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酸澀
“她說,和我做同桌,她並不開心。”
——謝澤陽的日記
第二天一早,謝澤陽走進教室,看見一群人將他的座位圍得水泄不通。
“謝澤陽,我們一起考實驗中學吧!”
“然後,我們一起努力,一起考清華!”
齊輝高舉著一張信紙,一邊聲情並茂地大聲朗讀,一邊捏著嗓子起哄:“喲——原來班長要考清華啊?”
“單藝迪怎麽知道班長要考清華?我們可誰都不知道!”
“哎喲,就是!班長可從來沒跟我們說過想考什麽大學!”其他人搭腔說,“單藝迪怎麽知道啊?”
“我知道八卦內幕!小學的時候,班長和單藝迪一起競選過大隊長。本來班長的票數都已經比單藝迪高了,但單藝迪哭著來找班長,後來班長居然主動放棄了!”
“哎喲——”教室裏瞬間炸了鍋,喧鬧的起哄聲此起彼伏,吵得他耳膜直跳,心裏一陣煩。
莫名其妙的,他下意識看了眼沈冰清的反應。
他看見她正和大家一起專注地聽著八卦,眼裏閃爍著好奇的光亮,興奮雀躍地跟著周圍其他人一起起哄,甚至帶起頭熱烈拍手鼓掌。
謝澤陽突然覺得心口一窒,煩躁的情緒更重,洪水般無法抑製地洶湧而出。
“齊輝!你快把信給我看看!”她湊熱鬧湊得越發起勁兒,踮起腳尖跳著去搶齊輝高舉在手中的信。
“人家可是作文得滿分的人!”齊輝瞥了她一眼,語氣誇張,“咱們整個年級可隻有她和班長的作文得過滿分!”
“你看得懂嗎,沈冰清?啊,不對,應該說,你能把字認全嗎?小學生!”
“閉嘴!”她朝齊輝吼道。
教室廣播突然傳來響動,謝澤陽氣惱地吼了一句:“所有人都安靜!聽廣播!”
嘈雜吵鬧的教室這才稍稍安靜下來,廣播裏值周老師的聲音無比清晰地穿透了教室。
“現在匯報一下上周的值周情況。”
“七年一班謝澤陽、七年二班單藝迪兩名同學作為我校的優秀學生誌願者,積極配合學校完成了上周的值周工作,提出表揚。”
“七年一班沈冰清,不穿校服,給所在班級扣一分。”
齊輝一臉無語:“大姐你校服呢!”
“丟了。”沈冰清說。
“你可真行!和流動紅旗有仇嗎你?”
周圍幾個其他組的男生突然大聲喊:“班長,我申請給八組扣分!扣一百!”
“憑啥!”和齊輝同桌的八組男生吼道。
“誰讓你們組員不穿校服!給班級扣分!”
“她不是我們組的!”
“對,她不是我們組的!我們組不要她了!”
“不行,必須給她扣分!而且她剛才最能起哄!必須扣一百!”
“扣一百!”
“扣一百!”
“扣一百!”
謝澤陽放下筆,猛地把桌子往前一推,前桌男生正晃著椅子帶頭討伐沈冰清,被椅背狠狠一撞,上半身猝不及防磕在了桌沿上。
“謝澤陽,你是不是有病……”
“小組扣分製度是你定的?”謝澤陽冷聲道,表情不善地問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是嗎?”
“不是,我也沒說啥啊,衝我發哪門子火,本來就是沈冰清……”男生不滿嘟囔,立刻被周圍其他同學勸阻製止。
“班長,你消消氣。”另一個男生說,“不過咱老班確實說了,給班級扣分的人必須給所在小組扣分,你可不能包庇沈冰清。”
上課鈴聲響起,紮堆的人群終於散開,大家紛紛回到座位上自習。
謝澤陽翻開班級簿,目光掠過“學生表現”這一欄,腦海中莫名閃過剛剛沈冰清在看到單藝迪寫給他的信時興奮雀躍的表情,和她跳著去搶齊輝手裏的信時迫不及待的動作,忽然又覺得氣得不行。
看到別的女生給他寫信,她就這麽高興嗎?
