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彌勒像中的秘密

一時間,全寺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有關海都即將失守的傳聞已經不是一朝半夕,這段時間裏,人們不斷可以看到有汽車把海都市大量的機器物資運往後方,這明顯就是一個放棄堅守的信號。

無論遇到什麽危難都能坦然麵對的住持這次終於沉不住氣了,他決定到市區去。

他的這個決定讓寺裏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紛紛勸阻他不要去冒險,因為龍華寺相對而言還勉強算是後方,而市區已經變成中日兩軍激烈交火的戰場,這時候到市區等同於送死。

但住持心意已決,揣了一本連夜寫好的冊子就要出發,北天生不放心師父孤身冒險,央求著要跟他一起去。住持想了一下就同意了。

往常出了寺門就會有黃包車夫上前邀客,但此刻的街道卻空無一人,他們兩個隻好步行前進。

此刻的市區可謂滿目瘡痍,房屋上、道路上到處都有槍炮打擊後留下的痕跡,許多樓房地麵以上的部分整個消失了,隻剩下殘垣斷壁,就好比樹林被砍伐後剩下的一個個光禿禿的樹樁。

每一個街口都有鐵絲網、沙包築成的工事,可謂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整個城市就像一個層層設防的陣地。隻是這個陣地上已經沒有士兵在駐守,偶爾看到的一小股士兵也都是在倉皇撤退中,他們隊形散亂,慌不擇路,已經絲毫不見一支軍隊應該有的紀律形象。住持看得暗暗心驚,不由得想起了“兵敗如山倒”這句話。

其間他們還幾次遇到了日軍戰機從頭上掠過,但這些戰機大概是在忙於追擊撤退軍隊,所以無瑕對付他們。

幾經艱險,他們才終於來到龍華區行轅公署。此刻的公署也是裏外慌成一團,一些人正忙著把文件搬到大院裏焚燒,其他人則是把一些重要物資打包往汽車上裝。

看到區行轅長官的時候,他正提著公文包準備上車。住持的突然造訪讓他大感意外,但兩人是舊識,而且住持也是全國知名的高僧,不得不在“百忙”中抽空接待他。

他們兩個大人的談話北天生大半沒聽懂,隻聽到師父的聲音越來高亢,好像是要吵架似的。

“這尊彌勒天尊乃是唐代古物,全國獨一無二,龍華寺的牌匾乃是大明皇帝禦筆親書,還有敕賜大藏經、彌勒天尊、二十諸天神像、千葉寶蓮毗盧遮尋佛、日月寶幡……這本冊子上記錄的無一不是稀世罕有的國寶,請長官務必安排搶運,以免落入日寇之首。”

而長官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小:“非兄弟不願幫助,實在是無能為力。現在是打仗,佛像能比得上大炮珍貴?因為先前撤離的部隊把橋梁都炸了,我手裏十二門德國製重炮都運不出去被迫沉進河裏了,唉!”

“善惠大師,我勸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長官看了北天生一眼,“但我隻能帶走你一人,車上沒多餘位子。”

“長官的好意貧僧心領,既然國家已無力保護國寶,貧僧唯與本寺共存亡。”住持閉目合十,拒絕了長官的救援。

從行轅公署出來,住持一路無語,行至某個街頭時,忽然指向遠處:“天生,那邊就是租界!”

北天生依他所指方向望去,隻見遠處的一片街道上遍插著各色旗幟,在出入口持槍守衛著的是紅胡綠眼的高個子洋人。

和其他地方的殘垣敗瓦相比,租界的房屋顯得格外完整,而且街道上仍有人流熙攘往來,看上去似乎絲毫沒有受戰火波及。

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城市中,忽然發現這樣一個獨善其身的“世外桃源”,讓北天生十分驚奇。

“為什麽那裏沒有打仗?”

“因為租界是外國人管的地方,日本人也不敢侵犯!”

