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禁止附身

“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麽不先不後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麵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台半句京戲,西一個電台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昆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台廣播的節目裏,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隻要認定一個電台聽下去,就了解了它的意義。”——《圍城》

1. 五個命案

易城一連發生了五個案子。

第一個案子是西城區某女大學生燒炭自殺。這種死亡方式可能是來自日韓的某些藝人。在密閉的房間裏通過燒炭的方式耗盡氧氣,因而窒息。

第二個案子是在城郊的一條小河邊發現一具**的男屍。初步判定屍體的年紀在二十歲左右,未發現任何能夠證實其身份的物品。

第三個案子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逆向行駛的出租車和一輛奧迪迎麵相撞,導致爆炸起火,目前交警正在處理現場,還不清楚人員的傷亡狀況。

第四個案子是一件普通的盜竊案。隻不過因為發生在某大學藝術係主任的家裏才使這樁案子有了一些特別的含義,古怪的是,該主任和警方似乎並不配合。

第五個案子看上去更像一個惡作劇。一個神情恍惚的少年聲稱自己因為失戀接連殺死了五個人,謹慎起見,警方特向某醫院申請了精神鑒定,不日就會出來結果。

需要注意的是,這五個案子隻是根據立案時間排列的,與案件發生時間並無絕對的聯係。

2. 征兆

在青山路和黃橋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一小塊四四方方的柏油路麵,因為不久前這裏出過一場車禍,路麵受到了損壞,所以這一小塊路麵是後來修路工補上的,顏色比較深,仿佛一塊猙獰的補丁。

一個鑰匙包正躺在這塊補丁上。

胡紹軍橫穿斑馬線的時候剛巧發現了它,於是撿了起來。

起初他以為是誰丟落的錢包,忍不住心頭一陣狂喜,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麵全都是鑰匙,隻是在一旁的卡袋裏插著一張身份證。身份證的主人叫趙新民,圓臉,寸頭,長相普通。

這件東西毫無用處。

胡紹軍剛想把鑰匙包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忽然靈光一閃,又掏出身份證,仔細地看了一下這個人的地址:“××市××區洪江北路48號。”

離這裏有些遠,不過胡紹軍還是決定搭公交過去看看。

他前腳剛踏上公交車,就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在那塊瀝青路上的補丁旁邊停了下來。車主打開車門,摘下黑色墨鏡,眼睛在四下瞄著,仿佛在尋找什麽東西。

不過,那和身份證上並非同一個人。

很快,就有一個交警走上前來,敬了個禮:“對不起,同誌,這裏不讓停車!”

“先交兩萬塊錢押金,然後去對麵拿單子。”收銀處的工作人員頭也不抬地說道。

陳向軍掏出錢包,用手撥拉了幾下,然後歎口氣,一步一頓地沿著樓梯向下走去。

走廊的拐角處,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女孩抹了抹眼淚,轉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跑了。

她叫周曉,大二女生,清純漂亮,成績優異,談過一個很帥的男朋友,原本是花一樣的年紀,卻不幸患了尿毒症。長期的透析治療不但讓她頭痛乏力,精神萎靡,更使得原本幸福和睦的家庭分崩離析。

偷偷溜出醫院以後,周曉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白花花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睛。經過青山路和黃橋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的時候,發現地上躺著一個鑰匙包,她猶豫了一下,就看見一個學生模樣的男生彎腰撿了起來。

眼看要喊出來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忽然很想回家。

同樣看到這個鑰匙包的還有一個叫陳啟發的出租車司機。他在路邊打了幾個電話之後心情極度煩躁,然後就看到那個男生把鑰匙包撿起來,猶豫了一會兒,上了一輛公交車。

這似乎對於所有的事情來說都是個轉機。他連忙鑽進出租車裏,緊緊地跟著這輛公交車。

公交車在洪江北路那一站停下之後,他發現那個男生走了下來,左顧右盼之後,進了一棟家屬樓。

他把車停在路邊,將腿搭在方向盤上,不慌不忙地點了根煙,一時間思緒萬千。

現在他需要錢,無比無比地需要錢。但是他聯係了一圈朋友,卻個個都以各種理由推脫了。他不怪他們,現在的他,在誰眼裏都是個無底洞。

當生活把一個男人逼入絕境的時候,他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與此同時,一個頭發花白的教授正在紀檢委接受詢問。

