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自作多情

初秋清晨,花園中空氣清新,小徑上青苔白霜濕滑。蟬鳴漸稀,廊下青玉盆中開滿了大朵大朵的各色**。穿過一道垂花拱門,幽靜處用白玉砌了一方溫泉,此刻嫋嫋冒著熱氣。

少女長發隨便綁成一束垂在外麵,水麵上隻露出一截光潔如玉的肩膀。清晨天光昏暗,竟分不出她後肩那片皮膚和漢白玉池壁哪個更晶瑩。

“你來做什麽?”邀月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懶洋洋地睜開眼。

江彌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伸手搭在她一邊肩膀,聲音低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熱切和渴慕:“我……我已經半月沒見你了,隻想看看你。”

這語氣任誰聽了也不會相信是從魔皇嘴裏說出來的,簡直太低三下四了,甚至有種哀求的感覺,連侍立一旁的宮女都戰戰兢兢後退了一步。

邀月微微側過頭,上下打量他片刻,淡淡道:“你已經看到了?”

——幻境被人闖入,施術者自然是最清楚的。那晚之後江彌就在魔宮之外加了不止一層幻境,覆蓋範圍越廣、時間越長的幻境便越耗費法力,但江彌有天星經和真魔之血傍身,這種程度的損耗竟隻能算得上九牛一毛。這幻境從內她找不到破解之法;從外須得令施術之人法力耗盡或者死亡才能解開。

幽冥之氣會催化魔修的七情六欲,譬如貪**者墮魔會更加極情縱欲;嗜殺者墮魔會愈加殺人如麻;善妒者墮魔則越發睚眥必報。而江彌墮魔的誘因,一個是怒,另一個是懼,且都與她息息相關。

大多數魔修都會在識海中給自己樹立一個錨點,縱使情緒如何波動,隻要想起這個錨點便不會徹底被魔氣控製,也就不會淪為無識魔人。安全起見,這個錨點通常是個死物或者地點。

——但很顯然,江彌將她這個大活人當成了錨點。

若她執意離開,這位魔皇恐怕會再度變成升龍台上那種殺戮機器,屆時九州生靈塗炭,他們二人也免不了刀兵相向……這是她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事。

所以那天她拒絕了妖道的幫助,就這樣,被他一關就是五年。

平時倒是可以在他陪同下去魔域四處轉轉,半個月前她收到張弛寄來的覆水劍後,不知怎麽就激發了他的懼意,連魔宮也不肯讓她出了。恰好魔域眾臣聯合上表請魔皇納妃,於是她直接搬去了偏殿,不許任何人放這位魔皇進來。

這幾年在魔宮伺候的宮人早已經摸清楚了:百裏姑娘說的話才是聖旨,即便魔皇有其他意思,聽百裏姑娘的也不會被降罪。但今日江彌是真的耐不住了,下朝之後直接打暈了守門的宮女闖了進來。

透過脊背上華貴的衣料,可以看見江彌因為肌肉繃緊而突顯出的線條:“邀月,我不會納妃的,我隻有你一個……”

少女忽然笑了起來,轉過頭嘲諷地望向他,熱氣蒸騰中她膚色白裏透紅,眼睫因為掛滿了細小水珠的緣故顯得格外深黑。

“自作多情。你納一百個也沒人攔著你。”

她漠然垂落眼睫,從江彌居高臨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眼梢輕輕挑起的那道弧。他沙啞地住了口,喉結狠狠上下滑動,吞了口唾沫。

環佩叮當作響,方才被打暈的幾個宮女捧著銀盤過來了。銀盤上是仙果茶和浴巾,茶水翠綠可人又清冽甘醇,江彌正覺口幹舌燥,連喝了兩三杯才止住,抬眼一看隻見邀月已經從浴池裏出來了,將寬大柔軟的白緞衣袍唰地一披,隨手把浴巾丟給侍女。

她看也不看他:“喝完了就滾。”

溫泉邊的小榭中早已鋪好白狐裘軟榻,點上香薰。邀月舒舒服服俯臥在榻上,那侍女便在她後頸及肩膀上推拿揉按起來,手法嫻熟異常,一路順著經絡而下,明顯是專門受過訓練的。

“百裏姑娘,這樣舒服嗎?”

少女“嗯”了一聲,片刻後道:“力道重點。”侍女加大手勁,約莫半盞茶工夫,又聽她模糊道:“再重點。”

清晨微風揚起水榭中的輕紗,夾雜著疏朗落下幾片殷紅楓葉,熏香氤氳。侍女發覺邀月的呼吸起伏漸漸趨於平緩,便收手站起身,朝魔皇行了個禮,輕手輕腳地走了。

“……”

男人方才坐在一旁一動不敢動,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在數步之遙就那麽隨便地睡著了。至少在這一刻,邀月睡著的模樣是非常恬靜安詳的,稱得上嬌憨。

然而江彌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鬼使神差地站在榻邊,隔著薄薄一層綢衣在少女後背上按揉了。他沒學過按摩,不過他手勁大,充沛的法力通過掌心浸潤到皮膚之下的經脈裏,產生了一種微微溫熱的觸感,經絡也隨著法力的灌注而慢慢舒展開,讓少女發出一聲舒服的呢喃。

江彌順著脊椎一點點往下按到腰際,在摸到更柔軟的地方之前克製自己停下了。

“嗯……”邀月長長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伺候得不錯。”

她的長發被一根紅緞帶綁在腦後,沒綁起來的幾縷就垂落在耳側。修長脖頸處的肌膚白皙細膩,猶如冰雪;長發黑如墨玉,細若軟緞,頭發和肌膚互相反襯,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尊精美絕倫又不食煙火的玉像。

等翻身看清伺候她的人時,不由柳眉一挑:“你怎麽還沒滾?”

