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亞乃父

唐,乾寧二年(公元895年),十一月。

冬雨如注。

大明宮含元殿外,兩雙牛皮靴在雨中拾級而上。渭地冬早,向來是幹冷天氣,風沙迷漫。可今年氣候反常,連綿六十天的雨水,讓大明宮的裏裏外外結滿冰掛,階墀上濕滑難行,皮靴落處,冰屑紛落,橐橐連聲。

正入殿參見的二人都穿著武官服色,當先一人身穿紫色大團花袍,腰係玉帶,頭頂三梁遠遊冠,為王侯打扮,這人約摸四旬年紀,身材精幹,左眼處蒙著牛皮黑罩,但獨目中精光湛然,令人不敢逼視。

內供奉張承業正在殿前值守等候,見階下兩人離開長廊,渾身被雨水打濕,忙帶著小內官們打傘從殿門前迎了下來。

張承業是當今皇帝李曄(唐昭宗)身邊最受寵信的內官,僅次於神策軍的兩位中尉,在宮中也是一呼百諾,見了這個獨眼將軍偏偏十分恭敬,搶上前一步,親自為他打上傘,笑道:“恭喜李節帥,賀喜李節帥!鐵騎西來,李茂貞不戰而敗,此番勤王之功,堪比節帥當年平定黃巢、光複長安的勳業。”

隴西郡王李克用在殿前回首,望了一眼茫茫深雨中的大明宮,心底一聲長歎。

大明宮是二十代大唐天子居處,前後修建了快三百年,座落在龍首原南坡,綺殿千尋、離宮百雉,畫簷如迭波翻浪,崇樓似堆嶺疊嶂,號為千宮之宮。

為了這座千宮之宮,為了長安,李克用平龐勳、克黃巢、攻朱全忠、戰李茂貞,從少年起血戰了二十多年,此時,他卻無奈地發現,無論他怎麽賣命,卻總也掃不清天下的妖氛。

跟在李克用身後的,是個著五品緋服的稚氣少年,雖然身材高大,但這少年膚色柔嫩,眼神拘束,看得出隻有十一二歲模樣。

“存勖,見過張公公。”李克用吩咐道,“滿朝文恬武嬉,從宰相到節度使,都不及張公公忠心侍君、精誠報國。張公公飽讀經史,精通將略,長於貨殖,平生誌略才幹,不在當年的天下兵馬都監楊複光大人之下。若我兒能得張公公指點一二,當是幸事。”

李存勖聽話地走上前去,深施一禮。

張承業見這個世子品貌出眾,又聽李克用如此抬舉自己,點頭誇讚道:“世子氣度不凡,將來必能克紹箕裘。皇上久候,有請王爺入殿。”

李克用點了點頭,帶著長子李存勖步入了含元殿。

含元殿是正殿,王維詩中“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議朝之所,並非平時接見臣屬之地,皇上今日破格升殿,是為了隆重李克用父子晉見的儀式。

李存勖偷望一眼,隻見崔巍高大的殿堂上,端坐著一個長方麵龐、留八字胡的年青人,他穿著赭黃團龍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有種異常莊靜的皇家氣派,這是登基七年的當今天子李曄。

生於多事之秋,雖然李曄比父親懿宗李漼、同母兄僖宗李儇要精明能幹,可費盡氣力,也收拾不好這殘破的大唐河山。

伏地叩拜已畢,李曄吩咐他們起身,向李存勖微笑地招手道:“孩子,過來,讓朕好好瞅瞅你。”

李存勖誠惶誠恐地走過去,皇上的溫藹讓他感受到異樣的吸引。李曄拉住他的手,仔細地上下打量著他。

“好個相貌!”皇上驚歎著,他灼人的目光讓李存勖低垂了眼簾,“李節帥,朕看這孩子奇表異常,將來必為國之柱石。”

李克用也不禁有些得意:“是,陛下。人人皆如此說。”

“這孩子氣宇非常,朕看他將來成就不在愛卿之下,必會強爺勝祖,可亞乃父。”李曄輕撫著李存勖的背,李存勖覺出,此刻李曄的言語,一半出自肺腑,一半也有些討好他父王李克用的意思,“好孩兒,將來一定學你父親和祖父,成為我大唐忠孝之臣。”

“是!”李存勖趕緊答道,“沙陀李家世為唐臣,忠孝二字,不敢或忘。”

李曄對他的回答很是滿意,又摸了摸他的頭,笑道:“你祖父李國昌、父親李克用的姓名,都是朕的父皇所賜,期國於昌,克敵製勝,更受國姓為我李唐兒孫,幾十年來,你們沙陀部鎮守陰山、雁門關,光複長安,有功於國,不辱姓名。李存勖,朕再賜你改字‘亞子’,將來立赫赫之功,超越父輩,盡展男兒抱負!來人,賜翡翠瓜、鸂鶒酒卮!”

