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桃花劫

這條街上教坊青樓甚多,鶯歌燕舞、衣香鬢影,甚至連夏日的風中都帶著脂粉的芳香。四麵八方處處都是寶馬香車紙醉金迷,千金買笑也是常有之事。家底不夠殷實者,稍不留神便會活生生溺死在這風花雪月的溫柔窟裏。

一大早,淩無劫就跑來隔壁房中和她商量何時去頂樓教訓白如玉一事。他自己雖是半步元嬰境,但昨晚她觀那白如玉,應當有化神境。

這白如玉說來也有些氣量,四個護衛憑空消失,竟無人提及刺客之事,絲毫趕客的意思都沒有。

少女的手握著茶杯,食指和中指微微並攏,骨節纖長潤澤,恍惚間和那光潔的瓷杯融為一體。淩無劫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上麵,足足數息都沒有移開,直到她突然抬起指尖,慢條斯理地敲了兩下杯壁。

“你看什麽?”

他這才回過神,呼吸微亂:“邀月……跟我回淩府住吧,這裏脂粉味太重又亂糟糟的,不利於修行。”

她一眼掃過去,神情淡淡:“叫師尊。”

淩無劫臉驀地紅了起來,扭過頭強行將視線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大街。

“……師尊,這攬雪閣好生無聊,我帶你出去逛逛吧?”

她還未說話,忽聽隔壁門外傳來阿芝的聲音——

“淩公子,有件事想請您幫忙一二。”

她神色一凜,快步走了出去,“你找他什麽事?”

阿芝眼圈是紅腫的,看到邀月時麵色有些許不自然,猶豫片刻還是嚅囁道:“是、是淩掌門來了……已經在公子房中一個多時辰了,我怕公子遭不住……”

話音未落,淩無劫麵容一沉就已經衝向頂樓,邀月緊隨其後。遠遠便聽見白如玉痛苦的聲音,還有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淩無劫到底還存著幾分理智沒有破門而入,五指成拳呼吸急促,近乎咬牙切齒地錘門低吼——

“爹,你玩夠了沒有?!你有沒有顧及過我娘!!”

門內突然安靜下來,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淩朗衣冠整齊地站在門後,見到門外三人,尤其是百裏邀月時,麵上一陣青一陣紅,明顯有些掛不住。

“百裏掌門也在?”

邀月皮笑肉不笑:“路過。”

“見笑了,見笑了。”淩朗方麵闊鼻,身型有種南疆人的敦實,性情也以溫厚寬和著稱。

淩無劫還待說什麽,就被淩朗抓著肩膀半推半拽似的往外走:“家中有事先告辭了,百裏掌門的賬記在我頭上,聊表地主之誼。”

阿芝早已忍不住衝進屋中,目送那二人走遠,她也跟了進去。

床外兩重帷幔,隻放下內層紗帳,好似在床之周圍築起一道絲牆,遮住床中玉人,徘徊的日光踱進來,柔柔鋪在耦合色的錦被上。

空氣中除了燃情的春蕪香,還有類似麝香的情欲味道,她微一抬手窗子應勢而開,這才將那衝鼻的氣味稍稍消散了些。

一轉頭就見阿芝坐在床邊,哭成個淚人兒。

“公子……他怎麽敢……怎麽敢這樣打你……你還受了傷的……”

越說越哽咽,兩行淚珠禁不住自滾下來。她不敢放聲大哭,就手枕了額角窸窸窣窣地垂泣。

邀月靠近幾步,就見那玉一樣的少年光著身子,無力地趴伏在床榻。一身白衣殘破不堪,紅褐色的血漬將中衣染的片片斑駁,手臂上、大腿上、後背上,到處都是一道又一道的鞭痕,昨夜被匕首刺傷的位置正汩汩滲著血。

阿芝淚眼婆娑的望著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她磕頭,一邊哭一邊哀求:“百裏掌門,螭雨仙子!求求你救救公子吧!我那匕首上有毒,毒雖解了,但已經傷了他經脈……”

少女輕歎了一聲:“他這傷本就因我而起,我救他也是應當,你不必行此大禮。”

說完,邀月先施了個潔身咒將他周身血跡清理幹淨,再將他翻了個身子,蔥白五指附在他左心口。

少女的手掌心溫熱,一股渾厚的法力灌注而入,源源不斷從心脈湧進四肢百骸。經絡中所受的所有傷痛都在這溫柔磅礴的力量中被撫平了。

白如玉仿佛突然從痛苦中被驚醒一般,微微側過臉望了過來。隻是半邊側頰,而且已被劇痛和憔悴奪走了大半神采,但眉眼之深邃俊美,還是無可挑剔。

她的眼神既無憐憫也無貪婪,亦沒有任何喜愛或藐視。

他向來知道自己有多俊,那俊美對他而言就如同妙音門的琴、萬劍山的劍,是他達成一切目的的利器……也是他的枷鎖。

可為何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與看一朵飛花、一片落葉,沒有任何區別呢?

不應當……可是他很喜歡。

足足過了半刻鍾工夫,法力運轉過一個周天,邀月才緩緩放下手,卻忽然被那少年拉住了。

“謝謝你.....”

