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序:春燈宴
十九年來,天下人閑話天下事,你都聽說過了?
春燈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此會行之有年,幾與尋常歲時典祀無二。雖然說是例行,然而本年與會的是些什麽樣的人物,又在什麽地方舉行,行前一向是不傳之秘。直到應邀之人依柬赴約,到了地頭兒,自有知客人前來迎迓,待得與眾賓客相見,才知究竟。
這個一年一度的飯局,總在歲暮年初之間,應邀者感於春燈公子盛情,往往排除萬難,千裏間關,無論跋涉如何辛苦,總期能與當世之豪傑人物一晤,把酒相談是幸。據說首會之地是在會稽鏡湖之東,地名東關,簡直是海內第一水榭,古稱天花寺的所在。相傳呂文靖嚐題詩於寺,雲:
賀家湖上天花寺,
一一軒窗向水開。
不用閉門防俗客,
等閑能有幾人來。
到南宋年間,天花寺仍然完好如初,陸務觀也有《東關二首》,雲:
天華寺西艇子橫,
白蘋風細浪紋平。
移家隻欲東關住,
夜夜湖中看月生。
煙水蒼茫西複東,
扁舟又係柳陰中。
三更酒醒殘燈在,
臥聽瀟瀟雨打篷。
不過,到了放翁作詩那時,天花寺三麵皆是民間廬舍,前臨一支港,景觀大異於前。有人說是寺本在湖中,後遷徙於草市通衢之上雲雲。春去秋來,星移物換,到了春燈公子首會天下英雄的那一年,去放翁作詩之歲,又不免過了數百載,天花寺居然又給修葺完好,依樣軒窗向水,綽影浮光,端的是一座莊嚴、清靜又雅潔的蘭若,誰也說不上來算不算是恢複了呂文靖題詩之時的舊觀,可誰都說相去非唯不遠,而輝煌璧麗,怕不猶有過之?當年此會盛況非凡,時時有人說起,總道輾轉識得與會者某某,又聞聽人說起某人自陳與會之事如何。總而言之,街談巷議,蜚短流長,一直不曾斷絕。
這春燈公子究竟是個怎樣出身?什麽家世?籍隸何處?資曆如何?有些什麽事功著述?仿佛誰也說不清楚。有說他是王公貴胄之後的,有說他是達官顯宦之子的,有說他祖上有範蠡、鄧通之流的人物,家道殷實,卻一向禁絕子孫涉足於名利之場,是以積數十代之財貨,富可敵國,卻鮮有忌之、害之甚或知之者。由於大會江湖豪傑之事甚秘,外人往往無從得窺情實,隻能任人謠傳訛說,也就沒有誰能考辨精詳,加之以聚會之地忽南忽北、徂東徂西,令人難以捉摸,一旦宴罷,人去樓空,原先的繁花盛景、燈火樓台,居然在轉瞬之間就空曠蕭索起來。讓參與過盛會的人物追述回憶,亦皆惘然,故而連春燈公子的祖居家宅究竟何在,都是個謎了。
天花寺一會之後,春燈公子暴得大名,人人爭相問訊:此君如何能將這麽些了不得的大人物相邀共至、齊聚一堂?給問到的與會之人不覺茫然,竊喜一念:原來我也算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大人物不常見,幾年例會下來,反而形成了另一個局麵:自凡是有頭有臉的江湖大腕,不論是管領著一幫一派,或者傳承著某家某學,甚或精通一藝而能聞達於百裏之境者,乃至偶發一事而能知名於三山五城之外者,多有到處探聽春燈公子行蹤的。打從年頭直到年尾,總有這麽樣的話語在口耳之間飄**盤桓:“可知今年‘春燈宴’邀了些什麽人哪?”