李存勖連忙叩頭謝賞,退過一邊。

李克用進前一步,高聲奏道:“陛下,臣昨日接陛下手諭,已明陛下處分。可老臣以為,今日不誅李茂貞以謝天下,隻怕後亂無窮。老臣懇請陛下下旨,讓臣率軍追殺李茂貞,懾服各路強鎮,以明天家威嚴!”

李曄愣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了。

他並不想殺死剛被李克用打敗的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雖然李茂貞擅殺大臣、稱兵犯闕、挾持天子,樣樣都是殺頭的叛逆大罪,但李曄仍然不想追究。

麵前這位隴西郡王李克用,還有駐兵汴州、即將一統中原的東平郡王朱全忠,掌控隴右四十餘州縣的鳳翔節度使李茂貞,是大唐幾十路節度使中最兵強馬壯的三家強鎮,哪一家他都得罪不起,哪一家他都不能任其獨大。

三家強鎮中,眼下隻有朱全忠與李克用還肯聽命,李茂貞這次領兵進犯長安,打算廢帝另立,狼子野心流露無遺,可就算李克用有兩度勤王之功,李曄也不能完全信任他。

說起來,這次李曄也算是代李克用受過。

前不久河中節度使王重盈病故,諸子侄爭奪留後之位,李克用的女婿王珂也在奪位之列。

王珂是王重盈兄長王重簡之子,後來過繼給了叔父王重榮為嗣。王重榮早達,年紀輕輕已因戰功封為琅琊郡王、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的河中與李克用的河東相鄰,二人交情不錯,因此結為兒女親家。王重榮病故後,本來就該以王珂為留後,可那時王珂年幼,節度使之位被伯父王重盈奪走,王重盈一直向李克用陪著小心,河東方麵才未發作,等到王重盈身故,軍府早已不滿,齊心推舉王珂為留後,又有嶽父李克用撐腰,他人無法置喙。李曄也答應了李克用,要下旨命王珂為河中節度使。

可王重盈的兒子王瑤、王珙不服氣,到處造謠說王珂生母本是王家的下女,上表朝廷,稱王珂“非王家子,實乃王家蒼頭”。還向東平郡王朱全忠、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送禮求援。

朱全忠與李茂貞本是李克用宿敵,知道河中向來是河東的羽翼,若王珙兄弟據河中而附朱全忠或李茂貞,李克用的實力必將大減。因此朱全忠、李茂貞、王行瑜等人,全都上表為王珙求封,可李曄已經先答應了李克用,便堅持不肯改口。

李茂貞等人大怒之下,兵分兩路,一路攻河中王珂,一路攻入長安,將李曄困住,逼他殺了宰相李溪和歧國公韋昭度來謝罪,還準備另立李曄皇兄、吉王李保為皇帝。

李克用知道皇上因他受困,星夜誓師北上,攻破絳州,斬了王瑤。

李茂貞、王行瑜和韓建聽到河東軍大舉前來的消息,趕緊罷手,各自還鎮,可屯兵渭橋的李克用不依不饒,上表說這三個賊子稱兵犯闕、賊害大臣,應以王師之名,滌**叛臣。李曄這才召他入京晉見。

“愛卿,”李曄仍然是那種溫藹的聲調,“此次犯闕逼宮,全由李茂貞的養子李繼鵬主謀,李茂貞不明實情,昨日他已誅殺李繼鵬,向愛卿謝罪。愛卿看朕的麵子,念他年紀老邁,舊日曾是國家勳臣,留他一條殘喘性命,苟延歲月吧。”

他說得如此謙卑,讓李克用一時語塞。

李存勖不解地望著殿上那個莊敬深沉的皇上,李茂貞這次進軍長安,分明是謀逆叛上,幾個月前,皇上聽說鳳翔兵至,嚇得帶著文武百官逃進了終南山,長安幾十萬百姓也跟著逃難,被李茂貞的鳳翔兵追上大掠,死傷近半,如此罪行,皇上卻說得那麽輕描淡寫,他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愛卿,朕已讓中書省盡快草詔,加封愛卿為晉王,賜‘忠正平難功臣’之號,卿家子孫將佐,著同時一體進爵授勳。”李曄抬眼望著侍立一旁的李存勖,微笑道,“亞子也將長成,朕授你檢校司空,遙領隰州刺史。”

李克用渾身一震,雖然皇室這十幾年來濫封亂賞,但王爵畢竟還是高貴無倫的。晉王,不同於郡王之號,是一方之霸,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高權位。

皇上為什麽突然給自己晉封王爵?是他真的要嘉獎自己的戰功,還是猜疑自己有李茂貞一樣的野心?