“你最好仔細想想清楚。”紀檢委的老領導用食指敲著他麵前的桌子,“還有什麽問題需要向組織上交代,等到取證人員回來的時候,就什麽都晚了。”

“真的沒什麽可交代了。”教授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強裝鎮定地說道。

老領導搖搖頭,放緩了語氣:“老周啊,你我相識這麽多年,你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但是你清廉一生,可不能晚節不保啊。”

教授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請領導放心,我是絕對不會做出違法亂紀的事情來的。”

老領導歎了口氣:“既然如此,那沒什麽好說的了,小張,去局裏申請一張搜查證。”

“是。”門口的警衛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教授的手心裏沁滿了冷汗。

3. 誅殺

胡紹軍敲了一會兒門,發現家裏沒人之後,悄悄掏出鑰匙,插進了鎖眼。

他的手抖得厲害,但還是強捺住心中的恐懼,輕輕扭開了房門。

屋裏收拾得很幹淨,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客廳裏擺著一套老式的家具,牆上掛滿了字畫,看得出是個書香門第。

他在客廳轉了一圈,又扭開了臥室的門。進入臥室以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擺在書桌上的一張全家福,在兩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身後,是一個少女燦爛的笑容。

他呆了一瞬,下意識地走過去把相框抓在手裏看了一會兒,放下,然後就發現了牆角的保險箱。

或許是天意如此,他試著扭了幾個數字,竟然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保險箱的門。

原以為這樣樸素的人家應該沒有多少積蓄,沒想到裏麵竟然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大摞現金。他愣了片刻,隨即拉開隨身帶著的書包,把現金一疊一疊地塞了進去……

陳啟發剛點燃第四根煙,就聽見有人在外麵急促地敲打著他的車窗。他把窗戶搖下來,就聽見剛才跟蹤的那個年輕人一臉焦急地問道:“師傅,去大學路走不走?”

“上車。”既然送上門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年輕人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開快點。”

陳啟發把錢塞進衣兜裏,摁滅煙頭,發動了汽車。

一路上,他不住地透過後視鏡觀察這個年輕人的表情,他似乎顯得興奮,而又有些焦慮。他斜瞥了一眼他鼓鼓的背包,重重的踩了一腳油門。

“師傅,這好像不是去大學路吧?”

“外地來的吧?”陳啟發隨口問道。

年輕人一愣:“是啊。”

“那邊路口正在修地鐵,堵車,我帶你繞條小路,不多要錢。”

“行。”年輕人回答道。

周曉點燃了木炭。

這個時候家裏不會來人。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爸爸離了婚,這麽多年來她一直跟著爸爸生活,總共也沒見過媽媽幾麵,而此時此刻,爸爸應該正在外麵給自己籌錢治病吧。

她輕輕笑了一下,心想爸爸啊爸爸,從此以後你再也不用為我的病辛苦操勞了,女兒不孝,不能好好侍候你,隻希望以後不再拖累你了。

濃煙彌散開來。

她戴上耳機,耳機裏循環播放著波士頓樂隊的《Don’t look back》。那是戀愛時男朋友最喜歡的歌,不得不說,是這首歌給了她死亡的靈感,因為波士頓樂隊的吉他手兼主唱Brad Delp,就死於燒炭自殺。

盡管疾病將他們分開了,但她依然深愛著她的男友。她感激上蒼,能讓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男友最後一眼。

紹軍,祝你一生幸福快樂!

