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一眼萬年

正是人間四月花好時節,關流城內梨花香羞烈,桃花燒紅了天。大自在殿外已經建好一座巨大環形比武場名曰升龍台,可容納上千位看客,各大門派匯聚一堂,四方輻輳,觀者如市,好不熱鬧。

高手切磋,斷不能像尋常武道大會一樣隨意,早已在升龍台周圍設了一圈結界保護圍觀之人。星淵八麵玲瓏,各門派的座次極為講究,譬如有積怨的門派絕不會相鄰,但又恰恰坐在對麵,恨不能拿眼神把對麵捅出個窟窿來。全性旁邊是星機閣,而對麵恰恰是萬劍山和妙音門。

上午的八強之爭已經落幕,下午就要從四位脫穎而出的弟子中決出武魁。萬劍山不愧是底蘊最為深厚的門派,四強中獨占兩位。最後三場比賽,離雲抽到了顧不凡,而江彌則是對陣一位星機閣弟子。

——宗門大比的武魁又稱為百花武魁,因為每一位觀眾都會免費獲得一朵當地代表性的花,可以在比武結束後扔給心儀的選手。普通觀眾會將這朵花留到決賽,而一些有錢的公子小姐則會一擲千金買上數千朵花給心上人撐場麵。

邀月到會場時,座位邊已經擺了一朵盛開的曇花。看得出來大自在殿對這次比武很是重視,這曇花必須用生息術保存才能不致在幾分鍾內枯敗。

優曇花是佛教的聖花,大自在殿用曇花來替本是無可厚非,可用在這比武場上,總有種曇花一現的寓意,不是很吉利。

戰鼓聲響,邀月收起心緒,將目光投至比武場內——第一場便是離雲與顧不凡的比試。

隻見離雲手指骨節哢哢作響,一瞬間便由人類的手變為了野獸的爪子。獸人激發凶性時便會不自覺的露出獸形,所以並不適合使用兵器,反而因為有鋒利的爪子而更適合徒手搏鬥,這也是為何白如玉會將離雲送至拳掌指法登峰造極的大自在殿。

那爪子極為鋒利,同境界下普通兵刃根本奈何不得,甚至會被他一爪削斷。顧不凡顯然沒料到這點,使用的仍是萬劍山配發的寒潭劍,幾下格擋劍身便產生了裂痕,落了下風。

又是一爪襲來,唯見扇形氣浪以離雲為中心,向整個比武場急速擴散,其半徑足有十數丈!這一爪簡直金剛怒目、泰山壓頂,顧不凡隻能橫劍相抗,但剛一相觸,就感覺全身法力像是溪流遇上了汪洋,寒潭劍寸寸斷裂!

邀月見勝勢已定,心稍落地,突然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從正對麵而來。她遙望過去就見一黑一白一對璧人正並肩而立——

雲夢盈盈立在江彌身邊,白紗之下雪嫩肌膚若隱若現,瀑布般的長發和衣衫間勾勒出玲瓏線條,清冷綽約實乃佳人。妙音門的女修氣質高潔,一眾白衣在現場似仙子下凡,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雲夢在上一輪就被星機閣弟子淘汰,但她卻收到了目前為止最多的花。

而那道視線正是來自雲夢身旁的黑衣青年。元神極盛的年輕男子,意氣風發英姿勃勃,目光是壓倒性的篤定。邀月略微一怔,刹那間隻想起曾經在妖獸市場中看見過的開屏雄孔雀,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產生如此荒謬的聯想。

——五年都不曾找過她,現在露出這種眼神是為哪般?

她下意識地想移開目光又覺得自己這樣躲躲閃閃有點莫名其妙,於是硬著頭皮瞪了回去。本想傳音嘲諷,但白如玉早先說自己受到了好些人的傳音騷擾,全性座席周圍在開賽時就已經下了一層禁製,隻得作罷。

好在這時離雲得勝歸來,她順理成章地將視線轉移到離雲身上。

“掌門!”離雲像小山似的身軀跪在她麵前,灰茸茸的耳朵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我進決賽了!”

