就來陪我。”

“對了,這個給你。”丁峻明別別扭扭地從口袋裏拿了一支橘子糖出來。

沈冰清怔在原地:“你怎麽有這個?”

“我……隨便買的。”

“你不愛吃?”丁峻明問。

“不愛吃。”沈冰清說。

“那算了,不要了。”丁峻明把糖揣回口袋,“記得認真看路,到醫院了給我發個消息!”

“好,放心。”沈冰清答道。

謝澤陽一路跟著她來到醫院,看到一個女人正在醫院門口等她,和她一起走進了醫院大門,他這才放心離開。

他剛轉過身,就被一個略微熟悉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班長,你還記得我嗎?咱倆小學同學。”

“我還記得你暈血。”沒等他反應,麵前的男生緊接著說,“上次在職高門口,我看見你為了沈冰清打架,腿上全是血。”

謝澤陽抬起頭,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沈冰清家保姆的兒子,吳皓。

“聊聊?”吳皓對他說,“有點事想問你,關於沈冰清的。”

他和吳皓走進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其實我從小就特別討厭沈冰清。因為我覺得,是她搶走了我媽。所以總是想方設法地給她找麻煩。”

“但其實她一直對我很好。”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去她家吃飯。當時有隻特別大的龍蝦,我見都沒見過,就和我媽說我想吃。我媽不讓我吃,說等回到家再給我買。她聽見之後,直接把那隻龍蝦夾進我碗裏了。”

“後來上了高中,有段時間我媽住院,我從醫院裏出來,直接去了網吧通宵,都忘了第二天自己過生日。結果我通宵完回到家,發現門把手上掛著個蛋糕,還有一盒龍蝦,一看就知道是她給我訂的。”

“但我還是不願意承認她對我好,總想惹她生氣。有一次為了氣她,我故意騙我媽給我倆買了情侶鞋,然後和我的幾個哥們說,這雙鞋是她送我的,因為她喜歡我。”

“但我沒想到會因為自己亂說,給她帶來危險。”

“那天她為了幫我,挨了混混一刀,我完全懵了。你知道我當時什麽感受嗎?感覺大腦完全不受控製,像瘋了一樣。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這麽害怕過,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害怕。”

“我害怕失去她。”

“後來我想去教訓他們,沒想到居然被你搶了先。”

“其實她小時候特別聰明,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次次考第一,天天領小紅花。而且她小時候還拍過廣告,你不知道吧?特別可愛。”

“不過後來,他爸媽離婚了。她媽是歌劇團的演員,和她爸離婚之後,她爸把她小時候得過的獎狀都撕了,獎品也全砸了。”

“那時候她站在凳子上跳舞,她爸直接扯走凳子,讓她摔下來,還把她關在房間裏,逼著她除了讀書什麽都不能做。”

“可她那個性子也是強的,她爸越想讓她做什麽,她就越是不肯做什麽。不讀書,上課睡覺,下課打架,一開始他爸還會管她,後來有了豔遇,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自己的快活日子去了,也放任她不管了。”

“前段時間我才發現,她居然和你一起在圖書館上自習。”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覺得,那個站在凳子上跳舞的沈冰清又回來了。”

“不知道她的改變是不是和你有關,如果是的話,我想謝謝你。”

謝澤陽眼底滾燙,貼著咖啡杯壁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收緊,指節凸起發白。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改變了。”吳皓笑了笑,“所以我把頭發顏色染黑了,煙酒也都忌了。”

“小時候她叫我弟弟,我總覺得煩,現在突然想當一個好弟弟了。”

“其實我……一直喜歡她。”吳皓眼睫顫抖,“想和她談戀愛的那種喜歡。”

“但我知道,我不配。”他苦笑了一下。

謝澤陽一言不發,思緒陷入恍惚。

“班長,我特別想問你一件事。”吳皓突然抬眸看他,“你喜歡沈冰清嗎?”

你喜歡沈冰清嗎?

他靜默許久,在心底給出的,卻是和吳皓同樣的答案。

我喜歡她,很喜歡。

但我知道,我不配。

他喉結上下滾了滾,終究沒能開口回答,聽見吳皓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吳皓接起電話,臉色漸沉,掛斷電話起身道:“我媽說沈冰清高燒不退,燒到快四十度了,讓我去看看。”

謝澤陽立刻起身,先於吳皓衝出了咖啡店。

他和吳皓一起打車來到醫院,找到了沈冰清所在的病房。

“剛剛體溫降下來點了。”吳阿姨說,“醫生說沒什麽大事兒了。”

“嚇死我了,沒事就好……”吳皓說。

“這個是你同學?”吳阿姨問吳皓。

“沈冰清的同學。”吳皓答道。

謝澤陽跟吳阿姨打了個招呼。

“你好。”吳阿姨衝他點了點頭。

“你們倆先坐。”吳阿姨說,“我去給她接盆水,拿涼毛巾敷一下額頭。”