胡紹軍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他的臉朝下,被陳啟發狠狠地按進小河邊的淤泥裏,身體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動作越來越遲緩,最終不動了。

陳啟發脫光他的衣服,並帶走了那個裝滿現金的背包。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的頭腦一片空白,直到坐回車裏,他才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嗆得咳嗽起來。

周曉的病有救了。盡管她並非自己的親生女兒,可孩子總歸是無辜的。他辛辛苦苦撫養她長大,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

陳啟發從後備箱裏拿出一瓶老白幹,狠狠地灌了幾口,才感覺心裏稍稍平靜了些。是的,沒錯,自己做的一點都沒錯!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蓋世英雄。

開進市中心的時候,他神情恍惚地拐進了一條逆行車道。

證據不足,雙規解除。

周慎明走出紀檢委的時候,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輛黑色奧迪在身旁停下,鳴笛之後落下車窗,妻子於慧娟朝他招了招手:“上車再說吧。”

然後他才知道自己的家裏失竊了,保險櫃被人打開,裏麵的現金被悉數卷走。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周慎明感歎道,“如果被搜出來,我這下半輩子可能就要在裏麵過了。”

“可是錢都沒有了。”妻子神色凝重。

周慎明歎了口氣:“是啊,我清廉了一輩子,要不是為了自己的女兒,我才不會這樣鋌而走險,可是現在……”

“再想想辦法吧。”妻子發動了汽車,“對了,那個孩子入學的事情你給辦妥了沒有?”

“差不多了吧。”周慎明揉揉太陽穴,感覺腦袋疼得厲害。

開到青山路和黃橋街那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於慧娟發現對麵有一輛逆行的出租車徑直開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放緩了車速,朝一邊避讓。

出租車司機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輕轉方向盤準備變道,就在兩車相距不到五米的時候,他猛然看見了她的臉,一刹那的恍惚之後,他的眼睛裏仿佛要噴出火來一般,剛調轉的車頭又猛地打回來,右腳將油門一踩到底。

於慧娟想閃避,已經來不及了,飛速駛來的出租車將他們的汽車撞得翻了個個兒,她的腦袋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撞到了方向盤上,在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後,她利用僅存的一絲求生意識拚命往車窗外麵爬。

就在她半個身子已經爬出車外的時候,隻聽見“轟”的一聲,巨大的火球把她瞬間吞沒了。

4. 策劃

不動聲色地殺死五個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嗎?當然不。如果你想這麽做,必須得事先做一些功課。

周慎明是一個很慈祥的長者,我聽過他的課,很有水平。這個人,無論學識還是人品,都無懈可擊。但是有一點,他很怕她老婆,因為在他的心裏,一直覺得虧欠了她許多。

於慧娟足足比他小了八歲,因為保養得好,看起來比實際還要年輕些,總體上來講屬於那種心比天高的女人,因此嫁給陳啟發這個出租車司機之後,她一直鬱鬱寡歡,覺得辜負了自己的窈窕和美貌。

兩人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認識的。她迷戀於他的身份和地位,他則被她的優雅和美麗吸引,兩個人互留了電話,一起約會了幾次之後,就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這些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於慧娟剛結婚沒幾年,而周慎明則剛剛喪偶。本來按照於慧娟的意思是想要離婚嫁給他的,但是周慎明思前想後,自己畢竟是個教授,影響不太好,因此就這麽一直拖著。

一直到她發現自己懷了孕。她和陳啟發結婚多年,一直都沒有孩子,她本以為陳啟發知道這個消息會高興得跳起來,卻沒想到他隻是坐在**吧嗒吧嗒抽了一根煙,然後站起來,默不作聲地打開抽屜,從一堆證件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

那是一張醫院的化驗單。陳啟發很久之前就偷偷去檢查過了,他沒有生育能力。

這件事變成了兩人離婚的導火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周慎明也隻能接受這個事實,隻是,她向於慧娟提了一個條件——孩子不能要。他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奉子成婚。

於慧娟這個時候卻表現出了強烈的母愛,她表示孩子一定要生下來,如果他不肯要,那就將孩子送走再結婚。

最後陳啟發也表了態,說孩子他可以養,但是以後和他們再無關係,也不能再見麵,隻是孩子一定要姓“周”,以此來提醒周慎明作為父親的責任。

圍繞著孩子的問題,每個人都在妥協中堅持著自己可笑的原則。而在三個人博弈的最後,周曉終於生了下來。

在遇到周曉之前,胡紹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人愛得這麽深,他吃飯的時候想她,睡覺的時候想她,走路的時候想她,上課的時候想她……隻要不見麵,他的滿腦子裏想的都是她,就連他的銀行卡密碼都設的是她的生日。

