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欲界幻境

苦明看著她歎了口氣:“你這小姑娘忒性急,剛剛老衲沒說完就動手,還起了殺心。若不讓你吃些苦頭,再修十年沒人能治你,不就成混世魔頭了?”

邀月見他似無惡意,鬆了口氣的同時麵上也有些掛不住,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老衲的考驗可不是打打殺殺,是欲界的幻境,通過幻境之前爾等是離不開這噬魂塔的。你們準備好就吹滅這盞長明燈,我直接在頂層等候二位。”他又轉頭看向江彌,眸中似有幾分期許之意,“師父的時間不多了,可等不了太久啊。”

青年點頭,苦明微微一笑:“為師相信你能出來。”說完騰空而起,轉瞬消失了。

她緩緩走近那幾尊佛像,果然是執掌欲界的持國、增長、廣目、多聞這四大天王。佛頭的臉,石質呈青色,已經有多處自然皴裂,看來已經曆了許多年的風雨,裂口處甚至能看到青苔痕。她隱隱約約覺得這些佛像與大自在殿的不一樣,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四大天王每一個都瞳孔下視,似在看著他們。

聽說來取天星經的,瘋的瘋死的死,估摸著就是因為這幻境了。苦明如此厲害,這方幻境絕對是危機重重。又想起找江彌時自己誇下的海口,說要保證他安全,不由有些慚愧。

“抱歉,我太自負了。沒想到此番會如此危險。”

青年一愣,急忙擺手:“不,是我自願隨仙子來的。”仿佛怕她不信,又強調了一遍,“我願意的!”

見狀,少女神色轉霽,露出笑意:“都說了,以後叫我邀月。”

這一笑慢條斯理,燭光下淡紅色的唇角,竟令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邀月……”他聲音微顫,嘴上隻喊了一聲,心裏卻喊了十幾下——

這名字真好聽,配得上仙子。

“一會兒要去的幻境,會很危險。但我有個法子,能盡最大可能讓我們二人都活下來,你願不願意一試?”

江彌立即點了點頭。

“我之前在星機閣的藏書中看到一種咒語,名為魂契,立契雙方可以消耗自身精血法力複活對方。”她走近幾步,將手放在他下腹的丹田處,“你若願意,我就開始念咒了。”

她湊得很近,能聞到彼此身上的味道。他身上有那香膏的清幽梅花味,與自身的木質香氣混合,很是好聞。青年嗅到她身上的冷香,臉上微紅,靦腆地應了聲好。

邀月不再猶豫,另一隻手放在自己丹田處,一邊念咒一邊往雙方紫府注入一股靈氣,刻印出那古老的咒文。江彌又品到上次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尾椎骨慢慢攀升,隻得咬住手指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像上次那般失態。

“好了,”魂契成立,少女長出一口氣,牽著他的手走到那盞昏暗的長明燈處,“——我們開始吧。”

噬魂塔中,最後的光源熄滅了。

濃重的黑霧刹那間吞噬了二人,仿佛驟然降臨的黑夜。腳下的土地突然變得滾燙,既如泥沼,又如岩漿,除了燙,隻剩濃得窒息的黑暗。一駐足身體就會緩緩的下沉,隻能不停向前走,沒有地方可以稍稍停歇。他們二人雖是拉著手的,可現下卻完全摸不到他。雙足漸漸沉重得邁不動,她疲倦得要命卻不敢停,也不知前方通往何處,隻能持續這麻木的跋涉。

就在她覺得快要支撐不住時,眼前忽然亮起光明,烈日裹挾著滾滾熱浪撲麵而來。腳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漠,遠處沙塵漸漸逼近,猶如自天邊馳來無數人馬。她這才回了魂,發現兩人仍是牽著手在走。

江彌的狀態也不好,顯然與她遭遇了同樣的事,眼睛充血嘴唇蒼白幹燥,似是極渴的樣子。他們二人麵前正放著一口兩丈見方的巨大古井,橫向有三米寬,四壁生滿青苔,雜亂岩石堆砌過來,掛著幾丈高的斑駁水跡。井水清澈透明,水位很高,甚至不需要什麽木桶去打撈,彎下腰就可以喝到。

邀月吞咽著口水,隻覺得嘴巴裏塞滿了砂礫和塵土,尖刻的沙塵已將口腔中的黏膜梗得生疼,磨出來一股濃重的甜腥味兒。

好想喝水……

她艱難地從這種想法中抽離出去,衝著身旁人啞聲道:“這水喝不得,我們先找法子離開。”

——欲界的幻境,所有欲望都是考驗。沉溺於此,非瘋即死。

江彌點頭。他們十分默契地沒有分開,生怕一不留神會墜入不同的幻境,隱隱約約將對方當成了某種支柱。

二人在這周圍找了半天,更遠的地方體力也不允許他們去了,兜兜轉轉又回到那口井旁。

這時,隻聽嘀嗒一聲,從石壁上滴下一粒細小的水珠,砸在了水麵上,好似在提醒他們這裏有水可以飲用。但她關注的點有所不同——

那水麵,居然一點波紋都沒有。

她隨手撿起地上一顆石子丟了過去,這回更加明顯,連輕微的漣漪都沒產生!

這井裏不是水!