少女柔美明豔的輪廓幾乎融進金色的陽光裏,看得人眼睛發緊,心房戰栗。

“贏得很漂亮,”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隨手拿起果盤中的一顆葡萄像給小狗喂食似的舉到他嘴邊,“獎勵你的。”

離雲受寵若驚地伸舌將葡萄卷入,粗糙的舌麵微微刮過她的掌心,留下濕濕熱熱的水痕。

她想拿個帕子擦手,又怕離雲誤會,順勢摸了摸他的頭發將口水蹭幹淨。見那雙煙灰色的眸子如幼童般明澈純淨,忍不住用拇指撫了撫他的眼窩。

“決賽加油。”

——若是邀月現在抬頭,定能看到對麵那人眼底閃爍著憤恨、痛苦和一絲迷戀的光。

胸中怒火、嫉火灼得他雙目通紅,幾乎將他燒為灰燼。

為什麽……要和那隻狗一起禦劍?又為什麽……要摸它的眼睛?

難道同他做過的所有事都要和別人做一遍嗎?!

呼吸間密布錐心的焦痛,每吸一口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後一縷生機,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終於還是忍不住背過身咳出一口血來!

身旁的雲夢嚇得花容失色,剛剛下場的顧不凡也急奔而來:“江彌!你怎麽了?”

雲夢伸手撫著他後背,眸中焦慮不安:“棄賽吧,我去跟二叔說,他會同意的。”

江彌嘴唇一抿,施了個法術將血跡清理幹淨,轉過身子,如焚的目光掠過對麵的獸人,薄唇翕動吐出幾個字。這幾個字極清晰,又極低沉,頓時從青年周身散發出一股針刺般強烈冰冷的氣場,竟是洶湧的殺意——

“我會贏他。”

***

隕幽山巔,魔宮。

魔宮正殿裏緩緩騰起一團黑白相間的霧氣,在半空中迅速凝結,隱約浮現出一個人形。房間裏的空氣驀地停滯,似乎有無形的威壓按在每一個人頭頂,境界稍低的奴婢眼珠幾乎從眼眶裏凸出來,隻能聽見自己的耳朵轟轟作響。坐在首座的黑衣女子輕“嘖”了一聲,抬手一揮將那威壓驅散,四周這才鬆了口氣。

隻見那團霧氣中緩緩顯現一個道士模樣的人,臉上罩著一副遮住大半張臉的陰陽麵具,右半麵是白色,左半麵是黑色,透著詭異的邪性,讓人心生不適——

是陰詭道人。

“什麽風把國師吹回來了?還要搞這麽大陣仗?”大護法夜憐臉藏在兜帽的陰影裏,但在座的魔將目光何等敏銳,她麵上的嫌惡和尷尬是藏不住的。

“難道魔域除了我,沒有人通星象嗎?”他聲音沙啞似乎經過偽裝,下巴微揚,流露出傲慢玩味的意思。

“國師高才,星機閣都自愧不如,豈是我們能比的?”

夜憐對這位國師非常不爽。二人是上一任魔皇的左右手,魔皇被雷劫劈得灰飛煙滅,在下一個覺醒真魔之血的人出現前,理論上他們二人應該同心協力操持魔域政務。誰曾想這人轉頭就當了甩手掌櫃,自己滿世界逍遙去了,把魔域的爛攤子全都留給她。

陰詭道人線條優美的薄唇微微勾起,不是喜形於色的笑,但透著說不出的期待——

“天棓步危,真魔現世!還不速速整頓兵馬,恭迎新魔皇聖駕!”

***

江彌對陣星機閣弟子的場麵幾乎可以用殘忍來形容。並不是有多血腥,而是他允許那星機閣弟子先將符咒陣法擺好,然後隻出了兩招,對方就潰敗了,全無還手之力。

邀月趁江彌對戰時仔細打量,詫異的發現他竟已是半步跨入悟道境了!

她四歲修行,步入悟道境後出山,統共花了十二年。而江彌四舍五入隻修了六年,修煉速度竟比她快上一倍。江彌天資是不錯,但絕無可能勝過她,哪兒來這麽大才?