李克用沉吟未答,李曄拍了拍手,他身側的珠簾一卷,四名宮婢引著一個柔若春柳的女人輕盈走進。

年紀幼小的李存勖,也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不同一般的氣度,她讓人覺得既遠又近,既敬畏又吸引,吹彈可破的白嫩肌膚,媚姿流溢的線條,冷豔明麗的五官,令李克用的獨眼情不自禁地緊盯在她的身上。

“魏國夫人是朕後宮最出眾的佳麗,有傾國之色。”李曄的聲音裏聽不出一點留戀,“愛卿忠勇賢良,舉國無雙。自來英雄才受得起美人。魏國夫人,從今天起,你就是晉王的人了。”

魏國夫人低下頭,連眼角都沒有看李克用一下。

她一聲不吭,在李曄麵前嫋嫋跪下,伏地行大禮,如是者三。最後一次跪下時,李存勖看見,她顫抖的睫毛上,滾動著一顆晶瑩的淚。是的,殿上的李曄,他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皇帝,並且溫柔多情、斯文敦厚。

望著麵前窈窕的影子,李克用囁嚅半日,方沉重地叩首道:“臣謝皇上隆恩!”

李克用父子告退之後,李曄才沉重地倒在自己的龍椅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臉上溫藹的笑容也瞬間凋謝了,僵硬的眼紋、嘴紋讓他瞬間露出幾分陰鬱冷漠之色。在這個空****的含元殿裏,高踞龍椅之上的皇上,是那樣單薄渺小而孤獨。

張承業走上前一步,伏地奏道:“皇上,方才晉王所言不無道理。李茂貞等人如此犯上作亂,眾人皆曰可殺,皇上卻恕之不究,何以服眾?隻怕藩鎮從此看低了天家,亂事由此而起啊……”

李曄手撐著額頭,長歎道:“朕如何不知?可李克用屯兵渭橋,長安百姓延頸以望,他已經盡得關中民心。倘若朕再答應讓他追殺李茂貞,兼並隴右之地,河中、河東、河朔、隴右,一起都捏在李克用手中,朕還算是什麽皇帝?”

張承業仰起臉道:“皇上終究是信不過李克用。可老奴知道,此人忠心耿耿、絕無二誌!如今天下藩鎮軍威,無出河東之右者,朱全忠、李茂貞均畏他三分,倘若李克用真有稱帝野心,他不必等到兼並隴右之後,此刻就可以揮兵入京,廢帝自立。可他沒有……”

“朕也想相信!就算李克用此刻沒有反心,可等他羽翼豐滿,手握大半疆土,就不再是今天的李克用了。朕知道,李茂貞、王行瑜等人如狼似虎,要挾天子、屠戳長安百姓,叛跡彰顯,可沙陀軍到底是胡人,其心難測,朕就算仰仗他平息了藩鎮之亂,也難以駕馭。隻怕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倒不如讓李茂貞、朱全忠與李克用三藩並立,朕才能以製衡之術,輾轉為大唐求得一線生機……”李曄無力地垂下頭,痛苦地道,“張公公,朕這個大唐皇上,當得好生辛苦!自安史之亂起,京門之外,盡屬藩鎮,李茂貞、王建、朱全忠、韓建,誰都敢跟朕翻臉作難,就在前幾天,李茂貞還上表笑話朕,說‘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笑話朕這個天子惶惶如喪家之犬,除了到處逃難、托庇於藩鎮再無能耐。朕這些年來多少回屈辱無奈、咽淚強歡,張公公,你都看在眼裏……”

張承業見年輕的皇上盡吐心事、淚盈於睫,不禁也紅了眼睛。

京門之外,盡屬藩鎮,節帥們自立留後,自封刺史,不遵皇命。可京門之內,大唐天子也未必就能當得了家,京師權柄,百年來都由內官操縱,從穆宗李恒到當今皇上李曄,八代唐帝有七代由宦官擁立。

大唐天子不是死於太監之手,就是死於丹藥之毒。

太監們廢立皇帝,如換衣裳。

這些皇上大多俯首帖耳,甘當內官傀儡,獨有李曄是個例外。

他不像皇兄李儇那樣整天打馬球、以嬉遊為業,自幼讀書上進,胸有溝壑,城府頗深。李儇駕崩時,內官們打算在吉王李保和壽王李曄間挑選一人,吉王年長又有韜略,內官們怕他不好掌握,這才選擇了看起來稚弱膽怯的李曄,可他們全都看走了眼,李曄竟是比吉王更難對付的厲害角色。

登基之前,李曄在大內總管、觀軍容使楊複恭麵前唯唯諾諾。

踐祚七年,他夙興夜寐、一革舊弊,不但費盡心思剿殺了楊複恭和其手握重兵的七百多個太監義兒,還在朱全忠、李茂貞、李克用之間拉攏製衡,讓幾個強藩互相攻殺,以弱其勢。可他畢竟太年輕幼稚了,不是那些征伐多年、權術過人的強藩的對手,更何況大唐皇室積弱百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

李曄睜開眼睛,恢複了莊敬之色,坐直身子道:“張公公,朕在大明宮唯一信任的內官,隻有你了。李克用的晉陽,城堅兵強,雄霸一方,朕任你為河東監軍,即日起程。這些年,朕冷眼看了幾家強藩,朱全忠多詐,李茂貞強橫,王建奢**,劉仁恭不義,隻有李克用還肯尊皇室號令。你身在河東,就是朕的外援,倘若有一天朕在長安城有個風吹草動,這匡複唐室之事,朕就指望公公了!”

