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頭蛇

當君遲拜訪九頭蛇的時候,正是梅雨季節,按理說高山上應當毒霧彌漫,蛇蟲肆虐,然而都沒有。

那個九個頭的大家夥把身體舒展地攤平,雨水就順著他墨色的鱗片蜿蜒而下。

“請問您是九頭蛇嗎?”君遲大聲問,清朗的少女聲音傳出去很遠。

“是的。”九個不同的聲音回答道。

“我是角龍介紹過來的朋友,請問您為什麽沒有下山施展您的神力呢?”

“因為我們老了。”九頭蛇向遠處的村落看一眼,匍匐下去。

“老了?”君遲有些不理解,她從未見過一個妖怪的衰老。

“對啊,老了。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曾為禍人間,攪得人間天翻地覆。不僅如此……”九個蛇頭彼此看了一眼,卻不說話了。

這一刻,君遲覺得其中一個蛇頭的神情有些像角龍,她歪頭看著這個家夥,用期待的眼神等他說下去。

“不僅如此,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姑娘。”那個蛇頭像是想起了什麽久遠的往事,它細長的眼睛突然眯了一下,顯得極其溫柔。

相傳九頭蛇是災難的象征,它遊動的時候,天地為之變色,大陸沉陷,所到之處盡是毒蟲和沼澤,但是它的鱗片卻是世間難尋之寶物。

九頭蛇的洞穴附近有個不算太大的村莊,在小阿暮的成長過程中,每年夏至的晚上,都可以看見九頭蛇先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山的另一邊返回洞穴裏去。

每年這時候,全村人都膽戰心驚地躲在屋子裏,隻有年幼的阿暮把臉貼在窗戶邊。她看見夕陽的餘暉隱沒,夜幕星河下,遠處群山上流動著一條暗色的光帶,像是星星落在了溪流中。

“真美啊。”小阿暮在心裏這樣驚歎。

後來當小阿暮長成了阿暮姑娘,十八歲的那天,她獨自上山,靠近九頭蛇的洞穴。她越往山上走四周越是漆黑不見五指。

當時,九頭蛇先生的九個頭中,有八個都舒展地躺在山丘上打瞌睡。隻有陸七睡不著,他離體而出,化作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就這麽巧遇到阿暮。

阿暮正拿著小鏟子,灰頭土臉地站在九頭蛇洞穴門口,她想著撬一小塊九頭蛇的鱗片給自己做生日禮物。

“你在做什麽?”陸七看見這個背對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女孩,有點好笑地問,“在偷東西嗎?”

阿暮嚇了一跳,肩膀都縮起來,顫抖地轉身。站在眼前的是個穿著黑袍的男孩,眼睛細細長長,正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

阿暮手忙腳亂,趕緊比了個消聲的動作,壓著聲音說:“我想要塊鱗片,你別把九頭蛇吵醒了。”

陸七配合著也壓低聲音,眼底的趣味隱藏不住道:“好啊,要我保密你怎麽報答我?”

“我沒什麽能報答你的呀。”小姑娘苦巴巴地說。

“那我現在就大喊一聲,讓九個蛇頭把你給吃咯。”陸七故意嚇唬她。

阿暮一下子不高興了,氣呼呼地四下看看,然後把頭上墜有小珠子的發繩取下來,重重拍在少年攤平的手掌心裏:“這樣夠了吧?”

陸七第一次這樣與人類接觸,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靦腆地笑著點頭,露出兩側的小尖牙。

阿暮本來是生氣的,但是看到這個男孩子的笑容,一下子害羞起來。“笑那麽好看做什麽?討厭。”阿暮心想。

“走吧,我帶你去偷九頭蛇的鱗片。”陸七這樣說。

很多年後陸七學會了人類的情感,再回想起來,這句話的意思也許是“雖初次見麵,但我有點喜歡你”。

“喂喂,小禿頭,你在想什麽呢?”陸七的兄弟們嬉皮笑臉地問。

“閉嘴!不告訴你們。”

陸七最近有點醜,因為他少了些鱗片,數量正好可以給小姑娘做一串手鏈。不過他心情卻不錯,因為阿暮答應有空就來山上找他玩。

從那天之後,山洞門口常有個男孩子的身影,天晴坐在草堆旁,下雨蹲在山洞口。

“她在做什麽?到哪裏了?會不會現在正在上山的路上?”少年時常會這樣想,然後對著水窪的倒影整理儀容。

在認識阿暮之後,陸七開始討厭有風的天氣,因為每次當風掠過草叢,他都會以為是等的人來了,總一咕嚕站起來,向山腳下看很久。

“完了完了,小禿頭變成了個傻子,該不會鱗片連著大腦吧。”兄弟們暗地裏討論。

“你們懂個屁!”陸七不想解釋,抓了把小木棍向身後扔去。他此刻並沒有注意到,和自己最親的哥哥陸五,正在用擔心的眼神看著自己。

等待與喜歡的人見麵確實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但是這種感覺就像是卷邊的草葉,就像是雛鳥的絨毛,讓陸七心癢癢的難受,想傻乎乎地把自己團起來。

阿暮每次都會帶些小玩意兒上山,有時候是手工的草蚱蜢,有時候是一串風鈴。陸七有一次問:“阿暮啊,為什麽要送我這些東西呢?”