“春燈宴”成了個現成的名目,這應該是天花寺之會後五六年間的事。雖說春燈公子本人從來沒用過這個名目招徠賓客,可它畢竟是喊響了。傳聞之中,“春燈宴”上還有相當動人的花樣兒。
風聞打從“春燈宴”初開之歲,就沿襲了成例,每會當天自辰時起迎賓,無何道遠路近,客人們總在前一日都齊聚於館舍了。相識不識一照上麵,對於彼此皆為春燈公子座上之客的身份都已經了然於胸,自然相互禮遇,一團和氣。即使偶有些人物,曾經鬧過大小尷尬,一旦在這場合上相見,也往往收拾起意氣,待宴罷之後,相揖別過,有什麽過節,也隻能等後會之時再算了。正因如此,有許多江湖上礙於情麵,不好相商的人物,往往還巴望著能在“春燈宴”上不期而遇,以便排難解紛。可這還不能算是人人期盼於“春燈會”上的花樣兒。真正的花樣兒,叫“立題品”。
總在開宴當日申牌時分,春燈公子的一十六位童男童女侍從就會引出這麽一個人物,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年年不同。一亮相,不必多言,眾人自然都明白了:這位一定就是今年“立題品”的說話人。這位說話人究竟有些什麽能為?是怎麽從眾賓客之中揀選出來的?其事甚秘,近二十年來,謠諑紛紜,沒有能說準的。然而無論如何,應邀與會之人都不免發些想頭:說不得今年到會之日,給那一十六位童男童女給請上台去“立題品”的就是我呢。是以人人來到“春燈宴”之前,總不免琢磨著要說一個足以令人咋舌稱奇的故事。於是,但見蟻躦蠅聚之人莫不晃腦搖頭,挺腰踮腳,滿心巴望著有那童男女來請移駕登台——自然,失望的多。
“立題品”之所以成了江湖中人參與“春燈會”的一個想頭,自然是有緣故的:但凡是登台說出一則首尾俱全的故事來的,春燈公子登時濡墨揮毫,或吟以詩,或填以詞,為這故事所述的人物下一個題品,書成一卷,發付裱褙匠人收了,究竟裝裱之後如何庋藏?如何展示?也無人詳其下落。倒是有那麽一闋詞,因為江左裱聖左彥奎不慎丟失,原件輾轉淪落,居然在數十年之後給誤植進茗畹堂重刻的《納蘭(容若)詞》詞集之中,亦殊可怪——這是岔話,就不多說了。
回頭說待春燈公子將詩、詞題品一揮而就,當下就給這說話人也奉上赤金萬兩,號曰“喉潤”。潤喉之資,竟過於中人之家一生一世的開銷,手筆之大,教人最是嘖嘖稱奇。奉上銀票之際,往往就是每年“春燈宴”熱鬧到極點的一刻。
春燈公子最早流傳於世的詩詞,就是這二十則題品。此乃斯人斯文首度問世,謹先臚列其一至十九品於後:
方觀承·儒行品
七古一首:
代有文豪忽一發,偏如野草爭奇突。
鋪張咫尺掬清英,肯向風塵申討伐。
吾輩非今兼妒古,疑他李杜笑屈父。
驚聞舉世不觀書,卻對燈灰吹寂苦。
寧不知樽前幾度竟成歡,且樂鯨吸化羽翰。
一飲三吟羞夢囈,百年九死悔儒餐。
狼毫颯颯攀銀壁,龍墨殷殷伏玉盤。
再約明朝看筆跡,猶知波磔愧蹣跚。
悄賦留仙曲,忍聽錄鬼簿。
臨老見真章,平生欣然托。
達六合·藝能品
瀟湘夜雨一闋:
醉卷洋流,怒酣雲氣,暑天一夜清颸。
挾山排闥送淋漓。
敲瓦疾,飄零劍影,翻帖亂,寥落蛇碑。
凝神處,揮馳不礙,遍掃新詞。
墨無濃淡,妝非深淺,耐得經時。
倩狂風稍息,留月斜窺。
才一瞬,驚波破紙,盡幾筆,卓磔凝思。
誇神武,何須電母,毫末到高枝。
朱祖謀·機慎品
滿庭芳一闋:
漸入春山,泥塗花信,蝶去朝夢留遲。
夜涼蒸透,雲在最高枝。
何若揚州蘇軾,憔悴裏、偷鑄新詞。
吟哦處,青衫竹杖,冷落到天涯。
寧知遊興老,三分宿醉,一片歸思。
想獨雕殘句,閑賦新題。
古道西風瘦馬,也不過、些許情癡。
爭如我,閉門讀史,開口變傳奇。
李純彪·洞見品
水龍吟一闋:
斜眉笑看英雄,十方風雨闌幹淚。
危樓慢倚,紅塵流盼,無情如此。
羈旅江湖,斷魂魏闕,暗銷王氣。
想驚弓斷戟,殘山剩水,
音書絕、人歸未?