張承業聽得李曄話語淒涼,觸動心事,想起十幾年前黃巢攻陷長安、大明宮兩度被焚的兵禍,想起李曄多次逃難的流離生涯,不禁雙淚長流,叩頭受命:“老奴謹遵皇命,此去河東晉陽,為陛下經營北都,更為我大唐留一條後路。”

含元殿外,風急雨冷,仍沒有停息之意。

大唐開國將近三百年,到了這一百年,長安五陷,天子七遷,李家的皇上們,徒留天子之名,早已不能掌控天下。

而眼下,這風雨飄搖的大唐皇室,還能支撐幾天,誰也難以預料……

汾州城外,秋天的呂梁山麓,奇峰如削,層林盡染。

山腳下的一片莽莽古樹前,幾百名河東鴉兒軍的精卒正脫下頭盔,含悲默立。他們身上均穿著黑袍玄甲,黑色戰袍上繡著一隻張牙舞爪的飛虎,是晉王李克用的貼身親兵“飛虎軍”。

古樹間一大片山坡,順山勢建著十幾座高大的陵墓,民夫們正將十幾具黑漆棺槨一一推入墓中,合墓立碑。神道兩邊列著對對石馬、石獅、石辟邪,無不張口昂首、雄盼剛健、意態豪邁。正中間最大的陵墓,碑上刻著“大唐汾州刺史伊公廣”字樣,碑前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帶著一個五六歲的男童,渾身縞素,伏地而泣。

十幾座石碑上,是各種各樣的將軍名銜,他們全都姓伊。

披麻戴孝的伊明貞抬起頭來,望著那些熟悉的名字。

就在兩個月前,這些年輕俊朗的叔伯兄弟,和她的父親伊廣,還曾打獵路過此地。那天他們身後千騎尾隨,架鷹放犬,好不熱鬧,暮色來臨,他們仍縱馬呂梁山穀,沒有歸意,幾千把鬆明將這穀中照得一片通明,驚起無數雉鳥歸禽、狐兔野鹿。

可如今他們再也不能說笑了,再也不能縱酒舞劍、射狐逐鹿,甚至,他們再也不能重回河東……這十幾具棺槨中,不少是葬著衣甲的空棺,好幾具屍體不完整。從幽州敗歸之後,大太保李存顥和五太保李存璋兄弟二人一路護棺至汾州刺史府,伊廣夫人、伊明貞之母執意要開棺再看看夫君兒郎的慘況,隻看了一眼,她就暈倒過去,當夜於內宅自盡。

幽州成安寨一戰,幽州節度使劉仁恭掘地入寨,突出奇兵,裏應外合,李克用誤入陷阱,飛虎軍險些全軍覆沒,是伊廣帶著子弟們護主血戰殺出重圍。伊家的將校們一路抵擋追殺,全部殉難。

伊家,自三國西蜀大將伊籍起,已是六百年中原將族,將星輩出,太祖伊慎曾為大唐太子太保、南充郡王,而如今,卻隻剩下伊明貞與伊承俊這對孤兒,隻剩下這片寂靜的墓地,除了年幼無知的伊承俊,伊家再無後人,幾乎不能血食。

李存顥見伊家姐弟悲不能抑,心中難過,走上前去,抱起伊承俊,勸道:“伊小姐,伊公子,我奉父王旨意,送你們前往晉陽宮中,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起程吧。宮中的劉夫人、曹夫人賢淑仁厚,必定會視你們為己出。我父王傷勢沉重,仍在臥床,不然會親來汾州吊祭。這些天父王思念伊刺史不已,幾次捶床痛哭,大罵劉仁恭背義無恥,說等傷勢一好,會再次興兵,為伊刺史報仇雪恨!”

伊明貞舉袖拭去淚跡,站起身來,過多的悲傷,讓她在短短半個月內變得形銷骨立,但神情卻漸漸收了當時的絕望,顯出幾分剛強鎮定來。

她望了望身邊的這位親兵指揮使,晉王大太保李存顥與五太保李存璋是嫡親兄弟,出身雲州世家,祖父是大唐進士,從小教二人讀書攻史,習武隻為了強身健體。可亂世中,朝廷顧不上開科取士,二人家道敗落,憑手中長槍大槊立功不少,得晉王李克用賞識,收為義子。兄弟二人都有儒將之風,當哥哥的李存顥更是以文武雙全聞名,錦繡文章流傳代北,上陣時黑甲銀槍,銳不可當,今年剛做了振武節度使李克寧的女婿。

“是,一切都聽將軍的安排。”伊明貞溫婉地答道,“臨行之際,我還要再立碑刻。我伊家六百年將族,自太祖南充郡王伊慎起,子弟就有儒將之稱,個個精於詩書之道。今日家門不幸、慘遭大變,舍生取義,以身報國,是我伊家教子之道,但如此氣壯河山之舉,不能空埋於草莽山澤中。將軍,這是我昨夜親擬的祭文,請將軍下令立碑於此,盼汾州百姓周知,令浩氣永留青山。”