“租界是外國嗎?”北天生在寺廟裏也見過外國人,但聽說他們是來自遙遠的國家。

“不是,租界是中國國土。”住持的臉上閃過一絲沉痛,“隻是暫時被外國人占據了。”

他們去行轅求助未果,沒想到回到寺廟時卻看見門口被一大群軍人圍堵著。

住持慌忙上前,隻見那些軍人多半是裹著紗布、拄著拐杖,甚至躺在擔架上的傷兵。

“什麽事?”住持連忙向正在門**涉的知客僧詢問。

“我們是中國軍人!”說話的是一個胡子邋遢的軍官,他的臉被硝煙熏得都幾乎看不清楚五官輪廓,但一雙眼睛仍在烏黑中頑強地閃著光。

“因為前方戰地醫院失守,所以希望征用貴寺作臨時醫院,請住持行個方便。”說罷他緩緩舉起右臂向住持行了一個軍禮。

住持分明感受到這一個軍禮分量之沉重,但他仍然澀聲說:“請恕貧僧不能從命!本寺是千年古刹,清修之地,向來不沾染刀兵殺氣!況且寺內有不少前朝古物,均屬無價之國寶,如有閃失,貧僧萬死難辭其咎。”

“國寶?國若不存,寶有何用?”軍官苦笑一聲,卻沒有再堅持,一揮手,“兄弟們,我們保護國寶,另尋去處。”

看著傷兵們互相攙扶著艱難離開,住持心中悵然若失,出家人慈悲為懷,救生扶傷本是應分,他何嚐不想立刻大開寺門,讓這些傷兵有一個暫避之所?但他也很清楚日軍的炮彈之所以沒炸到這裏,是因為這裏非軍事區域,如果有軍人進駐,隻怕這裏就會成為下一波攻擊的目標。

為了保護那樣東西,他不得不痛苦地作出這樣的決定。

“住持大師!”從傷兵們後麵鑽出一個留著中分頭的小個子,他脖子上掛著一架當時比較罕見的德國“祿來”雙鏡頭相機。

“鄙人姓齊,是《甲報》的記者。”中分頭遞給住持一張名片,上麵寫的是齊草騰。

“剛才聽住持大師說寺裏藏有不少珍貴的文物,可否給我作個詳細介紹?我可以把它們寫成報道或者可以引起政府的重視。”

“貧僧求之不得!”住持知道此時此刻想獲得政府救助的機會幾近乎為零,日寇破城之後這些國寶的命運難有樂觀。《甲報》是在海都乃至全國都有影響力的大報,借這位記者的相機把寺中曾經存在的寶物影像流傳於世,也算是盡了挽救它們的最後一分努力。

住持當即就帶著齊記者由外到裏地對寺中的文物一一進行介紹,齊記者問得非常詳細,把每一件文物的年代、特征、珍貴之處都記錄在采訪本上,並對應拍下照片。

當住持介紹完寺裏珍藏準備送客時,齊記者卻停住腳步,指著那隻剩半截的寶塔說:“大師,寶塔裏您還沒介紹吧?”說完不等住持回答就徑直朝寶塔走去。

住持的心一動,他遺漏彌勒天尊並非無心而是有意,因為他對這個齊記者的底細還不了解,不會把寺中的機密和盤托出。

但既然對方已經問到,如果刻意回避反而會惹人懷疑了,他隻好跟上去含糊地解釋說:“這座寶塔乃三國時的古跡,隻可惜被日寇炸去半截,也沒有什麽好介紹的。”

“此塔的珍貴,並不隻是寶塔本身吧?”齊記者指著塔內的彌勒天尊像說,“此像筋骨剛勁有力,服飾簡潔凝練,線條疏密相間,頗有盛唐時的氣象,應該是唐中期的塑像精品。大師我沒有猜錯吧?”

“齊先生好眼力!此像確為大唐乾封年間所製。”居然一眼就看出它的年代,住持不禁對這個齊記者刮目相看。

“鄙人隻是略知一二,班門弄斧讓大師見笑了。”齊記者嘴裏說得謙虛,問題卻是窮追不舍。

“鄙人還有一事不明,還望大師賜教。”他指著寶塔的殘軀說,“寶塔六麵,原高七層,第二、四、五、七層每麵各有兩窗,而三、六層是實牆,從外形上看正好是易經裏的一個坎卦。

“寶塔每一層飛簷上立的神獸,非佛家尊崇的獅子,而是蚩尾。

“一般佛像的胸前銘印的都是卍字,唯獨這尊彌勒像胸前的……”齊記者眯著眼睛,仿佛想把目光透過佛像表麵看清內裏。

“這個標誌非常罕見,但可以肯定非佛教符號,反而更像是道教的五嶽真形圖。在一座佛塔和塔內的佛像卻帶著道教的元素,不是很奇怪嗎?”

