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走筆龍蛇

紅衣少年麵如傅粉,唇若點朱,哪怕不笑的時候都真正堪稱麵若桃花。他雙手捧著那把漾如靜水、色青如龍的寶劍,恭恭敬敬呈到她麵前——

“掌門一直未去極樂天,我隻好將覆水帶來了。”

——白如玉走路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來,這個人總是輕手輕腳的,好像無時不刻都很小心謹慎。其實按他現在的地位和權勢來看,怎樣囂張跋扈都不會有人說什麽……但是他似乎從未有舒展坦然的時候。

“這三百年,辛苦你了。”

少女語調平緩柔和,漆黑的眸中帶了幾分笑意。白如玉感覺似乎有隻爪子在他心裏最柔的地方撓了一下,癢癢的,漸漸彌漫起透骨的麻。最後僅剩的那點理智在提醒他移開目光,但他又做不到,甚至不敢大聲說話,生怕驚動了棲息在她眼裏的月光。

“邀月滿意就好……”

二人俱是一身紅衣、風姿絕世,站在一處就好似一幅絕美的畫,全性弟子看了無不覺得心情舒暢。隻有某人心裏翻騰了個頭重腳輕,打翻了陳醋,不由分說就拉著少女往會場走。

今年的書法比試因為推移到夜間的緣故,主題被定為了“月”。

不知是誰分配的座席,全性臨著星機閣,正對麵才是魔域。江彌方才動手打了離雲幾乎和當眾挑釁全性沒有區別,邀月拒絕和他坐在一起,所以他隻能滿臉幽怨地在她對麵落座。

筵席第一排無不是各大門派的長老,星機閣坐在第一排的便是星玄了。

星玄早就知道她沒死,甚至十分悠然地朝她點頭致意,眼底也沒有往常的敵意。大約是她同江彌成婚的緣故,在星玄眼裏已經構不成威脅了。

仙盟盟主自然是全場的焦點,其他人都還在絞盡腦汁想著帶“月”字的詩句,星淵已經完成了。長袖一揮,金玉卷軸便浮在空中供眾人觀賞——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樣纏綿的詩,不知在與哪家姑娘傳情?”

“盟主修了無情道,哪兒有什麽姑娘!”

星淵一襲天青色直裰,腰掛一枚翠綠欲滴的玉佩,和外衣顏色呼應相配。他不緊不慢地搖著千機扇,對紅衣少女的方向微微一笑。

這一笑同時讓三個男人都不太舒服,不過緊接著白如玉這口氣就順了,因為台上的張靜姝已經寫好了——

“青天無雲月如燭,露泣梨花白如玉。”

“張姑娘寫的《救風塵》我都快會背了!”

“該說不說,螭雨仙子若是能嫁給玉公子……”

張靜姝從小就聽著邀月的故事長大,白如玉又甚是疼愛她,在她心裏傳說中的姨娘和白掌門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救風塵》傳唱了兩百多年,台下的觀眾竊竊私語無一不在說邀月與白如玉有多相配,膽子稍大的還往全性座席處張望。

下一刻,台上的兩位魔修忽然收到了魔皇的傳音,叫他們務必拿下魁首。這兩位俱是出身星機閣,自己和星淵相比有幾斤幾兩再清楚不過了,可又不敢違逆魔皇,導致半天也沒能落筆。

見狀,江彌隻好看向陰詭道人:“國師,你上去替他們?”

那妖道已然猜到他的意圖,有點無奈又有點慈祥地看著他歎了口氣:“陛下還真是……唉,微臣遵旨。”

陰詭道人袖袍一拂,隨手抄來桌案上的筆,然後足尖輕點,身形輕飄飄躍起,踏崖壁直上雲霄。

見狀,星玄忽然麵露古怪——

“奇了,星塵這賤種居然要用筆了。”

各門各派都有自己代表性的兵器,萬劍山是劍,妙音門是琴,星機閣自然就是筆了。

邀月偏過頭問:“用筆又怎樣?”