李存顥見她小小年紀竟一派凜然之氣,慌忙雙手接過祭文,打開一看,卻見這少女書法頗為不凡,唐時天下皆習柳字,而伊家上下練的柳字更為瘦削剛健,去了圓潤之感,骨力遒勁,顯得神清氣淡、疏闊通達,祭文字字泣血,卻不盡是哀情,處處透著自豪豁達的家國之念。

李存顥本來就對伊廣父子的救命之恩感激不盡,此刻見伊明貞一個弱女亦有如此胸懷,對伊家上下更是佩服懷念,隻是祭文讀到最後,見她抄錄著曹鬆的《己亥詩》結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傳聞一戰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未休。

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

李存顥也是文士出身,讀到這裏不禁一怔,心裏暗想,這位伊家小姐雖出身將門,似乎並不喜歡戰事,又見她緊緊摟著幼小的兄弟,似乎怕這孩兒也會長大、披甲再上戰場,他心頭也不禁有些悲傷,自思回到晉陽城後,要向父王進言,以後不讓伊承俊為將,保住伊家的唯一血脈。

最後一個墓石落下來後,李存顥左手托舉頭盔,右手拄著長劍,單膝跪地,身後的飛虎軍也全都拄劍而跪,環繞墓地的盡是鐵甲黑袍。

李存顥落淚拜祭道:“伊刺史,末將領晉王之旨,帶你的公子千金前往晉陽宮中撫養,來日我河東鴉兒軍重整旗鼓,必克幽州,誅劉仁恭為大人複仇!大人地下有靈,助我河東盡殲無義燕軍!”

李存璋帶著飛虎軍們拱手齊祝:“來日鴉兒軍重整旗鼓,必克幽州,盡殲燕軍!”

暮色越來越濃,深林中,鴉兒軍的黑衣玄甲已與暮色融於一體,分不清是人影還是樹影。

伊明貞從車窗裏望出去,看見無數金黃的銀杏葉如雨飄落,她輕輕伸出手去,捏住了一片翻飛的扇形黃葉。

在汾州城內,刺史府前後,祖父和父親多年來種下了無數高大的銀杏樹,招展在她的閨房窗前。

從今而後,這汾州的銀杏秋色,不可複見,那銀杏葉下父兄們的喧嘩酒令、刀劍過招聲,亦不可複聞。

世間最悲傷的事,就是帶著你們給我的美好記憶,孤獨地活下去……伊明貞手撫身邊幼弟的麵龐,依稀又看見了父親的眼神和兄長們的側顏。

渾身縞素的伊明貞低頭行走在晉陽宮長長的側廊上,手裏牽著六歲的弟弟伊承俊,伊承俊還不懂世事,走在長風呼嘯的走廊上,隻管睜大眼睛,打量著宮中的飛簷畫棟。

這裏比汾州刺史府壯觀多了,晉陽城是大唐北都,是李世民起兵的地方,也是女皇武則天的老家,常有帝王巡曆此地,故此幾百年來營建不止。

晉陽宮的富麗,不在長安、洛陽皇宮之下。宮牆南北、東西各十餘裏,牆高四丈,本為北齊神武帝的避暑行宮,後經隋煬帝楊廣、本朝則天女皇的幾番擴建,到處嘉木森森、殿宇深沉、廊橋迂回、樓台疊起。

陪在他們身後的,是晉王二太保李嗣源、八太保李存信、十太保李存武、十一太保李存仁四人,李嗣源、李存信年紀稍長,李存武與李存仁才二十出頭,一個個身材魁偉,透著精幹。

伊家姐弟適才已經拜見過了晉王李克用,李克用一見到伊承俊的稚弱模樣,就淚不可抑,賜了遙領遼州刺史的官位,又命人送他們入晉陽宮居住。李克用軍伍多年,見慣生死,隻是伊家子弟為掩護敗軍力戰而死的忠義,讓他銘於肺腑。

李克用性子耿直,有恩必酬,有仇必報,這番調用河東大軍,勞師遠征,攻打幽州劉仁恭,也就是因為劉仁恭本由他一手扶上幽州節度使之位,卻叛盟無義,沒想到劉仁恭未滅,反令伊家兒郎們戰死,自己也重傷大敗而歸,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

初冬已至,晉陽宮內依舊花木扶搖,寒意漸生,伊明貞姐弟都穿了棉衣。出了仁壽殿,青石甬道直通一處魚池,池邊鬆竹環繞,池前立著“洗硯”石刻,池後一條青石大道,盡頭有一個幽深院子,門前懸著“德陽堂”,伊明貞知道這是晉王子弟們讀書的地方,心下納悶,怎麽要見晉王正妃,卻要來這個家塾?