所以當她以疾病為由和自己分手以後,他會不擇手段地去給她籌錢。所以當他找到周慎明的保險箱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她的生日去試密碼——密碼是於慧娟設的,對她而言,生下周曉的那一天是人生裏最重要的日子。

他一廂情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卻不知道在周曉的心裏,始終存在著一片陰影。

很多年以來,周曉反複被同一個噩夢驚醒——她的手腳被捆住,關在一棟橡皮房子裏,房子沒有門,也沒有窗,她感到頭腦發昏,呼吸困難,然後就看見橡皮房子的一麵牆上鼓出一個人臉的形狀:“怎麽還沒憋死你!”

後來檢查出尿毒症之後,她才體會到,那句惡狠狠的詛咒其實一語雙關,當那個人不能用氣憋死她的時候,就改用尿來憋死她了。

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她感覺到自己必須得死。因此,她不願意再繼續連累父親和男友,既然那個人一心想要憋死她,那麽,她就自己憋死自己好了。

周曉覺得自己很偉大,用自己一個人的死讓所有愛自己的人解脫。事實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偉大,周慎明受賄,胡紹軍盜竊,陳啟發搶劫,同一筆錢,為了救同一個人,卻反而把大家都害死了。

其實這五個人的死是一件很小概率的事件。我們可以假設,胡紹軍沒有撿到那串鑰匙,或者身份證上的地址和住址不符,或者保險箱密碼並非周曉的生日,那麽他偷不到錢,陳啟發也不會搶劫,他不搶劫就不會神情恍惚地開入逆行車道,即使他開入逆行車道也不會有事,因為那時法警必定已經從周慎明的住處搜出了現金,周慎明會被繼續扣留審訊,他和妻子根本不會出現在那條車道上,車禍自然也無從發生。而陳啟發會回到家,打開房門,發現奄奄一息的女兒,然後將她送到醫院。誰都不會死。

然而,這一切又絲絲相扣,仿佛一個巨大的死亡程序,當胡紹軍心念一動踏上公交車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設置好的流程,仿佛層層翻倒的多米諾骨牌一般,一起撲向了盛大的死亡。

5. 審訊

王Sir用力揉了揉太陽穴,點了一根煙。

到現在為止,他辦案足足有十年了,卻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棘手的問題。眼前的這個名叫趙新民的家夥口口聲聲承認是自己殺了這五個人,但卻沒有任何的證據能夠拿來指控他。

哦,不對,他們曾在離周慎明家不遠的一個垃圾桶裏發現一張身份證,身份證的主人就叫趙新民,但問題是那個人是個圓臉寸頭的中年男人,而眼前卻是一個削瘦蒼白的少年——這根本不能拿來當做證據!

精神病院的鑒定報告就攤放在桌子上,醫生的鑒定結果是,這個人的精神很正常——如果硬說他有哪一點不正常的話,那就是他在變著法子想被槍斃。

難道是個遭受了什麽打擊想要輕生卻又自己下不去手的大學生?這未免也太過離譜了!不過,保險起見,王Sir還是決定查一查這個年輕人的背景。

要想查一個人的資料並不太難,公安局有完備的戶籍係統。但是調查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全國名叫趙新民的有不下萬人,但經過層層篩選,卻沒有一個人和他長得有絲毫相似。

王Sir抬頭又看了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後麵的這個年輕人,他的眉毛很粗,五官之間的距離相較常人來說顯得稍稍有點大,眼睛很小,鼻梁塌陷下去,卻長著一張和臉型極不相稱的大嘴巴和兩隻招風耳。總體來說,這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深刻到你見了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興許晚上還會做噩夢。

就是這樣一張臉,卻無法和那些趙新民們對上號,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他的姓名是偽造的。那麽,一個鐵了心要赴死的人,又有什麽必要偽造自己的姓名呢?

他翻出那張被封存好的身份證,把號碼又輸入了一遍,這一下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壓根沒有這個人!