這下子住持驚得背脊上的冷汗全冒出來了,千百年來登塔和瞻觀這尊彌勒天尊像的人可謂無數,但從來沒有人指出過當中的異端。這個齊記者竟然一眼就可看破,他到底是什麽來路?

“嗬嗬,”住持故作輕鬆地一笑,“大唐之時佛道並興,不少名人雅士、得道高人均是釋道兼修,所以那個時代的佛像兼具兩教的符號,亦不足為奇。”

“原來如此。”齊記者雖然目光中仍存疑慮,但卻沒有再追問,隻是拿起照機哢哢地照了幾張,特別針對胸前的符號再照了一張特寫。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眾人都特別熟悉的嗡嗡聲。“鬼子飛機!”僧人們幾乎是本能反應丟下地手中的一切就往地窖跑,這段時間他們對躲避空襲早已是形成習慣了。

“糟糕!”住持想起那些傷兵尚未走遠,難道是他們招來了日機襲擊?

他倉皇地跑出山門外,隻見幾架日本戰機正從空中交叉著掃射地麵的傷兵隊伍。不過片刻之間,地麵上就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

日軍戰機射殺完傷兵後仍未罷休,竟掉頭向著龍華寺飛來。他們一定是以為寺中還藏匿了軍人。住持情急之下忘記了自己的危險,揮舞著雙手對著空中的飛機大聲疾呼:“這是寺廟,沒有軍人!”

他的呐喊是徒勞的,飛機上的劊子手根本聽不到,就算聽到他們也不會予以理會,飛在最前麵的敵機機身一側,一枚航空炸彈就從機腹落下……

在這龍華寺生死存亡的一刹那,齊記者竟然也衝出山門,對著日機揮動手臂。跟在他後麵跑出來的北天生留意到,他揮手的動作很特別,仿佛是在打著某種暗號。

後麵的敵機立刻就停止轟炸,轉身呼嘯著離去。但第一枚炸彈還是帶著慣性從他們頭上掠過,轟的一聲,寺內地動山搖。

“糟了!”住持臉色慘變,爆炸的硝煙未散,飛石還未落定,他就已經腳步踉蹌地往回跑。

山門內的第一彌勒殿安然無恙,第二天王殿略有破損,整體尚存,但在天王殿右側的半截寶塔卻徹底“消失”了。

“阿彌陀佛!”住持無法抑止內心的悲痛,跌跌撞撞地跑到寶塔應在的地方,隻見原本剩下的四層半寶塔此刻隻剩下一段塔基和半堵殘牆,而塔內的彌勒天尊像“理所當然”地粉身碎骨了。

住持身體一軟跌倒在地上,他的心也隨著彌勒像一起破碎了。

他想起上代住持臨終前的囑托,想起無數個夜晚對著佛像苦苦思索,希望參透其中玄機。一千兩百年來那麽多代住持的苦心守護,和自己破解玄機惠澤天下萬民的宏願,如今卻隨著彌勒像一起被打碎了。

這讓他如何對得起曆代的先師,又如何對得起天下急需扭轉命運的受苦蒼生?目光模糊之際,住持無意中看到碎片下好像有一樣什麽東西。

“太過分了!”背後傳來齊記者惱怒痛惜的聲音,“這些、這些都是無價之寶啊!”

住持立刻就回過神來,他站起來把身體擋在齊記者身前。“對不起,齊先生,現在寺中有難,不宜采訪,你還是速速離開吧!”

“真的全部毀壞了嗎?”盡管被擋住,齊記者仍然竭力挺著脖子想往裏看。

“齊先生,此地不宜久留!”住持張開雙臂,用寬大的僧衣阻隔他的視線,同時對其他聞訊趕過來的僧人說,“你們趕緊護送齊先生離開!”