“我和你一起去!”吳皓說,轉頭對他說,“班長,你在這兒坐會兒。”

謝澤陽站在病床前,默默注視著她的睡顏。

大抵是燒得難受,她臉頰紅撲撲的,眉心緊皺著,身體蜷縮在被子裏,露在外麵的肩膀抖了抖。

他將被子向上拉,給她蓋嚴實了些,一抬眼,看見有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他一怔,心中酸澀翻湧,抬手幫她揩去淚痕,指尖微微發顫。

她的眼淚是燙的,和她眼角的皮膚一樣燙,灼熱的溫度穿透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心髒。

“清清,對不起。”

千言萬語哽在喉中,他最終能夠說出口的,卻還是隻有一句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他閉了閉眼,嗓音低沉嘶啞。

病房門被推開,吳阿姨端著水盆走了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吳皓和喘著粗氣趕到的丁峻明。

丁峻明看了眼熟睡的沈冰清,偏頭對他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他跟在丁峻明身後走出了病房,丁峻明突然轉身,揮手給了他一拳。

嘴角有鮮血滲出來,他屈指抹了一下,看到了手指上的一抹殷紅。

呼吸一陣急促,他單手扶住走廊的椅子,微微躬下身,極力克製住眼前的眩暈。

他沒有還手,也沒有說話。

“沒事吧!”吳皓趕過來問他,又回頭問丁峻明,“出什麽事了?你打他幹嘛?”

丁峻明沒有回答,隻是走到他麵前,眼神冰冷地說:“謝澤陽。”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她。”

“但我想告訴你,你不配喜歡她。”

高三下學期,謝澤陽沒有再去學校。

他瞞著媽媽打了好幾份工,騙媽媽說是各種競賽獲得的獎金,終於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還清了欠款。

媽媽也終於拿到了一紙離婚協議,他們搬家去了一個新的小區,開始了新的生活。

暑假裏,他收到了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從程勇的口中得知,沈冰清被好幾所藝術院校錄取了。分數距北影的錄取線差了一點,她最終決定去廣州的Z大。

“夏亮宇真去北京學表演了?”

“嗯,他坐車剛走,跟江萌同一輛車,江萌不也去北京嗎?”

“唉,我還以為沈冰清能去北影。”

“你沒看她高考前的那個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咱陽哥附身了呢!從早學到晚,課間都不帶停一下筆的……欸,陽哥!快過來!”

正在說話的男生朝他揮手:“我們剛聊到你,你也坐火車走嗎?還是坐客車啊?”

“都不坐,我去高鐵站。”他說。

“去高鐵站……”男生撓頭,嘿嘿一笑問,“你不會是特地來送我們的吧?”

他淺淺“嗯”了一聲,目光投到了路邊停著的一輛客車上。客車的車窗前擺放著一個提示牌:“火車站直達機場。”

男生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有人突然開口問:“沈冰清是不是在那輛車上?”

“離發車時間不還早著呢嗎?她那麽早上車幹嘛?”

“趕緊把喊她下來!”

“等她到了廣州,估計跟咱們半年都見不上一麵了。臨走都不和咱們多待一會兒,咋這麽狠心呢!”

另一個男生走過來說:“我剛去喊了,她說她不下來。”

“唉。”男生歎了口氣,扭頭注意到客車已經開動,驚訝問道,“今天提前發車呀?難怪她不下來。”

“行,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也進站吧。”幾個男生說著,問他,“陽哥,你不是要去高鐵站嗎?咋去啊?”

“我騎車去。”他說,“先走了。”

高鐵站和機場在同一方向,通往機場的客車行駛在他的前方,他掃了輛共享單車騎上,突然加快了車速,開始追趕這輛車。

如果他能追上這輛車。

他在心底告訴自己,謝澤陽,如果你能追上這輛車。

那就去向她表白吧。

放下自尊和自卑,放下顧慮和膽怯,去大聲地告訴她自己一直沒能對她說的那些話。

沈冰清,我喜歡你。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他不知道為什麽“追車”這種離譜的電影橋段會不可思議地發生在他這樣的人身上,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可惜他拚命地追,最終卻還是沒能追上這輛車。

“老謝,馬上發車了,你到了沒啊?”程勇和他約好在高鐵站見麵,發來語音問他。

他在高鐵站門口停下車,回複程勇道:“馬上。”

“沈冰清居然這麽快就到機場了。”程勇給他看手機屏幕上沈冰清剛發的朋友圈,“說一路綠燈。”

“你倆也挺搞笑,一起從火車站出發的,結果她一路綠燈,你一路紅燈。”程勇說。

他打開手機,點開了沈冰清的朋友圈,發現她的頭像下方是一條橫線,朋友圈頁麵空白一片。

他唇角抿了抿,眼裏漫上濕熱。

就這樣吧。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如果屏蔽他或者刪了他,能讓她開心一點的話。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