調查審訊進行到了深夜,除了“趙新民”自己供述的那些為殺死五個受害人所做的“功課”,依然毫無進展。既無法得知趙新民是怎樣在這一串看似天衣無縫的意外中施加了某種人為的影響,也無法了解他的動機。

他決定回去好好睡一覺。

到家已近午夜。他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把鞋子放在鞋架上,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妻子和兒子。但是,經過兒子房間門口的時候,他發現門底的縫隙裏微微透出亮光。

這小家夥,這麽晚了在偷偷鼓搗什麽呢?他悄悄扭了扭把手,發現門從裏麵反鎖了。這下他的好奇心更重了,一伸手從褲兜裏摸出幾根細針,輕輕一撥,門鎖“哢嚓”一聲彈開了,他猛地推門闖了進去。

隻聽見“啊呀”一聲,兒子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房間裏沒有開燈,漆黑一片,隻有電腦的顯示器在幽幽發著微光。

王Sir摸到牆上的開關,扭開,發現兒子坐在地上,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這麽晚了還不睡覺?”王Sir瞪了兒子一眼,走到電腦跟前,發現兒子在偷偷看恐怖片——《死神來了》。

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不是因為十二歲的孩子不宜看這類電影,而是他忽然感到這部電影在向他隱隱暗示著什麽。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死神來了》是拍得最深刻的恐怖電影,這不是因為片中總是在你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血腥鏡頭,也不是因為片中每個人的死法都極具創意,而是在於片中始終沒有出現“死神”這個主角的精妙處理。他愈是不出現,你就愈感覺他無處不在,每當你走在路上,睡在夢中,甚至坐在辦公室裏,你都會擔心時不時有某種意外取走你的性命——最深沉的恐怖是經得起回味的,並且愈回味你的恐懼就愈深一層。

晚上他躺在**,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或許,死神真的來了,或許,死神一直就站在身後。他仔細在記憶裏搜尋,想要找到一絲線索,但是他從警多年,遇過的大案要案無數,實在無法一一核對。

就在他躺在那裏長籲短歎的時候,妻子醒了:“又在那琢磨什麽呢?”

“碰到一件怪事,有個嫌犯的身份證號在網上查不到。”王Sir隨口道。

“說不定已經死了,銷戶了唄。”妻子迷迷糊糊地說道。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王Sir忽然一個激靈從**蹦起來。

“又怎麽了?”妻子揉著眼睛擰亮床頭燈。

“我得去趟局裏。”王Sir披上衣服頭也不回地帶上門走了。

那個叫趙新民的男人的確已經死了,死於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車禍。

說印象深刻,是因為車禍發生的時候,王Sir正在現場辦案。那天他們接到報警,說是一個輕生的男子想要跳樓自殺。他們立即出警,並派出談判專家,王Sir負責在一邊應對突發狀況。

談判進行的很順利,或許男子輕生的念頭本就不那麽強烈,在談判專家的諄諄引導之下,他緩緩地在樓頂的天台上後退了幾步。

就在他暗鬆一口氣的時候,樓頂的男子忽然怪叫一聲,從樓頂一躍而下,他摔在警察早已鋪好的安全氣囊上,又一個骨碌爬起來,飛快地朝馬路中央撲去——那裏,一個懵懂的少年正在橫穿馬路。

事出突然,誰也沒想到他會有那麽快的速度,一個魚躍把少年推到了護欄上,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刹車聲,車輪沿著他的頭軋了過去。

恐怖的是,他的身體竟然還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就在這時,一輛逆行的車輛呼嘯而至,兩輛車的車頭將他的身體夾在中間,碾得稀爛,隨後爆炸起火。所幸兩輛車裏的司機都及時跳了出來,沒有造成更大的傷亡。

這名死者就是趙新民。隻不過因為當時王Sir在場隻是負責疏導圍觀群眾,回到局裏以後,王Sir很快又被派到外地追緝一名連環殺手去了,因此對於死者的樣貌,他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印象。

王Sir又調閱了卷宗,發現原來趙新民和妻子剛剛離婚,兒子判給了妻子,他本想用自殺的方式威脅妻子,以奪回兒子的撫養權,卻不料那天在樓頂上遠遠地望見一輛車飛速地撞向橫穿馬路的兒子,情急之下才因而喪命。

而他的兒子也沒活多久,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用兩根鞋帶將自己吊死在了寢室陽台的晾衣杆上——或許是受到父親死亡的打擊,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已經無從調查了。

王Sir調出趙新民兒子的照片,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那個剛剛前來自首的少年嗎?

