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漸散,五老峰的兩山之間,天界寺的琉璃瓦上,鍍了一層淺金色的陽光。寺廟後山,一條石階,在山嵐霧氣下,向山下延伸,連接著半山腰的一棟青石小樓。

石屋外,一個青磚小院。院門口兩扇腰高的木柵門半開著,對著下山的石階。兩個男人和一個四五歲的黃綢裙女孩站在院門口,小女孩企圖把她的小皮鞋頭塞進木柵門的柵欄縫裏,要身邊的灰衣男子推送。灰衣男子彎腰幫助小女孩,旁邊的、個高的男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一指門柱上鏽蝕的蝴蝶片說,摔下去你就滾下山了!

小女孩生氣地甩開他的手,我不要老陳!

女孩踮腳作勢要灰衣男人背。灰衣男人蹲下背起她。他們先下石階了。

石屋二樓窗邊,低垂的窗簾下,露出一副望遠鏡,它一直對著院門石階上的兩個男人。窗簾後麵一個穿栗色絲薄睡袍的斯文男人,他腳下坐著一隻安靜的沙灘色狐狸犬。這是獨居的房東卓生發。望遠鏡鏡頭裏,小女孩扭身衝著石屋喊:道爸爸——快點呀——

一男人鎖門而出。一頭紮眼的花白頭發,和他肩寬腿直的結實身形頗為反差。他脖子上還有一圈暗紫紅色的勒傷痕跡,右手小臂還包紮著黃紗布。幾個人往山下而去。小女孩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在灰衣男人肩上不斷去抓沿途的魚尾葵葉、榕樹氣根。石屋窗邊,房東不斷調整著望遠鏡的焦距,直到鏡頭裏的三個男人和小女孩徹底消失。

下山的石階有二三十米長,山底是開闊的、小草叢生的廢舊鐵軌通過的大坪,拐下一個大長坡彎,就是水泥大道,再往下,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了。高個的男人和頭發花白的男人,一直走在背小女孩的灰衣男人後麵。

出來一趟太麻煩了,高個男人說,如果單是尾巴的生日,我真不想進城。

花白頭男人說,你要能心安,你就試試。

高個男人說,怎麽試,扯淡。

花白頭男人:沒人強迫你。反正你也這麽做了十幾年了,你覺得可以心安就行了。

尾巴最近老是喘氣——高個男人換了話題,稍微一動就蹲下,要人背,你說,她怎麽生日就剛好是這一天呢?花白頭男人說,問你姐姐去。

生辰就寫在抱她的小童毯子裏,你又不是沒看到!高個男人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說,每年這一天,我都覺得很詭異。昨天又是一夜難眠,魚排底下往上吹的風,特別陰冷,刀似的,根本不是這八月的風。

花白頭男人停下,看了高個子一眼。兩人無語。一前一後,向山下走去。

三個男人和小女孩下了公共汽車,進了植物公園拐角的一家麥當勞餐廳。玻璃門內,一個戴著戴勝鳥頭飾的迎賓女生說,喲,這麽漂亮的小朋友啊!

放生日歌!小女孩說,像上次一樣,讓大家都聽到陳楊辛小朋友生日快樂!

戴勝鳥笑起來,好的。是預訂的對嗎?來,這邊請!

三個男人,隻有花白頭男人有輕微的笑意,另外兩個都沒有表情。落座後,高個男人蹲下去給小女孩重係了鬆散的鞋帶。戴勝鳥說,等媽媽來再放生日快樂,是嗎?她指著高個男人說,這位是爸爸吧?高個男人做了個模糊的表情,小女孩大聲說,他是老陳!這個是道爸爸,這是我小爸爸!

戴勝鳥反應不過來,她似乎不知道如何麵對一個孩子的玩笑。灰衣男人用指頭噓尾巴,表示她的話太多。高個男人說,趕緊點吧,我們還有事。花白頭的男人也在看表。

餐廳裏回**著祝你生日快樂的歌,戴著壽星紙頭冠的黃裙小女孩,和四五個小朋友一起跳圈圈舞。三個男人沉默著,他們都看著跳舞的黃裙小女孩。

灰衣男人看著花白頭男人的傷臂說:沒事了吧?

花白頭男人搖頭,表示沒事。高個兒男人低聲說:其實,當時你跟巡警說,他們搶劫了你,我想也壞不了什麽事的,錢和存折還丟不了。

也許吧。可是一趟趟做筆錄也未必是好事——花白頭男人轉向灰衣男人:什麽叫A級、B級通緝令?