李存武與李存仁搶上前去,推開了大門。

十太保李存武身材略瘦、相貌平平,話也不多,在人群中不大惹眼。十一太保李存仁的模樣卻頗為引人注目,他長著一張俊秀的臉,唇紅齒白、明眸動人,眼波流轉處竟有幾分嫵媚女子的風情,舉止灑脫飄逸,這俊美的儀表掩飾了他過人的殺氣,在軍中,李存仁一向以心狠手辣聞名。

大門內的青石板地上,是一個少年**上身跪地的背影,天寒地凍,那少年卻無戰栗之態,隻是白淨的肩臂上杖傷深淺不一,看得出並非第一次受責。兩個手持朱紅色硬木宮杖的內官站在一旁,不住舉杖落下,那少年挺直上背,並不閃避。

“亞子,你好不爭氣!”少年對麵站著兩個中年女子,前麵那女子年紀較大,身材修長、容色端麗、目光冷冽,身穿狻猊織金深青戰袍,腰懸一柄極其細長的皮鞘寶劍,看起來頗為剛健威嚴,杖責已畢,她厲聲喝斥少年,“小小年紀,竟然在晉陽寶局一擲千金,捧戲子、喝花酒,長大後豈不會成為浪**子弟?你是晉王世子,時刻要記得自己的身份,隻有飽讀經史、勤學騎射,將來才能上陣殺敵、下馬從政,守護你父王的河東基業,傳之萬年!”

那少年高昂著臉,滿麵的桀驁不馴,冷冷地道:“孩兒讀書學劍之暇,上街閑玩片刻,母妃便動怒責打。我當了這晉王世子,在母妃眼中動輒得咎,連喝酒聽戲、擲個樗蒲都是罪過,母妃幹脆稟明父王,另立其他兄弟為世子算了!亞子絕無怨言!”

“你……”那佩劍女子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手指發抖。

她身邊是一個身穿淺緋色錦襖的女子,杏眼桃腮,雖然人到中年,卻仍然美貌驚人,與佩劍女子比起來,氣度溫婉中帶著幾分雍容,聽得李存勖開口頂撞,上前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怒道:“母妃一番苦心,你這孩兒不領情也就算了,還賭氣頂撞!自你生下來後,便是你母妃抱在懷中,推幹就濕、日夜辛勞,都道你強爺勝祖,可亞乃父,你騎射文章雖不錯,可嬌縱已久、散漫成性,前天晚上竟然拿刀逼著太原戲樓的人全部清場、隻給你一個人演戲文,又上當鋪押了你父王的寶刀去賭錢,再不教訓,難以成人!”

李存勖捂著臉,又是傷心又是生氣,怨道:“娘,你也打我!從小到大,你都舍不得動我一根指頭!我那天不過喝多了幾杯……”

伊明貞曾聽說過,世子李存勖的生母曹夫人與晉王正妃劉夫人情分極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這兩個女子都顯得比普通女子更為大氣明理,讓伊明貞一見就生敬愛之心。

伊明貞早知劉夫人是河東有名的女將,年輕時常隨軍出征,她氣概雄邁、神情冷傲,仿佛就是個穿裙子戴釵環的將軍,李克用的奏章和信件,經常由她起草。當年汴州上源驛館李克用遭朱溫鎖門縱火,好不容易率領眾太保殺出血路逃生,劉妃已經約束諸軍,騎馬立在汴州城外靜候他歸來,先李克用逃歸的侍衛,全部被她下令斬殺。

劉夫人是李克用的結發妻子,多年未生育,直到李克用三十歲後娶了側室曹夫人,得了皇上賜的寵妃陳夫人,才有子嗣,所以李克用已年過不惑,府中諸子還都年幼。

劉夫人歎了一聲,道:“亞子,你稟賦過人,這世子之位,豈是他人可以替代?亞子,你父王寄望於你的,不止河東,還有天下,可你小小年紀,嬉遊成性、不知悔改……來人,再杖責世子三十,禁足一月。”

這就是當今皇上親口稱讚“可亞乃父”的世子李存勖?伊明貞有幾分好奇。

這少年和自己年紀相仿,身材已似十八歲男子。他有著父王的剛健輪廓,而更為高大英武,也有著母親曹夫人的俊美,但顯得更為飄逸瀟灑。

從麵貌上看,他已經不太像個胡人了,除了過濃的須發和直入雙鬢的劍眉,他的額角、鼻梁、唇角都有著格外秀氣的弧度,俊朗中帶著儒雅風流,雙目中時時閃動著蠻不在乎的散漫與靈氣,果然儀表堂堂、有龍鳳之姿。

兩名內官舉杖又要重責,李存仁衝上前去,跪在世子身邊,道:“二位夫人,前晚之事,是我醉後無德,引著世子去了戲樓寶局,要打你們就打我,請恕世子年幼無知!”

他脫下錦袍,露出後背,重重叩首。曹夫人一怔,舉目望著劉夫人。劉夫人牙一咬道:“既是你引著他去,那就兩個人一塊打!”

李存勖大聲道:“不要打十一哥,是孩兒逼他帶我去的!”

劉夫人冷笑一聲道:“你們兄弟倒是義氣深重。既如此,存仁的三十大杖,也由你領了!”