6. 自白

好吧,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就全部招供。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趙新民。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要帶走一些原本就該死的人。什麽?我為什麽不用自己的身體?你那麽聰明,應該懂的。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發生很多很多的事情,有的人出生,有的人死去。可是你看到的隻是表象,你看不見背後操縱整個世界的龐大程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了一點死亡之下的端倪,就會感歎這個程序是多麽的完美和精妙。

也正是因為這個程序太過精妙,以至於它並不穩定。我這麽說難以理解對不對?那麽你想想蝴蝶效應吧,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可能引起大洋彼岸的龍卷風暴。不,這絕非危言聳聽!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念之差,都可能給這個世界帶來截然不同的後果。而可悲的是,你隻能看到已經發生的,卻無法預知將要發生的,更無法猜測本可發生卻終未發生的。

好了,不繞圈子了,切入主題。我殺死的那五個人,都在那天的車禍現場,如果你記性好的話,應該知道地點就在青山路和黃橋街交叉路口那片瀝青路的補丁上——順便提一句,那塊“補丁”就是因為那天的車禍才打上去的,這樣也好,可以賦予我的死亡以非凡的意義。

按照設計好的程序,有六個人應該死於一場連環車禍,其中也包括我兒子。不過你已經知道了後來的事情,我瞥見了我的兒子,一念之差從樓頂跳了下去,我推開兒子的刹那,就已經改變了程序的進程,結果是,本不該死的我慘死在車輪下,而那些壽限已到的人卻活了下來。

所以我要回來,彌補因我而產生的彌天大錯。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有時候殺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隻要你對他了解的足夠多,就可以通過一個微小的細節奪走他的性命,而這樣的細節,可以微小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比如,我所做的隻不過是偷走周慎明的鑰匙包,把自己的身份證塞到了裏麵——那是張老身份證,上麵的地址還是我租周教授房子的時候登記的。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算作什麽秘密。我不說,隻不過是因為懶得解釋,因為這些真相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了。

好了,現在你都清楚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必須回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不過現在我用的是我兒子的身體,我不忍心用自己的雙手殺死“他”,希望你們能盡快給我定罪,我隻要一個痛快。

7. 結局

定罪?簡直是笑話!現在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能給他定罪,“趙新民”甚至連過失殺人都算不上,更不用提國家近些年一直在盡量減免死刑了。

但是“趙新民”的話又那麽言之鑿鑿,如果放他離開,難保不會有另外的“意外”和“巧合”發生。

正當王Sir愁眉不展的時候,事情卻忽然出現了轉機——“趙新民”翻案了。

他說自己隻是個無業遊民,一時興起才跟警局開了這麽一個大大的玩笑,現在他一心悔過,隻希望在給予他治安處罰之後,盡快放他出去。

王Sir的煩惱更深了。他知道事情沒有“趙新民”說的那麽簡單,他想出去,一定還有另外的計劃。那麽,另外的計劃是什麽呢?從他前幾天的供詞來推斷,他一定是發現了另外本應死去卻沒有死的目標。

再進一步推斷,“趙新民”並非“死神”,也不是什麽全職的“牛頭馬麵”,他這次回來,無非是彌補他一念之差的過失,那也就是說,在他死去的車禍現場,一定還有那六人之外的人要死。

那個人會是誰呢?