小姑娘假裝若無其事地說:“覺得好玩就拿上來了唄。”

但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做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在想你呀”。

陸七點了點頭,待阿暮走了之後,他將這些小玩意兒擺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兄弟們哪怕用尾巴尖碰一碰,他都會凶到齜牙咧嘴。

“小七,你喜歡那個女孩子?”陸五悄無聲息地在陸七身邊坐下來。

喜歡這個詞第一次被明晃晃地擺在台麵上,陸七尷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好了,而他的反應全然落在哥哥的眼中。

陸五歎了口氣想自己是猜對了,他繼續說:“天道無情,神、妖、人三者不可以互通。違反天規不管是對那孩子,還是對我們都會遭到嚴酷的懲罰。”

“我知道的,哥哥。”陸七抬起頭,他的細眼睛裏有一種少年小心翼翼的、拙略的掩藏,“我們現在隻是朋友呀。”

陸五沒再講話,隻是拍了拍弟弟的頭頂。

後來阿暮再次上山,陸七在心裏念了很多遍人妖有別,但每當小姑娘看著他的時候,他就不由自主地將所有東西拋在腦後。

“再和她玩一次,一次總沒有關係吧。”這句話陸七不知道給自己重複了多少遍。

通常兩人會從天南海北說到隔壁黃狗又生了幾窩幼崽。即使他們聊到所有的話題都說盡,也沒有關係,因為就算一句話也不講,坐在一起就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他們彼此都認為,對方永遠不知道自己心裏有多甜蜜。

阿暮要下山的時候,陸七都會糾結一番說:“你下次有空別忘來找我玩。”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你還沒有走,我就已經開始想你了”。

阿暮從小女孩變成了小姑娘,從小姑娘又變成了大姑娘。

有一天阿暮對陸七說:“我要嫁人了,這段時間家裏在置辦嫁妝。”陸七愣住很久,久到阿暮以為他要說很長很長一段話,但是卻隻等到了恭喜。

“這就是你想說的?”

“人妖有別,抱歉。”陸七說。這個時候分明沒有下雨,可又像大雨傾盆。

阿暮說:“嫁人之後我就不會再來了。”

陸七點點頭。

阿暮說:“我會忘記你,會像普通人一樣在夏至的時候躲起來,從此這座山會和世界上許許多多的山一樣,沒有任何差別。”

陸七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狹長的眼睛深邃望不到底,就像是有星星墜落在裏麵,但他還是微笑了一下,然後說:“那挺好的,我也忘記你。”

“喂,知道嗎,如果用人類的語言說,你就是個混蛋。”

“什麽是混蛋?”

“混蛋就是指那些拋棄所愛的人,違背真正內心的家夥。”

“如果是這個意思,那我確實是了。”陸七想了想回答道。

阿暮看著眼前的男孩子,突然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阿暮覺得仿佛回到那天。

“雖然很討厭,但我竟然還是覺得他好看。”阿暮心想。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回到最開始,我依然會喜歡你”。

君遲就坐在九頭蛇的身邊,聽完了整個故事,她問:“後來呢?”

陸七不再是男孩子的樣子,或者說在阿暮之後,他再也沒有變成人形。

陸七說:“後來,我就把她給忘了。”

“你講得這麽清楚,一點都不像忘記的樣子。”君遲心想,但她沒有說破,隻是收起了筆,向九頭蛇鞠一躬,表示感謝他的講述。

臨走的時候,君遲突然想起了什麽,補充一句:“剛才我在山下看見了個老婆婆,手鏈很好看。”

“什麽老婆婆,我早都不記得了。”陸七的眼睛閃了閃光,又暗下去。

“是這樣嗎?那我告辭了。”

“她還好嗎?”在小書鬼轉身的一瞬間,陸七有些焦急地問。

“她很好。”

他聽完這句話,眼睛裏的溫柔很久都沒有消下去,但這個時候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靦腆的男孩子。

陸七年輕的時候,也曾和兄弟為禍人間,夏至的時候也曾跨越星海和山丘,可是這些都不及那天晚上。

“喂喂,你是九頭蛇啊?”那天晚上小阿暮愣住,她的眼睛就像小鹿一樣怯生生的。

“是啊,想不到吧?”

“你該不會要把我騙走吃掉吧?”

“不會,因為我們已經交換過禮物了。”陸七晃了晃手中的有小珠子的發繩,偷偷忍痛拔下自己的鱗片來,放在小姑娘的手上。

鱗片讓阿暮手心感到涼意,她抬起頭,正好看見少年在對自己溫柔地笑。

“你真好看。”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我知道我好看。”陸七眯起細長的眼睛,他要求道,“你以後要經常上山陪我玩。”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