少女的神情略顯刻薄又不懷好意,但偏偏在她身上,又有種驕縱不羈的,令人完全移不開目光的吸引力。

下一秒,男人灼熱的吻落在她唇瓣上,仿佛對唇齒糾纏抱有某種執念,要借此把她整個人活生生吞進骨血裏。

邀月想掙紮,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手腳都使不上力,就像是喝醉了一般,一股竊然的暖意從心底升上來,讓她板不下臉來真正抗拒什麽。

青年逆著光站在她身前,一身玄色暗繡鑲金龍紋的朝服,象牙色貼身內甲,肩背顯得十分挺拔。從邀月這個角度看去他肩寬腰窄,緊實的腰封勾勒出完美的上半身線條,隱隱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

“我伺候得不錯,沒有獎勵嗎?”

淩亂不堪的浴袍並未被完全褪下,背部大片光裸皮膚緊緊貼在白狐裘軟榻上,男人的指尖順著她腦後頸骨沿脊椎一寸寸往下滑,仿佛在仔細檢視自己的珍藏。

“邀月……”恍惚間江彌好像在耳邊說了句什麽,語調帶著奇怪的戰栗——

“做我的皇後吧……”

邀月緩緩抬起頭看向他,這個動作是如此艱難以至於她頸骨都有種一寸寸挪動的滯澀感:“……你說什麽?”

江彌迎著她的目光笑了一下,牽起她的手,貼在了自己一下下有力搏動的心髒前。

“我想娶你為妻。”

晨光下那張麵孔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動,暗金色眼底微微閃爍光芒,仿佛是璀璨繁星中滿溢出的、無法遏製的溫情。

一瞬間少女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形容的情緒,似乎混合了羞慚、難堪、眷戀和痛苦。但也隻是一瞬,她便露出了堪稱殘忍的笑意——

“我拒絕。”

微涼的秋風拂過,溫泉周圍草木簌簌作響。

江彌愣住了,刹那間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緊接著一股戰栗的電流順著血液衝向了四肢百骸。他緊握起拳,指甲深深紮進了指腹的肉裏,張了張口,喉嚨卻很難發出聲音,片刻後才艱澀道:“我還是……配不上你嗎……”

邀月斂下眉眼直起身子,聲音還帶著歡愉過後的沙啞:

“連魔宮都不能出的皇後,不做也罷。”

青年的喉結猝然滑動了一下,緊接著伸手將少女拉了回來,低頭重重地吻了下去!一瞬間她都怔住了,以至於鬆開了牙關,唇舌被迫緊密糾纏。熟悉好聞的男子氣息仿佛還帶著酸澀幽怨,瞬間就籠罩了她,順著急促吞咽的唾液向全身上下灌注而去。

半晌,他才鬆開她,顫抖著開了口,盡管竭力壓抑,但聲音中還是帶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我會等到你願意……”

邀月神情沒什麽變化,眼底卻掠過隱蔽的不安。

“你……”她頓了頓,措辭許久,忍不住問:“當初跟著我去噬魂塔,現在後悔嗎?”

少女本不是問這種廢話的人,然而江彌卻從她一反常態的舉動中,聽出了這句話背後真正的問題。

——我一句話讓你走上墮魔不歸路,你不怨我麽?

他頓了頓,那雙暗金色的眸子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聲音緩慢卻字字清晰:“那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

若不去噬魂塔,他現在大概還在田裏忙著秋收吧。而他的仙子,也依舊是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及。

現在能與邀月並肩而立,是他夢寐以求的、再美好不過的事了。

少女聲音頓住,仿佛連喉嚨裏都哽上了什麽酸澀發硬的東西。她望著江彌,卻又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更晦澀、遙遠的未來。許久她眼底漸漸浮現出一絲沉默的,悠遠深長的歎息。

她似乎不願再說什麽,轉頭重新披上浴袍,卻被他伸手抓住了後腦頭發,迷戀地親吻側頸。

“半個月都沒見你了……”江彌把少女虛虛壓在了臂膀中,溫柔地俯視著他,“別急著走。”

她抬頭靠近,纖長的眼睫末梢幾乎貼在他臉頰上,隻要略微往下,就能輕易親吻到那潤澤柔軟的嘴唇。

——那丹唇總是吐出各種刻薄的話,此刻卻無力地微微張開,因為過度噬咬而泛出細微的水光。

“唔——我一會兒要去……用顯形陣和雙雙姐聊天。”

星機閣除了傳送陣,用的最多便是顯形陣了,可以相隔千裏看到對方的模樣。當然,自從她拒絕星淵的求婚之後,這兩樣她都用不成了。顯形陣得預先算出對方的位置,所以除了星機閣弟子鮮少有人能掌握。好在那妖道國師博古通今,這種陣法不過信手拈來。

“明日再去。”他一手緊緊錮著她的腰好像生怕她溜走。

邀月心裏裝的人那麽多,可是他隻有她一個……

她沒再掙紮,貼靠在他胸口,眼神慵懶渙散地盯著水麵,恍然回想起幼時師父常對自己說的一句話——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渡不過,勘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