“捂住嘴,跳進去!”

***

水沒過頭頂,短暫的窒息之後她終於感覺腳踩在了實處。

這是一座高大華美的宮殿,玉柱金庭,瑤階翠檻。周圍懸掛著絕美的錦綈,隨風滑過麵頰是微微的沁涼,絲滑而柔軟。她右手空空,身邊人不見了蹤影,不由心中一跳。

邀月大著膽子去掀那重重疊疊的簾幕,眼前景象讓人為之一愣。不計其數的奇珍異寶,沒有一樣不是價值連城。寶石剔透青亮,在金銀絲的鑲嵌下華貴典雅,珠光流轉,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箱子中各色珍珠翡翠、玩器字畫應有盡有,將原本就已經十分華貴的錦綈都映照得失了幾分顏色。

她暗自咋舌:得虧張弛那廝沒來,不然一準兒走不出去。

繞過這幾個寶箱仍是好幾重簾子,掀開之後是一張烏木描金的方桌,美酒珍饈,仙芝靈果,一應俱全。可惜,這些東西對於早已辟穀的她來說都不太受用。不過她倒有些擔心起江彌了,那小子生得高大,看起來就很能吃。

待她再步入下一個小隔間時,眸色終於一變。

十八般兵器依次而列,更不乏各派的鎮宗之寶,隻是粗略地掃了一眼就看到星淵的千機扇、妙音門的太古遺音、藥王穀的神農鼎……待她將視線移到殿中央凸起的白玉平台上時,神魂俱震!

白玉台上赫然立著一柄長劍,劍形長峻古樸,劍身周圍是鋒銳劍芒,冷漠地帶有睥睨眾生的光影。劍柄那四個小篆字,她絕不會認錯——

皇極天劍!

霎時間邀月的手心裏溢滿濕濡濡的汗,有什麽聲音在耳邊嗡嗡的響著,如同邪魔低語,揮之不去。

去拿吧,成為它的新主人……

拿著它,你就是天下第一……

腿好像自己便動了,而且越動越快,幾乎用衝的方式向那處跑去。就在即將觸到劍柄之時,有人伸出結實的手臂從後麵抱住了她。

少女意識模糊起來,腦子裏千萬重欲念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朧的殺意自無來由處而生。雙目赤紅竟像是入了魔似的,狂亂掙紮踢打,低頭撕咬著那人橫在她胸前的手臂,口腔裏都泛出血腥的鹹味來。背後之人吃痛悶哼了一聲,可無論如何被她踢打,就是兩條胳膊半抱半舉著她走遠,死活不肯撒手。

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得,她血紅的眼眸濕潤一片,回望著那柄劍像是第一次失掉玩具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仿佛要將這一生一世的悲傷都在此處傾卸一空。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柄劍,她才終於止住了哭泣,眼珠由紅轉黑。

少女咽喉處因為剛剛的聲嘶力竭而隱隱刺痛著,嘴裏滿是鐵鏽味。眼眶有熱流湧出,宛若大夢初醒般怔怔滴下淚來,猶自茫然地低喃:“江彌……”

“邀月,”男人聞聲將她輕輕放下,仍把手扶在她腰間,“你醒了嗎?”

“嗯……”她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目光落到他左手臂上兩排深深的牙印,那裏仍在滲出絲絲血跡,眉心倏地皺緊,狠狠咬住下唇。

——她剛剛是真的想殺了他。

江彌看著她眼角猶掛淚水,隻覺窒息般的感覺從心髒傳來,好像被一條濕滑的毒蛇纏繞上,忍不住伸出手把她的眉心一點點撫平,滿是薄繭的手指微微顫抖。

“我不疼的,你醒來就好。”

她愣愣站在那裏,心好像被什麽揪了起來,一股熱流瞬間湧過,烙鐵一樣,漲得心口都是灼燙。顫悸難言的心緒也就隨之洇化開在胸腔,澀澀青青,無可言說的柔軟。

她從未見過江彌這樣的人。

明明弱小的就像隻羔羊,卻要去心疼長著獠牙的狼。

是與她完全不同的人。

師傅說她生來便應該做這天下第一,她同意,而且樂在其中。她創立的全性隻有一條門規,便是人人為自己而活,摒棄後天一切枷鎖,追求本性。這對於世俗規章繁多的仙盟來說,她的門派便是邪派。這五年之中,有多少人叫她螭雨仙子,就有更多人喊她百裏妖女。

苦明說的對,她的脾性亟待規訓,從出山時不傷人性命,到欲傷吾者十倍奉還,隻用了五年。

她收起複雜的心緒,擠出一個笑臉:“你倒是厲害,我還以為你在飯桌旁就會走不動道了。”

“飯桌?”江彌詫異,“我除了你,什麽都沒看見。”

聞言,少女如遭雷擊,纖瘦的身子猛地一顫,僵硬無比地看向那雙清亮深邃的鳳眸,臉上的神情怪異至極。

“怎麽了?”他滿腹疑惑又局促不安地看著她,原本扶在她腰間的手也微微一緊。

她隻覺得耳根子都燒熟了,麵容混合著荒謬和尷尬,以及……有一點點難以言說的羞澀。拂開他的手輕聲嗔了句“傻子”,自顧自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