灰衣男人說:好像是案件的嚴重程度、通緝速度和懸賞金不同吧,A級一到,十二小時內通緝令將傳到各警種、各基層單位。去年開始實行的。A級懸賞金不低於五萬,B級不少於一萬吧。

幾個女服務生發現,三個男人的沉默的表情,和小女孩活潑歡快的表情不太協調。直到他們帶著孩子出門,幾個女服務生還在悄悄議論,到底誰是小女孩真正的父親。

小雨霏霏,公園裏人影稀疏。三個男人牽著拿著生日氣球的孩子,進了湖邊西北角的望鶴亭。亭外,一邊是密植的金絲竹,一邊是花葉良薑和鮮紅欲血的美人蕉。花白頭男人從隨身帆布兜裏,拿出了幾支香、小香爐,並在小香爐上倒上米。個高男人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了旅行茶杯,這是之前在餐廳新泡上的,他還掏出了一小瓶酒,倒在一個紙杯裏。灰衣男人和小女孩在折紙。這也是餐廳送的生日禮物。

花白頭男人點上三支香,對著西北方向垂首靜默良久,然後地把香插在小香爐上;高個男人也點了三支香,對著西北方向。他合掌閉眼,久久不動,香煙在掌上繚繞。亭外撲來的風,一陣陣把霏霏細雨送上他的臉,他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睜開。花白頭男人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抽煙。

湖水一隅,荷花在殘枝敗葉中嫣然競放,鷺鳥低空飛翔,在尋在荷葉縫隙裏的遊魚。一個像是搞專業攝影的男人,不斷變換身姿,在拍攝細雨中的一支深紫色蓮花。

高個男人把香插進香爐,灰衣男人就起身了。他也點了三支香,鞠躬祈拜後,他跪了下來。他跪了特別久,另外兩人男人並不看他,他們在各自對著湖水抽煙。

手拿折了一半紙鶴的小女孩,站在跪地的男人背後。等得久了,小女孩敲了他的背:可以了嘛!灰衣男人起身把香插進小香爐中。小香爐裏麵,有了九支香。

拍攝蓮花的男人,把鏡頭轉到了亭子這邊,三個男人很自然地都轉身,背對著他。

灰衣男人說,上次我說的那個姓伊的,知道那件事。

花白頭男人說,哪個?

灰衣男人:去年底調來的那個警長。我不是告訴你們過,他一來就聽出我的閩北西隴口音,馬上就跟我說那事,說他當時還是實習生,那是他經曆的第一個滅門大案;昨天半夜,我們忙完後一塊遛哈修,他又說起那件事。他說他印象太深了。

個高男人:他說什麽沒有?

灰衣男人搖頭。他深吸了一口手裏的煙,然後把紅煙頭直接在手指上撚滅了。

九支香,漸漸燒到頭了,花白頭男人開始收拾香爐等物品,他說,我倒記得有次你說,他待你不錯。好像很賞識你是吧,那你也別多心,好好幹就是。我得走了,交班時間差不多了——你帶鑰匙沒?他問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掏出一把鑰匙,看高個男人,說,比覺你還要不要回石屋?

個高男人:算了,我帶尾巴去個書店,直接回島上了。這一天過去了。

小女孩有點惆悵,說,我不喜歡住魚排了。我要住石屋,為什麽我不能和道爸爸和小豐爸爸住在一起呢?

花白頭男人拍了拍她的頭說,因為沒有人照顧你。我們兩個都要上班。

那我上學的時候可不可以來?老陳說再過兩年我七歲,就可以上學了。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灰衣男人笑,你這沒戶口的黑小孩,還想上學啊。

今晚樓下空無一人。我又失眠了,小卓。我很佩服你,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你就立刻醒來,醒來了你又可以馬上入睡,不到十秒鍾就發出酣暢的呼吸聲。昨天我告訴你,前一夜我聽到這空山中,你和小鳥交替起伏的夢囈聲,也許你們在夢中一起追逐遊玩。你多麽幸福踏實,白天和晚上一樣幸福踏實。我越來越不喜歡夜深人靜,這裏,靜得可以聽到高空裏高壓線芯裏電子瘋跑的聲音。我沒有其他的形容詞,也可能不是,就是時間本身的聲音,我不是說嘀嗒、嘀嗒的那種人為設定的時間的聲音,而是真正的時間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像白天裏你把手掌虛窩在耳邊聽到的那種聲音,空渺遼闊,極其飄虛,連接著千萬年前。聽多了你覺得自己比一縷絲線一縷煙還要細,聽了想哭啊。

我還是被那個噪聲吵醒,那麽多男人女人在煙海深處呼叫,還有孩子的尖叫。有時那個喧騰的片段會重複播放,直到寺院的鍾聲把它打斷。它退卻了,消失了。剛才,它又來了。在晨鍾暮鼓的黑色間隙,我總是被它吵醒。你真的聽不到嗎?為什麽你總睡得那麽安然,你真的什麽都聽不到嗎?你的聽覺比我好啊!在我大汗淋漓醒來的時候,你怎麽能睡得那麽香?難道那些聲音,那個孩子的呼叫,你都聽不到?

我還以為搬到山上,就可以安眠了。原來不是這樣。

那個帶著小姑娘的高個子,又來了。他到底從哪裏來?為什麽每次都來去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