她到底在高興什麽?
他拿起筆,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但還是一下給她扣了很多分,把她課前幫老師擦黑板,課下幫班級打開水,放學後主動替生病同學值日的加分全部給扣掉了。
他在班級簿上寫她的名字,她突然伸手搶他手裏的筆,搶奪之中,筆尖鋒利,不小心狠狠劃過她的指腹,沒劃破出血,但也一定很疼。
他看見她趴在桌子上哭了。
不知道是因為氣他給她扣了分,還是因為手指被劃疼了。
心裏氣悶發堵,他隻扣了她沒穿校服的分數,把違紀欄裏剛寫下的她的名字劃掉,換成了他自己的名字。
那天之後,他們陷入了冷戰,他沒主動說話,她也安靜得出奇。她一反常態不再在他耳邊吵,甚至不再趴桌子睡覺了,而是在課堂上認真聽講,在上自習的時候專心寫作業。
偶爾,她會拿自己不會的問題來問他,他給她講解完,她隻是淡淡地說一聲,謝謝。
某天中午,她被語文老師叫到輔導教室重考晨考。語文老師同樣叫了他,又叫了單藝迪,讓他和單藝迪幫忙批改昨天布置的古詩文默寫卷。
他剛批了幾張,教導主任突然從教室門口急匆匆走了進來。
“學校急著要交一篇征文,要電子版的。你現在找個作文寫得好的學生去你辦公室電腦上寫,你幫著修改一下,改完之後馬上發到我郵箱。”
“行。”語文老師說,“謝澤陽,你跟我走。”
“好的,老師。”他放下手裏的紅筆,答應道。
語文老師接著說:“單藝迪,你留在輔導教室,負責給沈冰清輔導,保證讓她把晨考卷上的題全會做了。”
“好的老師,保證完成任務!”單藝迪眨眨眼說。
“我不要!”沈冰清立刻搖頭拒絕,“老師,我不想讓她給我輔導!”
“你要是不錯這麽多題,不需要輔導!”
“別想拖延,放學之前必須把晨考通過,不然我給你爸打電話!”
“謝澤陽,跟我去辦公室。”語文老師冷著臉說完,轉身走出了輔導教室。謝澤陽起身正要跟上去,突然被沈冰清緊緊抓住了手臂。
“謝陽陽!”
“我不想讓她給我輔導。”她委屈巴巴地看著他說,聲音裏帶著乞求。
他腳步一頓,被她握住的手臂微微僵住,心裏忽然有些難受。
他喉嚨微動,正想跟語文老師說他回來之後可以給她輔導,突然聽見老師轉頭說:“放學之前完成不了任務,就讓你爸來學校找我!”
沈冰清不再吭聲,默默地鬆開了握住他手臂的手。
征文稿寫了將近一整節課,剛修改完畢,團委老師又喊他去操場參加下周中考壯行儀式的彩排。
天色漸漸暗下來,放學打鈴時,彩排還在進行,負責值日鎖門的同學幫他把書包帶到了操場。
等終於忙完回到家裏,他寫了一會兒作業,在喝水休息的間隙,目光瞟了眼放在桌邊一直沒有動靜的手機。
好像自從上次他給她扣了分,她就再也沒有給他發過消息。
他拿起手機,點開了和她的微信聊天頁麵,發現他們上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半個月前。
他這個人一向這樣,和人鬧矛盾很少服軟,從不主動求和,最擅長搞冷戰,沒人能戰得過他,仿佛隻要這樣就能證明他是贏家。
然而像他現在一樣,心緒不寧,煎熬難耐,也能算得上贏家嗎?