她的確沒見陰詭道人用過筆,但厲害的術士通常隻需淩空用手指點畫即可成符籙,不用筆也沒什麽稀奇的。

“這臭小子是私生子,以前跟我哥競爭閣主的時候被我弄斷了筆,聽說是他那村婦老娘給的。就一根再便宜不過的青竹筆,他卻哭得跟個孬種一樣,從此再也沒用過筆。”

九州仙門世家的公子哥普遍風流成性,相貌出挑的便與名門仙子來往,相貌平平的就去民間勾搭普通女子,一來二去暗結珠胎的不少。這種私生子上不得台麵,各種資源自然也隻有撿嫡係剩下的。星機閣對待私生子還算是比較仁慈的,像百煉宮這種癡迷用血親鍛鑄法器的門派,私生子的下場通常都很慘——譬如秦千雪現在的佩劍便是百煉宮少主用她弟弟鑄成的。

邀月眼底有冰冷到了極致的反感:“所以是你害他墮魔的?”

星玄一下子脾氣也上來了,拍桌子瞪眼道:“這能怪到我頭上嗎?!他本來就是問鬼派,修習血鬼術招來的鬼若是太厲害,要麽被奪舍,要麽被啃得渣都不剩,墮魔反而是最輕的!你這女人……”

他氣焰正狂,冷不防那魔皇倏然看了過來,視線鋒利陰霾。星玄隻覺整張臉仿佛被某種冷厲的氣勁掃過,登時出了身汗,小心翼翼閉了嘴。

天元山壁光滑而不生樹木,平日猿猱難渡。此刻星塵抬手,衣袖飄飛,竟直接在岩壁上落筆。姿態瀟灑自如,並不見如何使力,筆力卻已深入岩壁。石屑紛紛崩落,墜地時煙塵四起,大地震顫。聳立的山壁上,竟如刀刻斧鑿般,顯出一個個鬥大的字。眾人凝神細看,隻覺兩行大字要衝出石壁,當空壓下,不由高聲喝彩:

“好功底!好勁力!”

“石岩上成書不難,難的是一氣嗬成,深淺得宜,筆意不斷!”

“我在紙上也寫不出這麽好的字!”

星玄一時也愣住了:龍飛鳳舞,銀鉤鐵畫,形如刀劍森立。細細辨去,才覺出一星半點鋒芒畢露的凜冽孤高……星塵那樣卑賤的人,也能寫出如此大氣磅礴的字?

這妖道落筆靈氣飽滿,除非遭人為毀壞,否則不管風吹日曬雨打,以後天元山這麵山壁上,都將刻著力透山岩的兩句詩: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台下眾人驚歎之際,有道嬌媚的聲音驀地響起——

“看來奴家來的不算晚。”

絕色女子長裙如層層花瓣緩緩落下,朝眾仙官施施然一拜。滿樹綢緞紮成的花鳥在燈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而那盈盈起身的明月姑娘就如同花園中最豔麗的牡丹。

“此等百年盛會,奴家特意攜了醉仙樓的瓊酥飲來敬諸位才子佳人。”

瓊酥飲以各種名貴仙芝靈草,再輔以蜜汁靈果泡製百年,萬兩靈石才能喝上一小杯。明月出手倒是闊綽的很,身後婢女抱著十幾壇果飲依次向各個門派走去。瓊酥飲香氣極濃,甜度適宜又能大補靈氣,席上眾人撫掌大笑,場麵一時更加熱鬧。

隻見那美人手捧一盞夜光杯朝全性的方向看去,柔聲細語:“奴家手上這第一杯,想敬……”

正在這時,一個黑發褐眸的青年倏然開口:“等等。”

他的聲音很好聽,在這麽喧鬧的環境裏,竟有種穿透而來、直扣心弦的韻味。

明月循聲望去,認出了那俊美非凡的青年便是傳聞中的魔皇。她明顯一愣,似乎想要說什麽,但下一刻就見江彌朝她一招手:

“——過來。”