伊明貞心中一悸,深覺劉夫人過於嚴厲,難怪這位晉王世子的後背上,新傷間著舊傷無數,也難怪他對劉夫人敬而遠之。

李存武也趕緊上前,在李存勖另一側跪下,謝罪道:“前天晚上的事,兒子才是領頭的,請母妃責罰!”

劉夫人怒道:“既這麽說,一起受杖!亞子不懂事,你們這些做哥哥的也不懂事?隻管領著他胡鬧,糟蹋世子的名聲,也糟蹋了王爺的名聲!”

二太保李嗣源與八太保李存信見勢不好,忙上前說情。

李嗣源三十多歲,形貌質樸如老農,性格敦厚;李存信本是回鶻大將,也是三十多歲,長須飄灑胸前,形貌雄壯。舊日李存孝在時,與李存信二人在軍中曾並稱雙傑。

李嗣源與李存信性格穩重,雖也是晉王義子,但在左軍中地位舉足輕重,劉夫人不能不給麵子,見二人說情良久,隻得收了怒容,道:“好,看在你幾個哥哥說情的份上,寄下你這次打,下次再犯,加倍重責!”

李存勖卻也不謝恩,曹夫人替他披上袍子,看見兒子滿背是血,青紫一片,不覺心疼,李存勖笑道:“娘,我沒事,你別哭了。”

伊明貞深覺有趣,這從小到大打出來的滿背杖傷,並沒能教訓好李存勖,這個精靈古怪的世子,看來不是家法能管教出來的。果然,望著他滿臉輕藐不屑的神情,劉夫人深鎖雙眉,顯然極是煩惱。

愛之深則責之切,這位劉夫人,雖然管教約束得格外嚴厲,心裏隻怕還是十分器重世子的。

二位夫人早已瞥見伊明貞姐弟渾身縞素、站在一旁,曹夫人走了過去,牽起姐弟倆的手,問道:“你們就是汾州刺史伊廣留下的兒女嗎?”

伊明貞聽她提起父親,不覺又落下淚來,低頭應道:“是,先父伊廣,父祖世代鎮守太原,為河東宿將。”

曹夫人也紅了眼圈,泣道:“可憐的孩兒,一夜之間就……今後,你們就在晉陽宮裏好好讀書長大,一應衣食起居,都與世子他們相同,有什麽缺的少的,服侍的人要是難為你們,你們都告訴我……”

劉夫人走了過來,也歎道:“伊家滿門忠烈、浩氣長存!明貞,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我不會讓人欺負你。”

伊明貞心下感念,含淚點了點頭。

剛剛站起身的李存勖,則在不遠處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渾身孝服的少女,宮中的姐妹們,都是晉王郡主,不通世事,或帶傲氣,或有稚氣,可這個少女卻顯得斯文懂事得多,鵝蛋臉龐上眉眼剛剛長開,清秀溫婉,沉水般的眼睛顯得從容深邃,讓他忽然之間就覺得心頭一片安寧平靜……

絲竹之聲隱約破空傳來,新元晴好,就算被四堵高牆擋住視線,三十二歲的太上皇李曄也想象得出承輝殿的雕梁畫棟、龍首池的湖水、含元殿的琉璃瓦頂在豔陽下熠熠生輝的妙麗氣象。

李曄已被迫退位一個多月,與嬪妃們一起鎖在西少陽院裏,形同囚徒。西少陽院離天子內殿紫宸殿不遠,本是太子在宮中的居處,地方不大,殿宇幾經兵災,早已破敗。

這是光化四年(公元901年)的正月初一,新正之日,他扶著漆色斑駁的窗欞,望著外麵的滿庭陽光、無邊飛簷,突然間悲從中來、鼻酸心痛,清臒的兩頰上冷淚徐徐淌落。

他是個什麽樣的大唐皇帝啊……雖然這大明宮自修建以來,權宦宮變、藩鎮叛亂從沒停息過,可自登基以來便以勤政雄猜、權謀過人自命的李曄,還是覺得自己活到如此悲慘的地步,愧對列祖列宗。

他登基七年,千般琢磨,萬般勞碌,仍改不了這皇朝苟延殘喘的命運,恢複不了當年的煌煌太宗業,最後還讓自己淪為了階下囚。

李曄忽然想起六年前李克用的預言,不錯,首惡不誅,亂事不已,今天的大明宮,已成人間地獄。

身後,何皇後與幾個妃子抱著剛剛凍死的韋淑妃,哀哭不已。

兔死狐悲,韋妃的今天,就會是何皇後的明天。一個多月前,神策軍左中尉劉季述與神策軍右中尉王仲先半夜帶兵入宮,用刀逼著皇上退位給太子李裕,然後把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皇後妃子們全都鎖進了西少陽院。院門大鎖上澆了銅汁,院外重兵把守,四角外修了箭樓,嚴禁任何人出入,帝後的飲食,則從牆上開了個洞遞進來。