他想起下午自己急著去寫征文稿,擔心她被語文老師叫家長,不顧她可憐巴巴的乞求,讓她和單藝迪一起留在了輔導教室。
她說不想讓單藝迪輔導她。
她不願意和單藝迪單獨待在一起,她不喜歡單藝迪,想讓他幫幫她。
可他卻沒有幫她。
他思前想後,決定明天早起去給她買橘子糖吃,為了能讓她開心一點,順便緩和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真沒見過這麽沒心沒肺的。”
翌日清晨,謝澤陽剛來到學校,還沒進教室,就被語文老師喊到辦公室取晨考卷。辦公室裏,兩個老師正坐在座位上在聊天。
“沈冰清真在輔導教室裏睡了一宿?”
“聽說還來例假了,早上保安開門的時候,看見她小臉煞白,嘴唇都沒血色了。”
“她痛經一直挺嚴重的,每次都請假不上間操,還總上課趴桌子。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裝的,後來才發現是真的。”
“估計是體質不行,又沒人管,自己也不知道去醫院看看。”
謝澤陽迅速抱起辦公桌上的卷子,一路朝教室飛奔過去,剛跑進門,就一眼看見了正披著校服外套埋頭趴在桌子上的沈冰清。
“幹嘛呢,陽哥?啥事這麽急啊!”坐在門口位置的男生驚訝問道。
他把手裏的卷子塞給男生,放穩呼吸,動作很輕地走到了座位上。
頭頂的風扇呼呼作響,吹打著她微微瑟縮的脊背。他側身關掉了牆上的風扇按鈕,校服邊緣不小心刮蹭到她的手臂,她皺眉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謝陽陽。”她喊他的名字,嗓音帶著沙啞。
“我昨天……把語文晨考的錯題都改完了,重考也得了滿分。”
“昨天的作業我也都寫完了。”
“今天要考的古詩我也都背會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著問他:“我厲不厲害?”
明明她一直在笑著,他卻隻覺得刺眼。心裏堵著氣,他翻出手邊的卷子,筆下寫字的動作沒停,一直沒理她。
“班長!二班的單藝迪找你!”坐在門口的男生突然回頭衝他喊。
謝澤陽啪地放下筆,立刻起身朝教室門口走了過去。
“咱們今天下午幾點彩排?書記說完我給忘了,主持稿你昨天回家又改了嗎?我改了一版,你要不要再和我一起看看……”單藝迪連珠炮似的問他道。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片刻,開口問她:“昨天下午怎麽回事?”
“什麽?”單藝迪一愣。
“沈冰清被鎖在輔導教室了。”他說。
單藝迪臉上的表情僵住,半晌後輕扯了下嘴角:“沒辦法,誰叫她非要把題做完才肯走。我讓她和我一起走,她不答應。”
“我聽說她被困在裏麵了,但這是因為她自己不提前了解校規,不知道什麽時間鎖門封樓,和學校沒關係,和我更有沒有關係。”
“我已經提醒過她了。”
“知道了。”謝澤陽轉頭就走。
“你還沒問答我呢!下午幾點排練!”
“謝澤陽!”
他依舊沒說話,腳步也沒停。
謝澤陽回到座位,發現沈冰清又趴回了桌子上。
上課鈴響起,班主任走上講台,目光落在沈冰清身上,皺眉問:“沈冰清,怎麽又趴桌子?”
“老師,她剛才說她肚子疼。”齊輝舉手說。
“能堅持住嗎?用不用去醫務室?”老師接著問,見她沒反應,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沈冰清!”
“怎麽回事兒?睡著了?”老師下巴抬了抬,“謝澤陽,把她叫醒。”
謝澤陽拍了下她的肩 ,注意到她輕輕吸了下鼻子。
她哭了。
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僵住,突然有些無措。
是因為肚子疼嗎?
這麽疼嗎?
他收回手,從自己的桌箱裏抽出了兩張麵巾紙,默默塞進了她的手心裏。
“老師,沈冰清哭了!”齊輝回頭注意到他的動作,舉起手大聲說道。
“沈冰清,怎麽哭了?”老師問。
“沒事老師,”沈冰清攥著麵巾紙抹了把臉上的淚痕,帶著鼻音含糊說,“肚子有點疼。”
“用不用去醫務室看看?”
