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發繩
“今天,我給她綁頭發了。”
——謝澤陽的日記
開學典禮結束不久,國慶假期開始前,學校的“校園藝術節”活動拉開了帷幕。
每個年級需要負責不同類型的節目,高一年級負責的節目是詩朗誦比賽。聽說詩朗誦比賽由林老師帶領參賽,學校要求所有參加演出的師生必須統一服裝,並特地為他們購置了一批符合朗誦主題的“民國學生裝”。
聽說市教育局的領導也會來觀看這次藝術節表演,德育主任在廣播中重點強調,除了有節目的同學可以穿演出服以外,其他同學必須全部穿校服。這周剛好輪到謝澤陽值周,主任叮囑他提前檢查好每個班級的校服情況,務必保證每名同學在領導到來之前都能把校服穿好。
這天早上,他從家裏穿好了一身“民國長衫”,又套上校服外套來到了學校。他剛走進教室,發現室內竟然一片狼藉。符昕雅的桌子翻倒在地上,桌箱裏的書本和日用品零零碎碎灑了一地。
他將視線移到自己的座位,看到江萌坐在那裏,許澄光正神情專注地往她的手腕上噴藥。他走過去,聽見許澄光說了一句:“老謝,借用一下座位,你先坐旁邊。”
“陽哥,你錯過了一場相當激烈的大戰。”程勇湊到他身邊,壓低嗓音道,“符昕雅今天早上找了好幾個混混在學校附近堵江萌,那幾個人還帶刀了。要不是咱們林老師及時出現給擋了一下,刀就劃在江萌臉上了。”
“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江萌喜歡夏亮宇,就十四班的那個藝術生,符昕雅一直在追的那個。”
“江萌給他寫的日記,被符昕雅發現了,然後她就開始氣急敗壞。”
“看見符昕雅的桌子了嗎?光光給踹翻的。”
“林老師沒事吧?”他問。
“沒事。”程勇說,“手心被刀劃了一道,已經上藥包紮了。”
“你說光光和沈冰清不愧是一家人,倆人脾氣都挺暴啊。剛才沈冰清也過來了,直接衝符昕雅來的。好家夥,上來就把人給拽走了,聽說是去女廁所單挑了。”
“班長!我在女廁所門口撿到件校服,擔心是咱班同學的,就給拿回來了!今天不是有領導來檢查嗎?你一會兒快問問咱班有沒有人丟校服!”一個男生跑過來說。
“咦——這校服是經曆了啥?”程勇看著男生手裏的校服,一臉嫌棄地說,“這是剛從下水道裏撈出來的嗎?咋髒成這樣了?”
“這肯定不能是咱班同學的……”
男生突然道:“班長,上麵有個標記!QQ,前麵好像還有個S,看不太清……”
謝澤陽一把扯過校服,冷著臉飛快跑出了教室。
程勇和男生愣在原地:“他咋了?”
“不懂,”程勇不解撓頭,“SQQ,誰啊?”
謝澤陽飛奔到女廁所門口,發現裏麵空無一人。洗手台上扔著一個橘色的發繩,他把它撿了起來,呼吸不穩,思緒也突然亂了。
她會去哪兒?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第一反應是擔心她被帶去了教導處,於是幾步爬上了樓梯,在路過年級辦公室的時候,下意識朝裏麵看了一眼,腳步頓住。
辦公室裏,沈冰清正站在林老師的辦公桌前和她說話。
“老師,您別批作業了。手心出汗寫字多疼啊。”
“沒事。”
“我還這樣考過試呢。”林絮笑了。
“啊?那您上次是因為什麽劃傷手啊……”
林絮沉默片刻,笑了笑,沒有回答。
“老師,我給您吹吹吧!不知道隔著紗布吹管不管用,我試試!”
“真沒事……”林絮抬手去揉她的頭,問,“萌萌怎麽樣了?”
“手腕上有點傷,光光給她上藥呢。”
“沒去找校醫?”
“光光比校醫厲害!我表舅……也就是光光的爸爸,以前是一個特別厲害的醫生,他從小就跟著表舅學醫,治點小傷不是問題!”
“他還會治傷?”林絮驚訝問。
“老師,除了語文他啥都會,你說氣不氣人!”沈冰清語氣誇張,拱火說道。
林絮無奈笑了,說:“你快回去吧。回去收拾一下,把頭發紮好,一會兒該出發去禮堂了。”
“好吧,不過在我走之前,我要把您的紅筆全帶走。”
林絮一怔,噗嗤笑了,拍了拍她的肩:“好,我先不批了,歇一會兒再批。”
“快回去吧!”
謝澤陽還站在辦公室門口,和正從裏麵出來的沈冰清迎麵撞上。
“怎麽?知道我和你們班同學打架,這麽一大早就跑來告狀了?班長大人?”她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調侃道。
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淡黃色T恤,頭上的發繩被扯掉了,蓬鬆濃密的黑色長發披散在肩上,襯得她小巧精致的臉頰更加白皙素淨。
謝澤陽唇線繃直,一言不發,將她渾身上下完整仔細地打量了一遍。
還好,應該沒有受傷。
他這才鬆了口氣,一直握成拳滲出汗的手掌終於緩緩鬆開。
“趕緊回班!領導和主任一起從樓上下來了!要檢查儀容儀表和校服!”他們身後突然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謝澤陽眼疾手快,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將她拉到了身後的樓梯間裏。
“喂!你幹嘛!謝澤陽!”