兵變之夜,還是初冬,她們連外衣都不及穿,更別說輕裘貂衣了。少陽院裏無被無褥、門窗漏風,後妃們均沒有禦寒棉衣,前幾夜凜寒飄雪,韋妃挨凍不過得病,昨天除夕夜裏不治身亡,劉季述卻不準運屍體出院,何皇後等人隻能草草將韋妃埋在院子一角的凍土中。

女人們的嗚咽聲漸漸變大,李曄不敢回頭去看自己那些出身世家、曾經千嬌百媚的後妃,跟隨了他這個倒黴天子,她們如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看上去還不如長安城街頭的乞婆,隻能和他這個所謂的太上皇一起,每天吃著少陽院狗洞裏送來的殘羹剩飯,捱命度日。

活到這個地步,實在還不如一死了之……

可是,他不甘心!就算是尊嚴掃地、命在旦夕,可隻要活一天,他就不能放棄自己身為李家兒孫、身為天下君父的擔當和重任。

即使在這殘破不堪的少陽院,像狗一樣活著,他也要延續性命,延續不堪的皇室運數。

李曄悵惘地聆聽著那隨風飄來的樂曲聲,是他錯了!他從頭就信錯了人,他不該相信那個狡猾的東平郡王朱全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西蜀、河東用兵,將他手中僅有的神策軍驍騎傷亡殆盡,反讓陰險殘狠的朱全忠亂中取利、趁機坐大。

他與李克用兩敗俱傷,朱全忠的汴州軍馬反倒越來越強盛。

多少年過去,他終於相信了張承業當初說過的話,晉王李克用忠心耿耿,雖身為胡人,亦敢犯顏直諫,確無二誌。

可晚了!劉季述謀反至今,京門之外的藩鎮,還無人發兵入京聲討,連晉王李克用都毫無音訊……難道,向來有“忠不顧難、死義如己”名聲的李克用,這一回徹底放棄了自己,放棄了李唐皇家?

此刻,清思殿上,神策軍左中尉劉季述舉起巨大的黃金酒爵,正鯨飲不已。他血紅的眼睛望出去,但覺殿內血色與金彩交織,絢麗得驚心動魄。

清思殿本是皇帝寢宮,殿前院落軒闊、遍植花木,因此又被稱為清思院。正殿由敬宗皇帝用十萬片金箔銀鏡打造裝飾,清幽闊朗中透著奢華堂皇,堪稱是宮中之宮。

耀眼的銀鏡金磚間,一群梨園歌伎正在揚袖起舞,她們笑容僵硬,眼神中透了幾分驚恐,樂官們在殿側合奏笙管,音樂聲也同樣顯出戰戰兢兢。

丹墀之上,劉季述的腳下,橫七豎八全是侍衛與宮女的屍體。屍堆之旁,卻是一場絲管繁密的大明宮新春舞宴。

自從把皇上鎖進西少陽院那天起,劉公公就瘋了。

劉季述是大內總管,也是神策軍統帥,身為內官,他打小兒就知道在大明宮裏如何夾著尾巴做人,這才一步步從小黃門做到回事太監、殿上太監、鳳翔監軍,直至出任神策軍左中尉,可到了這個與帝同尊的位置上,他想不出格也不成了。

皇上無力對付強藩,便轉手先整頓京師。自安史之亂起,藩鎮割據,皇上隻能調用不到十萬人的京師神策軍,而神策軍的左右中尉卻是大內總管。皇上為了去除內官勢力,重用宰相崔胤,一應政事軍機,都不準內官參議。

想起皇上從前對付觀軍容使楊複恭的狠辣手段,神策軍的左右中尉深憂性命與兵權俱失,索性先下手為強,以李曄酒醉殺婢為罪名,逼李曄退位為太上皇。

可劉季述也深知自己此舉純屬內官們的困獸之鬥,會得罪天下,命不長久,所以日夜縱酒、以殺人取樂,每天拉屍體出宮的車足有十幾輛,以示威風。

就在剛才,他便因歌舞酒菜不滿意而杖殺了數名宮女和侍役,又無故以“身著舊袍、心懷故主”的罪名親手刺死了一名侍衛。

大明宮,千宮之宮,曾經的崔巍宮殿、皇家廟堂,充斥著刺鼻的血腥氣,成了慘不忍睹的修羅地獄。

“快去看看,是不是王將軍到了?”殿門外,突然響起橐橐靴聲,劉季述抬起朦朧醉眼,連聲催問。

沒有一支強藩做外援,這大明宮裏的富貴日子,他們終究是過得提心吊膽。

六年前,天下強藩都要唯河東李克用馬首是瞻,而六年後的今天,河東的勢力已不複當年盛況。

李克用舊日的死對頭、駐馬汴州的東平郡王朱全忠,在這六年時間裏,滅蔡州秦宗權,斬鄆州朱瑄,逐袞州朱瑾,將中原各藩鎮都並入自己囊中,成為諸藩之首,手握雄兵六十萬,勢力遠超河東李克用、隴右李茂貞、西蜀王建、幽州劉仁恭等人。

放眼當今天下,除了朱全忠,誰還配入主這座長安城的千宮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