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不曾找我

湖上初升的上弦月如半塊殘玦,嵌在潑墨般的夜空,清輝凝冷。波光粼粼的湖麵上,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葉的仿佛輕而脆的琉璃。

江彌盤膝坐在臨湖一塊平整幹燥的頑石上,右手提著隻剩半壇的酒,搭在膝上,頭略微埋著,一身黑衣深藏在婆娑樹影中辨不清楚。

“——我還以為你被鎖在藏經閣了,原來偷偷在這兒喝酒啊?”

顧不凡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身邊,但那人恍若未聞,舉手仰脖,酒直直落入喉中,灑出幾縷沿著下巴滾過喉結洇濕領口,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跡。火辣辣的酒如刀般狠狠的割著他的咽喉,他竟像毫無感覺,連眉峰都沒動一下。

末了,青年側頭看向來人,麵若晨星,眼中卻是無垠荒涼。

“你回去吧。”

顧不凡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印象裏的江彌從來都是疏離而平靜的,現在卻是落拓頹唐,如同丟了魂一樣。

“心裏有事兒?”顧不凡在他身旁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輕鬆地發問,“你今早見了那個燕兒之後,回來就不對勁,該不會是喜歡上那姑娘了吧?”

“與她無關。”

正想繼續追問,江彌卻反問道:“如果……有人三個月不聯係你,是不是說明……她不要你了?”

這個“要”字,聽得顧不凡渾身一激靈:看來是情傷啊!而且這姑娘恐怕還是高門繡戶,把江彌吃的死死的。

“或許是被什麽事絆住了吧。你真沒她半點消息?”

“有。”江彌怔怔看著湖麵,提著酒壇的五指收緊,泛著接近透明的青,“她和別人在一起。”

——仙盟小報他每日都會買一份,盼能從上麵得知一星半點關於她的信息。可百裏邀月這四個字總是和星淵一同出現,他嫉恨、惱怒又無計可施,每看一次心都像被人捏在手裏揉搓著,陣陣發痛。可第二天又要近乎自虐般的去買新的小報,飲鴆止渴。

“這……”顧不凡麵露難色,男女之情他也知之甚少,實難指點他人。

“你先走吧,”他麵上因酒意的渲染,湧上一抹淡淡的紅,更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鮮明奪目的風采,“我喝完這壇酒就回去。”

顧不凡想起明日有早課,萬劍山腳下也斷不可能有危險,於是拂了拂落葉站起身子:“行,那你回來的時候繞著淩無劫那屋走,不然那廝又要找事。”

他點頭,聽見顧不凡走遠,酒壇又是一傾,烈酒淅淅瀝瀝濺入他口中,涼涼的**卻讓他的心更加火燒火燎,莫名的煩躁不安,無處發泄。

倏地瞥見天邊月,竟看著那彎上弦月癡癡入迷。不知有多久工夫,猛然一絲涼風,吹得他回了神。心中一悸,這才發現顧不凡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江彌莫名其妙地看著突然折返的人:“為何去而複返?”

“因為有件事忘了問你,”顧不凡笑嘻嘻地與他並排而坐,左手支頤,“那個燕兒姑娘跟你有何瓜葛啊?”

“……上次回村碰見武光城裏的一個公子哥非要納她為妾,她不從,那些人差點把她爹打死,我就出手救了他們父女一命。”說完,他狐疑地望了過去,“你就為了問這個?”

顧不凡沒回答,自顧自地繼續問:“那她想怎麽報恩啊?”

“她從廟裏求了一道護身符給我。”

興許是酒勁上來了,江彌頭腦發沉,覺得周遭一切都變得古怪起來。

顧不凡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眼珠一轉又問:“你剛剛說,心裏的姑娘和別人在一起,是從哪兒聽說的?”

“仙盟小報。”

“……仙盟小報最愛胡說八道,你難道不知?!”

他大約真的醉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海棠似的罩在那裏。眼中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還是醉意,灌下去的酒像是化作了火往四肢百骸燒去,燒得心底又酸又澀,甚至感覺鼻腔中呼出去的氣體都那麽滾燙,燙得他連聲音都在發抖。

“我隻知,她不曾找過我……”

顧不凡歎了口氣,忽然極細,又極清晰地說:“那你看看,我是誰?”