她腦海突然一閃而過他浮著魔氣的臉,心裏咯噔一聲——

他還在修六欲天功!

墮魔之人比尋常人修煉要快一倍,這六欲天功本就是介於正魔之間、懸崖邊走鋼絲的功法,一不小心就會徹底墮魔……

等她回過神來,就見青年立在升龍台上,琥珀色的鳳眸正溫柔又熱切地凝視她。江彌有著刀刻般俊美的五官,黑衣黑發,提劍站在那裏就是一幅畫。五年未見,他好像變了很多,看向她的眼神卻又一點沒變。

四目相接,他倏爾一笑,用口型說了三個字,分明是:

我會贏。

“……”

邀月恍惚又產生了那種被雄孔雀一邊拚命開屏一邊擠在眼前的錯覺。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羞惱有之,擔憂有之,思念有之……還有點難言的欣慰。

不知情者還以為這位萬劍山弟子十分有血性,公然挑釁全性;知情者譬如白如玉和星淵,臉色就十分難看——

這與大庭廣眾之下調情有何異?

少女歎了口氣,繼而抬手隔空點了點他。那個動作很玩味,似乎有點無可奈何,還有點訓斥.....甚至是嗔怪的意思。

就這一個小小的動作,江彌卻激動的不行,牽掛和思念,心痛和癡狂,鋪天蓋地傾瀉,竟然不由自主地向全性的方向走了兩步。

這下連不知情的群眾都發覺不對勁了,好在離雲適時登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武魁之爭上。

戰鼓聲響起的瞬間,江彌就已掠至離雲身側,眼底閃過一絲冷漠而憤恨的輕蔑,繼而反手握住醒世劍,一劈而下!

離雲一怔,血氣倒流,心肝俱摧,急忙伸爪去擋。那劍再進一分,鮮血就將從脖頸迸濺而出,衝天而起。他不明白這萬劍山弟子為何殺氣騰騰,好像他們不是在比武,而是在一決生死。

可離雲這一擋並不像往常一樣奏效,竟被硬生生削掉了幾根尖利的指甲——

萬劍山為了以防萬一,讓江彌帶著前代掌門雲良的佩劍上場。雖然醒世此前被她的覆水震出裂痕,但離雲的爪子再鋒利也不可能毀得掉這柄絕世寶劍。

其實江彌用寒潭劍應該也不會出差錯,就像曾經那六欲天魔能用一柄鐵禪杖接下她的覆水一樣,境界的壓製比兵器更直接、更可怕。

果然,不出三招,離雲已潰不成軍,急忙喊停認輸,江彌的劍勢卻並未絕,幸好場內裁判大自在殿長老出手,才堪堪擋下那差點斬掉離雲右臂的一劍——

“阿彌陀佛,比武點到為止。”

“我宣布,宗門大比的優勝方為萬劍山,江彌為新一代百花武魁!”

數千觀眾方才回了神,霎時間猶如冷水潑進燒沸的油鍋,全場炸了起來!叫好之聲大作而起,掌聲、歡呼聲響成了一片,人人皆將手中曇花向升龍台拋去!

青年站在漫天花雨之中,抬眼望向她——

目光熱烈深邃,麵容淩厲俊美,此刻世間再不會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如此英姿勃發,如此絕代風華,日光劍光交相輝映,他整個人都被暈染了溫柔而燦爛的光暈。

邀月朝他笑了,那笑容根本無法掩飾,像是隻有她知道的珠玉寶藏終於埋藏不住,從萬丈峽穀中綻放出了絢麗耀眼的光。

鬼使神差的,抑或是早有準備的,她伸指一彈,讓那朵雪白的曇花向升龍台飛去。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江彌仿佛又看到少陽峰頂那朵海棠花,穿越萬水千山,穿越悠長時光,之死靡它,堅定不移地向他飄來!

可下一秒,暴怒和嫉恨突然從腦髓深處迸發,如一股滾燙的熱流湧向四肢百骸——

有人跳起來,將那朵花截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