他食指抵在唇畔,示意她不要說話。
“你……”沈冰清喃喃道,“你把我的校服還給我吧。”
她伸手去拿他手裏殘破不堪的校服:“謝謝。”
他卻沒肯給她,而是將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脫了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
“先穿我的。”他說。
沈冰清怔了一瞬,看著他問:“你就這麽怕我給學校丟臉嗎?”
“不愧是值周負責人,真負責。”她垂頭瞧了眼自己穿在身上的寬大校服,低聲說道。
謝澤陽沒說話,習慣性地抬起手,將她校服領口處沒拉緊的拉鏈往上拉了拉。
初一那年,每次她拉鏈拉不好,他都會順手幫她拉緊。
名義上,他說自己是在規範她的儀容儀表。
實際上,他不過是怕她會因為冷風吹進領口而著了涼。
沈冰清眼睫顫了顫,而後仰起頭,悶悶說了一句:“我的發繩,你也給我吧。”
“我綁下一頭發,謝謝。”她緊接著說。
謝澤陽把發繩遞給她,看她接過發繩,手臂剛抬起來,突然皺眉咬了下唇。
“怎麽了?”他問。
“這兒疼?”他抬手輕輕碰了碰她右臂裏側的一處地方,“剛才打架弄的?”
“嗯,剛才符昕雅扯著我胳膊扭了一下。”
“不抬起來不疼,剛剛抬起來才發現有點兒疼。”她說。
他凝視著她的手臂,唇角緊抿,半晌歎了口氣說:“那別抬了。”
他說著,接過她手裏的橘色發繩 ,抬腳走到了她身後。
他將她頸後的發絲攏了起來,用五指輕輕捋順,然後將發繩繞了兩圈,在高處綁了個馬尾,又將發辮擰成一股,纏繞起來,盤成了一個丸子頭。
他的記憶突然被拉回到初三那年的除夕夜,他放完鞭炮走進家門,看到媽媽正站在灶台前綁丸子頭。
“這麽綁起來好看嗎?”媽媽問他。
“好看。”他說。
“沈冰清也經常綁丸子頭。”他禁不住和媽媽提起她,“但她的丸子頭沒有這麽利落,總有碎發垂下來,看著有點亂。當時我們班同學還以為她是為了有淩亂美,故意這麽綁的。”
“結果後來,她偷偷告訴我說,其實是因為她不會梳頭,更別提綁頭發。”
媽媽笑了。
“那你跟我學學,等下次再見到她,你教教她怎麽綁。”媽媽說。
那時的他,跟媽媽學會了怎麽綁丸子頭,卻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她。
他靜靜注視著為她綁好的頭發,不知注視了多久。他手上的動作早已停下,雙臂卻忘了放下來。他似乎能感受到自己此刻咚咚的心跳聲,在狹小靜謐的空間裏,如同洶湧的海浪愈演愈烈。
“好了。”他放下手臂,淡聲說道。
她沒說話,也沒動,依舊仰著頭,很久後才小聲對他說了一句:“謝謝。”
她說話時帶著悶重的鼻音,他走到她身前,注意到她眼尾泛紅,眼裏微微濕潤。
“怎麽了?”他驚訝問道。
她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臉,含糊解釋說:“沒事,就……胳膊……忽然有點疼。”
“領導和主任應該已經走了。”她倉促抹了下眼睛,轉身走向教室,“我去找光光給我看看……不行就去找校醫。”
“好。”他跟上她的腳步說。
藝術節表演很快開始,禮堂裏,謝澤陽和許澄光一起坐在觀眾席的一角。
“我給沈冰清看了,沒什麽大問題,貼上膏藥養幾天就能好,不用擔心。”許澄光說。
“嗯。”謝澤陽答道,“謝了。”
“應該的,你和我道什麽謝。”許澄光淡淡道。
空氣陷入凝滯,他察覺到今天許澄光似乎興致不高,一直沒怎麽說話,神情格外煩躁,目光一直緊盯著同一個方向。
謝澤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第二排中間座位上江萌的背影。
“你怎麽了?”他問許澄光。
“煩。”
“煩什麽?”
“說不明白。”頓了片刻,許澄光再次開口,問他,“你覺得,夏亮宇這個人怎麽樣?”
謝澤陽笑了,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你也覺得江萌喜歡他?”
許澄光像受了委屈,說話的聲音有點悶:“我上次無意間聽見江萌跟沈冰清說,她有一個很喜歡的人,而且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了。”
“她考來咱們學校,也是因為那個人。”
“夏亮宇不也是從你們縣考來的嗎?而且他和江萌還是小學同學。”
謝澤陽淡聲說:“我覺得不是他。”
“那還能是誰?”許澄光突然轉過頭看他,“江萌在日記封麵上寫了‘To X’,姓氏首字母是‘X’,……難道是你嗎?”
謝澤陽哭笑不得,問他:“為什麽是我?萬一是你呢?”
許澄光眼皮一耷:“我才認識她多久……”
他喃喃自語著,謝澤陽唇角翹了翹,沒有再說話。
他恍惚回憶起中考前的那一天,江萌和他在教室裏聊天時給他寫過的話。
“比如某一刻,你遇見了一個人,他帶你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從那一刻起,你發現,你的人生忽然有了煥然一新的光彩。”
“哪怕後來你見不到他,甚至他不記得你了,也沒有關係。”
“因為你相信,在兩個世界的交接點,你們一定還會再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