那是一隻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的手。骨節因為常年掌劍的緣故稍微凸出,但不妨礙其形態優雅好看。

明月眼底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無數念頭喧囂而起,刹那後又恢複了完美的笑容:“遵旨,陛下。”

從庭中走上仙官筵席途中要邁三步台階,第一步時她衣裙蹁躚,原本就薄如蟬翼的輕紗從肩上滑落,露出從脖頸到肩背大片雪白的肌膚;第二步時她金釵搖曳,雲鬢雪膚在燈火中熠熠發光;第三步她停在江彌麵前,在周遭賓客或豔羨或看戲的起哄聲中深深俯身,淡綠抹胸織金長裙,越發襯得那抹白呼之欲出。

江彌接過酒盞時動作舒緩放鬆,指尖沒觸及她柔荑半分,目光也沒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

“瓊酥飲的味道……”

那位魔皇仔細端詳著名貴夜光杯中澄澈的玉液,卻沒有任何要飲下的意思,反而露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不太對啊。”

明月麵頰因為極度緊張而**,她心一橫,從袖口抽出短匕厲聲喝道:“納命來!”話音尚未落地,刀光直刺胸口,鋒刃竟閃著淬過劇毒的幽藍!

變故徒生,所有人都來不及動作,江彌甚至連護體金罩都沒有打開。千鈞一發之際,江彌三指捏在她如玉的皓腕上,動作平淡宛如拿杯子喝水,但帶起的氣勁卻讓她衣袂翻飛,青絲揚起!

隻有明月知道,那一瞬間打入自己體內的法力是何等恐怖。如山洪暴發般排山倒海而來,她隻覺腦中“嗡”地一響,一口鮮血驟然噴出,整個人當空倒飛出幾丈遠!

“明月姑娘是怎麽回事?!”

“有刺客!她要行凶!”

“抓住她!抓住她!”

江彌不疾不徐的掀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風,抬手一擲。披風呼嘯作聲,越過眾人,氣勁極度霸道強橫,不偏不倚落在狼狽不堪的明月身上,正好將她摔倒時衣不蔽體的身子一遮,同時牢牢捆住她身體令她完全無法動彈。

滿場氣氛緊繃,他從案後站起身,繞過筵席,眾目睽睽之中走下玉階,停在她身前,居高臨下地問:

“誰派你來的?”

明月斷斷續續咳出一口血,十指**,恨恨地抓撓地麵:“你這魔頭人人得而誅之,何須誰派我來?!”

江彌淡然道:“你想殺的不是我。”

那聲調中的輕蔑猶如鋼針紮了在倒地的女子心上。

——她剛剛要敬酒的方向,分明是全性。

與此同時,有一名剛剛淺嚐了瓊酥飲一口的全性弟子,忽然慘叫一聲渾身如刺蝟一般從體內突出血淋淋的冰淩尖刺!那模樣血肉模糊,簡直如同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星淵隨手抓過一壇聞了聞,臉色陡然陰沉——

借著瓊酥飲濃鬱的香氣掩蓋著的,不是毒藥,而是兩種引子!

一種是傀儡術,另一種是……滴水成冰。淩霄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看來這三百年淩無劫在九州培植的勢力已經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紅衣少女從筵席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向場中二人,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叫你這樣的美人來送命,實非大丈夫所為啊。”

樹影在秋風中搖擺,發出無數窸窸窣窣,猶如群蛇穿過樹梢。待那少女走近幾步,原本躺在地上有氣無力的明月忽然雙目圓睜,運氣一吹,口中吐出三根銀針,直刺少女麵門!

嗖——

江彌猛然抬手,雙指死死夾住了其中一根,法力迫使另外兩根彎曲,貼著少女的耳際擦了過去!

邀月耳畔的鬢發被風揚起,繼而緩緩落下。從銀針射出、迫近臉頰、到毫發無損,整個過程中她未有絲毫躲閃,麵色未變半分,甚至連眼睫都沒有動一下。

“回去告訴淩無劫……”

“想殺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