這等於是變相下逐客令,幾個僧人立刻心領神會地簇擁著齊記者離開,齊記者走到門口仍心有不甘地回頭大叫:“大師請你保留好塑像的碎片,也許還可以把它修補複原!”

看著他們一離開,住持立刻爬上塔基,小心翼翼地撥開磚塊瓦礫碎片看到了隱藏在裏麵的東西。在這一瞬間他不禁熱淚盈眶,原來曆代住持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秘密竟然就隱藏在塑像的腹中。

“彌勒舍身”指的原來就是這個,千百年來曆任住持都知道佛像珍貴,愛惜都來不及,哪裏能想到打碎它來一探究竟呢?如今它在日軍的掃射下粉碎,到底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早有天意呢?

住持把碎片中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個沉重的方形木盒,從表麵上看它是由一塊塊方形木塊拚湊而成的,但看不到任何可以打開的蓋子或開口。

“師父,這是什麽?”北天生好奇地問。

住持緊張地把木盒納入懷中,然後做了一個噤聲動作。

北天生立刻明白了,師父遣散其他人,卻唯獨留下他,無疑是把他當作最可信賴的人。所以他雖然很想知道這個木盒的秘密,但為了對得起師父的信任,他決定不再多問一個字,也絕不會透露一個字。

“天生,去敲鍾!”住持吩咐說。

北天生一路小跑登上鍾樓,竭盡全力撞響大鍾。龍華寺的大鍾一般在每日晨曦初露時敲響,告示新一天的起始。但從戰爭開始,為免驚動敵人,這晨鍾已經停敲了很久。如今久違的鍾聲重新鳴響,眾僧們都意識到是有重大事情發生,紛紛從寺中各處趕到大雄寶殿集合。

“海都怕是要淪陷了!”住持開門見山的一句話給大家帶來的震撼更甚於剛才的那枚炸彈。

盡管之前已經有傳言,而剛才又遭遇空襲,但消息得到證實時大家仍是無法接受。

“破城之日,必有生靈塗炭,你我雖在佛門,但這場劫數恐難幸免!汝等若有安生之處,可往投奔,路費和幹糧都已經為你們準備好,領了就可以從速離寺。”

住持這樣一說,眾僧都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是在亂世中無以謀生,為求糊口才出家為僧的。如今最後的庇護所都將失去,豈能讓他們不傷心彷徨?

雖然沒有人願意接受,但現實始終還是要去麵對,那些尚有親戚家人可以投靠的僧人均選擇離寺,剩下的隻有十餘個年紀老邁又無親無故的,對他們而言,離開寺廟也是死路一條,不如留下接受命運的安排。

“天生,還記得我剛才跟你說的租界嗎?”住持輕撫著北天生的小腦門,在這全寺僧眾中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徒弟。

北天生年紀再小也該明白此番是生離死別,他撲通一聲跪下,哭著說:“師父,我不走!你不要趕我走。”

住持心中也不禁一陣悲戚,北天生本是他一位故人之子。當年他抱著救國之誌遠赴海外求學,學成歸來後卻因為當時政府腐敗報國無門,一時萬念俱灰投身佛門,有負紅顏。

那位紅顏知己無奈轉嫁他人,豈料在五年前日軍第一次進攻海都時全家不幸遇難。紅顏知己臨死前沒把這唯一的兒子托付給親人,卻托付給他這位唯一的知己。這幾年來,住持把對紅顏知己的一腔歉疚都回報在北天生身上,雖說名為師徒,實則情同父子。

從內心來說,他何嚐舍得讓小天生離開?但如今彌勒像中的秘藏被打下,他知道自己肩負的任務將更為重要,可能麵臨的困難險阻也難以預料。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難以再兼顧北天生。一邊是國家大義,一邊是師徒親情,兩相權衡唯有取其重。

住持正欲下狠心驅逐,外麵突然傳來“韃韃韃”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好像整個大地都要被踏平似的。

“日本人來了!日本人殺進來了!”一個在寶塔上望風的老僧連滾帶爬地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