王Sir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假設。“趙新民”起初進來之後,麵對多名警察的詢問,隻說自己殺死了那五個人,至於怎麽殺的,一直緘口不言,而前幾天的自白,卻是隻對自己一個人說的。

而那天王Sir就在現場。他本應該死的,那天他離那塊“補丁”那麽近……

他忽然感到一陣絕望,在他麵前,是一個強大到不容抗拒的對手,他已經感受到了他令人窒息的壓迫。

他又感到一股愧疚,這麽多年,他一直忙於辦案,常常徹夜不歸,既沒有關心過妻子,也沒有照顧好兒子。

他還感到一種不甘,從警十年,他屢破大案,隻要發現一點蛛絲馬跡,他總會將凶手繩之以法,而現在,凶手就在他手中,他卻要讓他逍遙法外。

其實,他還是有辦法擺脫這些絕望、愧疚和不甘的。

其實,他還是有機會去彌補對家庭的種種虧欠的。

隻要他能夠狠下心來。

他也的確這麽做了。在“趙新民”從拘留所放出後的當天晚上,王Sir在一個小樹林裏用水果刀捅死了他,並且連夜將屍體丟到了山澗裏。

然後他把身上的衣服和作案工具也都丟了下去,從背包裏取出新衣服換上。他和凶手無冤無仇,沒有人會懷疑到他的頭上。況且,無論是趙新民還是他的兒子,其實早就已經死了,將來即使發現了死者,也無法確認身份。

不過,他還是小看了自己的對手。他沒想到的是,“趙新民”在自首之前就設置好了一封定時發送的郵件,郵件是直接發給局長的,內容很簡單:“王魁會殺了我。”

更糟糕的是,郵件的附件裏還有一封現場的照片,記錄下了王Sir手拿水果刀刺進“趙新民”胸膛的瞬間……誰也想不通幾周前的郵件裏怎麽會有未來的照片。

故意殺人罪,判處槍決。

子彈穿過王Sir後腦勺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趙新民”這一招誘敵之計,不但滿足了他赴死的心願,還成功借法律之手執行了自己的死亡程序。

隻能說,這個局,太過龐大。

8. 尾聲

“什麽?你說老王有精神分裂的病史?”局長拍著桌子大吼。他剛翻閱卷宗的時候還奇怪王Sir怎麽會因為“趙新民”的一麵之詞就動了殺機,現在看來,一切都清楚了。

原來因為工作壓力太大,王Sir產生了輕微精神分裂的症狀,總是懷疑世界在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掌控著。心理測試的時候醫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但因為王Sir和這個心理醫生是同學,為了不至於丟掉飯碗,他央求心理醫生扣下了這份測試報告。

“不僅如此,我懷疑趙新民的兒子也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心理醫生繼續道。

“他兒子不是自殺了嗎?”局長疑惑道。

“按照趙新民家鄉的習俗,上吊的人是不能火化的。”心理醫生拿出一疊照片,“這是專案組剛剛從現場發給我的照片,趙新民兒子的墓裏沒有屍體。根據我的分析,趙新民的兒子存在雙重人格,而你絕想不到,他的另一重人格,便是自己的父親。隻是這重人格隱藏得很深,除非主要人格死去,否則這重人格便一直是隱性的,這也是他精神測試顯示正常的緣故。上吊殺死了他的主要人格,所以現在,他變成了他的父親。雖然匪夷所思,但是理論上是可行的,根據我的研究,這也是世界上絕大多數所謂‘借屍還魂’的靈異事件的最科學的解釋。”

“你是說趙新民兒子的第二重人格就是趙新民,而他策劃了這一切死亡事件?”

“不,這一係列死亡事件隻是巧合,並非人力所能計劃周全的。”心理醫生繼續道,“你看看他招供了什麽,他隻是偷了一個鑰匙包,然後不小心丟掉了而已。那些所謂的‘計算’不過是他故弄玄虛。他自以為是什麽‘鬼使神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心想完成任務,甚至不惜求死。”

局長揉了揉太陽穴,沉默了許久,道:“就按照意外事件結案吧,如果把你說的這些寫進去,隻怕會引起更大的爭議。”

心理醫生點點頭,收起了照片。這個案子跟了這麽久,他自己都感覺有些精神崩潰了。走出公安局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小男孩正在過馬路,一輛客車鳴著喇叭疾馳而來,他本能地想要推開那個小男孩,可是卻忽然猶豫了一瞬,小男孩立刻被撞飛。

人群圍攏過去。他卻忽然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隻有一陣冷笑從心底響起:“你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