江彌轉頭,下一秒瞠大雙目,心跳得快要從胸膛炸開,腦中空白渾身發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隻見皎白月光下,仙姿逸貌的紅衣少女正衝他微笑。

她伸出藕臂勾著他的脖子,在他麵頰上輕輕落下一吻。見他仍在發愣,忍不住揶揄道:“看來是醉狠了。”

方才那股被強行壓抑的煩躁突然消失無蹤,他渾身輕飄飄的,渾渾噩噩,舌根彌漫起難以言喻的麻。半晌,才聽見自己囈語般喊了句“邀月”。

——仿佛又進入他每晚的夢,隻要聲音大一點,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攪碎了。

“是我。”

在他身邊的是如假包換的百裏邀月!

江彌全身的血氣驟然往頭頂上湧,心似乎被浸泡在這濃烈的酒氣中肆意跳動。當即將日思夜想之人摟入懷中,用吞吃似的力道吻住了她。

可才嚐了幾口花一樣的唇,就被她狠狠推開了,皺著眉有些嫌棄地“呸呸”了兩聲,“這酒味又苦又辣,不親了。”

江彌有些委屈,抱著她的手緩緩縮了回去,方才消弭下去的情緒又重新浮上心頭,薄唇緊抿一言不發。

見狀,她準備好的揶揄已經到了舌尖,又匆忙咽了回去,手環著他的腰輕輕貼近:“生氣啦?”

“沒有。”

仰頭一看,那雙如蒙薄霧的眸子近在咫尺,嘴唇依然緊緊抿著,隻是唇角的位置比之前更往下了一些,似乎想起某件愈加心酸的事。

“……我們第一次見麵之後也隔了三個月,怎不見你這般借酒消愁?”

江彌垂眸,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生出妄念。”

彼時他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仙子垂憐,即便在夢中也是小心翼翼的,未敢表露出一丁點不敬的舉止。

——她是水中月,鏡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可明月仿佛聽到了他的祈禱,偏偏落入他懷中,所以他用盡全力也要牢牢抓住那一縷月光——就算會夢醒、會破碎,也要飲鴆止渴。

邀月微微一愣,這雙熟悉的眼睛此刻正翻湧著一種她無法讀解的濃烈感情。下一瞬,江彌倏然低下頭在她發間輕輕一吻,若有若無卻又清晰異常的聲音飄**在她的耳邊,如同醉酒後的呢喃。

“隻喜歡我……求你了……”

聲音雖低,但字字撞進她的心裏,驀地被一股溫暖又酸楚的情感柔柔的纏繞著,心髒最深處好像有一處柔軟正以無法控製的速度塌陷下去。可她又不想讓江彌太過得意,壓下快要溢出的笑容,故作遲疑:

“唉……我勉為其難,答應你吧。”

如同咒語一般,心頭重壓著的那些焦慮嫉妒煩躁,統統隨著她這一句話煙消雲散。仿佛一直以來的緊繃,終於可以鬆下;又仿佛內心所有壓抑的委屈,終於不再無處安放。

江彌這才回魂似的,想起剛剛說的幾句話,嗅著她身上的香氣,臉頰滾燙又忍不住唇角上揚。

“邀月……”

——他劍眉星目,神色冷漠時令人心生畏懼;但隻要稍許緩和,就顯得非常有親和力,讓人油然而生無限好感。

“高興了?”她唇角掛著促狹的笑在男人蜂腰間摩挲比量,“吃醋都吃瘦了,三日之後的宗門考核,還有力氣嗎?”

他忽然坐直身子:“你要來?”

“當然。”她一字一頓地說,“特意來看你。”

江彌呼吸一滯,心髒怦怦直跳,肌肉緊繃宛如岩石,說不出話來。

邀月瞧著他這副癡態忍俊不禁,隨後幫他拂去肩頭落葉:“好了,快回去歇著吧。”

他哪裏舍得,緊緊摟著她不肯撒手:“我不用歇!”

她本是抱著安撫之心親了他一口,沒想到他突然重重地吻住了她,像是方才沒有盡興,現在要變本加厲補回來。濃烈的酒氣鑽入她口中,仿佛五髒六腑都被澆上了火油,一點火星輕輕滴落,瞬間在四肢百骸燃起了暴烈的大火。

“好了,回去吧。考核結束,我就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