“不必。”邀月靜靜地看著他。

從雲陌州到永寧州,從南雙雙到白如玉,這世道對弱者來說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回天乏術,一樣的無能為力。少年的目光若是能化作實質,必然是一隻正拚命伸向浮木的,瀕死掙紮的手。

***

等淩無劫氣喘籲籲地飛回攬雪閣,就聽說他的好師尊已經在白如玉的房間裏待了一個時辰了。

紅衣少年修長指尖下琴韻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曆經風霜,又仿佛蘭苞初綻。曲調極盡精妙,無言之處自生縷縷幽情,配上一旁靜靜聆聽的妙齡少女,勾勒出了一幅清耳悅心的畫卷。

白如玉的琴技比之妙音門的女修也毫不遜色,甚至因為浸**風月場多年,已經隱隱形成了自己的流派,比妙音門的曲子更加通俗入耳。

淩無劫莫名起了一種自慚形穢之感,但下一秒又轉化成對白如玉的厭惡——真是個男女不忌、賣弄皮相的妖人!

青年快步走至她身旁,琴音因為他的開口戛然而止:“邀月,我們走吧。”

他已經換上一身淩家標誌性的紫衣,上麵繡滿了銀色的玄鳥,顯得十分華麗,甚至有些花哨。然而穿在他身上,卻是與他氣質相配,挑不出半點錯。

“要教你幾次?”邀月抬眸看他,日光斜穿入戶,照著她的清豔眉目,好似煙山霧水,“叫師尊。”

淩無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少女在他最討厭的人麵前拂了他麵子,他卻一點脾氣都提不起來:“師尊……”

“百裏姑娘……要走了嗎?”坐在琴邊的紅衣少年郎倏地起身,一雙含情桃花眼中漸漸浮起某種難以描摹的東西,仿佛是繾綣溫情,又好像是離別前的不舍。

她才“嗯”了一聲,淩無劫就展露出一個不加掩飾的、帶有濃烈惡意的笑:“我們就不打擾玉花魁接客啦。”

白如玉麵上驀地浮出一絲慘白,淡粉色的薄唇在玉雪般的麵頰上,甚至有點濃豔的意思。他拳頭緊握,一聲不吭地垂下眸子,待到那二人離去,才落下一滴幾不可察的淚來。

***

十二樓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

一到了夜裏,楚襄城東邊勾欄地界便亮起了燈海,火樹嶙峋星開萬井,將整條街照的恍如白晝。兩條香風如夢、銀花如幻的燈街,曲折逶迤猶如兩條光芒四射的銀河。

攬雪閣前的燈最漂亮,閃閃熠熠,吐翠旋璣,自有登臨天市暢沐霞光之感。

淩無劫帶她逛了一天楚襄城,臨近天黑又想叫她去淩府暫住,但少女依然不應,兜兜轉轉繞回這勾欄地界,在攬雪閣對麵的酒樓裏歇息。

二人臨街而坐,桌上一隻烏木龍鳳戲珠托盤上端端正正放了一壺酒。壺是青花瓷,胎質堅白細膩,釉色幽清淡雅,隱見酒水**漾。

“邀.....師尊,什麽時候能教我一招?”

淩無劫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往她麵前一推,她卻自顧自斟了一杯白水。她雖不是佛門清修之人,但佛教所說酒是昏狂之毒,她深以為然。

“你想學什麽?”

青年一笑,神采飛揚:“當然是最厲害的殺招!”

邀月不置可否,朝他伸出手,“讓我看看你的劍。”

淩家世子自然不需要萬劍山派發的劍。從他滿月抓周宴時,便有了那柄名為“無痕”的寶劍。劍鋒所至風過無痕,是以名為無痕。

瑩白的手掌托住那黑金劍鞘,“唰”地一聲將那無痕劍拔了出來。劍身極輕,通透明澈,劍刃鋒利無比,吹毛斷發。

“好劍。”

她的天隙流光是雷法,覆水劍屬水,水雷威力最大;無痕劍屬風,風雷最為迅捷。

倒是相配。

“我教你,不過——”少女抬眸重新看向他,話鋒一轉,“我得先問你幾件事。”

淩無劫心頭掠過一絲狐疑,但仍是點頭:“你問。”

“子母陰魂蠱,你知道嗎?”

他滿臉茫然:“沒聽過。”

——那茫然倒不像是裝的,或者說淩家世子與生俱來便沒學過、也不需要偽裝。

“那五仙教呢?”

“這個我倒是知道。五仙教是個藏在十萬大山裏的邪派,專修蠱毒十分陰狠。不過百年前已經被我爹滅教,而且是全殲。”

他說這話時露出些許驕傲的神色,好似全然沒有領會到全殲這個詞有多恐怖,是極其天真的殘忍。

看來這無憂無慮的淩家少爺的確被保護的很好。

她斂下眉眼適時轉移了話題:“話說回來,你跟著我,淩掌門沒意見嗎?難道不希望你回淩霄宗?”

少女摩挲著青花瓷杯,淩無劫隻覺得心也被這樣摩挲著,隻得移開目光:“說來話長。陰詭道人,你知道吧?”

“略有耳聞。”

此人原是星機閣的叛徒,幾百年前練成了星機閣的禁術血鬼陣,能驅使陰兵,道行深不可測。不過陰詭道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依附任何門派,鮮少露麵。

“這妖道精通望氣相麵之術,我滿月宴那天突然到訪我家,說是淩家若想不至覆滅,便不能將我留在淩霄宗、楚襄城。”

“淩掌門信了?”

“這妖道雖邪,所言之事卻無一不中。”他眨了眨眼睛,語氣忽然促狹至極,“我聽說攬雪閣開業那天他去見過白如玉,隻說了一句話,依我看準之又準!”

“是什麽?”

“——萬般皆是桃花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