“不用,老師,我趴一會兒就好了。”她說。
“行,實在堅持不住就舉手。其他同學,把昨天留的作業卷找出來。”
老師開始講題,謝澤陽在埋頭寫筆記的間隙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依然趴在桌子上沒有動。
他放下筆,正想舉手和老師說帶她去醫務室,就看見齊輝訕訕舉起了手。
“怎麽了?齊輝?”
“老師,”齊輝笑嘻嘻地指了指門口,“我看沈冰清還是挺難受的,我可以去校醫室給她拿個止疼藥!”
“老師,我也能去!”
“老師我也能去!”後排幾個男生瞬時起哄喊道。
“誰都不用去!”老師一眼看出他們的伎倆,怒聲說道,“都給我抬頭,認真聽課!”
“謝澤陽,你去。”老師緊接著說。
謝澤陽很快去醫務室拿了藥回來,順便把她的杯子裏接滿了溫開水。
他輕聲喊她:“先起來,把藥吃了。”
見她沒反應,他又喊了一聲:“沈清清……”
“謝澤陽在不在?出來一下!”老師講完了卷子,此時是小組自由討論時間,團委書記出現在教室門口喊他出去。
謝澤陽有些猶豫,看到江萌恰好走了過來。
“把藥給我吧。”江萌用手語向他比劃說。
謝澤陽頓了頓,把手裏的藥遞給了她,示意她可以坐在他的座位上。
團委老師讓他到辦公室校對了一遍修改後的主持稿,從辦公室回教室的路上,他忽然想起早上給她買的橘子糖,摸了摸校服口袋,把糖拿出來放進了手裏。
他握著糖下樓梯,身後幾個推搡打鬧的男生不看路,猛地撞上了他的後背。他一隻手緊緊抓住樓梯扶手,另一隻手裏的糖卻不小心掉落下去。他眼疾手快,前傾身子去接,手肘不小心蹭過扶手下方鐵質柵欄的尖角,劃破了皮,帶出一道不淺的血痕。
斑斑點點的血跡在他的視野裏逐漸被放大,他彎下腰直直盯著地麵,眼前一片眩暈模糊。額角冷汗淋漓,他強忍住手臂上的疼痛和強烈想要嘔吐的衝動,吃力地抓緊了樓梯扶手。
“沒事吧?同學!”撞到他的男生匆忙過來扶住他。
他咬著發白的嘴唇搖了搖頭,緩緩張開手掌,看了眼自己剛剛接住的橘子糖。
幸好,糖沒有碎。
意識逐漸回籠後,他沒有理會手臂上的擦傷,匆匆走回了教室。他走到班級門口時,看到沈冰清正和江萌坐在一起聊天。
“你就坐這兒吧!真沒事,他不是還沒回來嘛。”沈冰清搖著江萌的胳膊說。
江萌無奈答應,用手語問:“肚子還疼嗎?”
“吃完藥就不疼啦!”沈冰清看著她笑,側頭靠在她肩上,撒嬌說,“萌萌,我要是能和你做同桌就好了。”
“你語文也好啊,不知道為什麽老班非要讓我和他做同桌。”
“你不想和班長做同桌嗎?”
“不開心?”江萌試探著問。
“一開始還挺開心的,因為……”沈冰清頓了頓,扯起唇角,雲淡風輕地笑笑說,“因為我想讓他給咱們組加分嘛!”
“但後來我意識到,其實加不了幾分。”
“現在我才終於發現,原來和他做同桌,我並不開心。”
謝澤陽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識蜷縮收攏,指尖抵在了他掌心緊握的橘子糖上。心髒像是突然被緊緊攥住,悶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班長?你怎麽站門口啊?”走在他身後的男生詫異問道,“你不進去嗎?”
謝澤陽搖了搖頭,唇角露出苦澀的笑意,側身給他讓出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