淺嚐蓴羹鱸鱠。
趁烽煙、寄蒼茫意。
綢繆萬裏,向黃昏處,目無餘子。
痛快恩仇,沉酣歌舞,飄搖天際。
教漁樵看了,閑言碎語,幾番滋味。
黃八子·俠智品
鷓鴣天一闋:
擊缺銀壺趁醉驕,
繁華看盡最無聊。
蓬山不應殷勤喚,
濁酒還愁寂寞消。
塵劫外,怨歌遙,
客船今夜共聽潮。
殘詩草罷燈焚過,
獨送相思上九霄。
雙刀張·巧慧品
七律一首:
逐客風塵逐客遊,
蓬飛到處不堪留。
憐螢暑夜曾捐扇,
掛劍寒窗慣夢鷗。
莫笑癡人書咄咄,
寧知野趣鹿呦呦。
鄰翁勸進樽中月,
仰盡初霜白滿頭。
張天寶·運會品
沁園春一闋:
帳卷殘風,夢碎珠簾,抖擻暗塵。
漸清明雲月,蒼茫蘆雪,匆匆聚散,往往隨人。
佐讀青燈,臨書白素,一向消磨差似貧。
吹煙看,念山餘斷樹,雨急飄蓴。
紛紜、國破無痕,更不忍無椎虛刺秦。
算年華辜負,豪情棖觸,稍嫌厭氣,未便灰心。
馳騁飛涎,誅伐碩鼠,墨染閑池驚莠民。
吾何憾,幸詩翁解飲,帖字銷魂。
史茗楣·奇報品
夜半樂一闋:
幾時別過重聚。稍經點染,仍似胭脂駐。
數玉兔盈虧,喚郎依據。
淺深怎地,殷勤照拂,
卻聞幾番嬌呼,失神無語。
更哪見、蟾枝滴零雨。
隔簾裏外見識,麵撫芳茵,魂飛煙樹。
離恨久、良宵當然虛度。
欲聽消息,難說氣候,
泊時短短長長,不知朝暮。
待潮退、闌幹拍千處。
豈有他故,簟竹吹涼,繡衾抱住。
恨隻恨殘紅唾香褥。
也依依、誰教匝月才傾吐。
休懊惱、待掃花邊霧。
落英仍濕君歸路。
荊道士·憨福品
七律二首:
便上秋山伴酒壺,
盤空影細似飄須。
瀟瀟雨過舒長醉,
疾疾風來試腐儒。
敢向新亭誇誌氣,
猶哀故國肆狸奴。
叢林深處誰相喚,
一酹江關有鷓鴣。
深垂絳帳幸垂名,
願效鴻鵠向古行。
野筆何須沾聖露,
荒墳幸自掩清英。
常從典籍知風力,
近事權謀遠庶情。
搦管稍嫌毫末冷,
誰憐卅載一揮輕。
韓鐵棍·勇力品
七律一首:
風橫在野蔽天低,
力拔殘雲迫日西。
忍道相思霜不冷,
猶驚作別劍先啼。
重逢又近重陽節,
爛斧爭如爛醉泥。
與爾同歡須趁酒,
能催咳唾作征鼙。
靴子李·義盜品
七律二首:
冷月沉竿雨在蓑,
蠻煙處處壓漁歌。
灘頭拍急苔痕淺,
甕底傾空怨望多。
餌誘生涯渾拙計,
魚藏心事付清波。
閑情愛道江湖遠,
十載江湖一劍磨。
英雄惜命遺相知,
忍看夷門執轡時。
晉鄙勘符應合節,
侯嬴計死更離奇。
屠家已慣鉛刀割,
貴冑難酬壯士癡。
此詠非關忠與義,
古來忠義不全屍。
範明儒·練達品
七律一首:
霧失羊碑渾歲暮,
茶餘猴栗愧生涯。
經年乏味療饑字,
此夜添香快意詩。
一律清吟初賦懶,
常懷得意老成癡。
聽燃爆竹三千個,
但覺聲聲送舊遲。
金巧僧·聰明品
七律一首:
亂葉息風聲弄鐵,
寒棲忍看輅摧花。
江湖賞識塵衣客,
殿閣笙歌錦笛家。
野望京門孤鶩遠,
恩遷嶺店夕陽斜。
幽居不到人間世,
怕聽郵鞭喝樹鴉。
九麻子·詭飾品
七律二首:
不信甘泉路不平,
積憂立解賴蘇瓊。
步兵廚下凝天祿,
飲馬窟邊臥戍卿。
栗瀑空懸荒徑隱,
秫田任熟老淵明。
呼來共席非袁燦,
困覺春殘一杖橫。
一石猶應添五鬥,
八仙不必論三停。
途窮徑向鄰姬臥,
意適常依曲院聽。
披發踞床高阮籍,
揚褌謝客效劉伶。
裁詩便作仙泉頌,
顛倒人居太白星。
插天飛·狡詐品
七律一首:
鬆風夜引萬刀橫,
雨後淅零淬劍聲。
有酒頻催詩意老,
無弦更覺客心清。
吟追律細敲壺缺,
歎看煙輕拂月明。
莫笑憂懷思伏莽,
初涼天氣已涼情。
潘鼓皮·薄幸品
金縷曲一闋:
哭笑紅塵耳。
縱分離、一時來去,天涯長記。
看破深情真偶得,未便花箋密意。
任詞裏充填翻悔。
人比疏花還寂寞,更歸時月落涼如水。
誰領略,生滋味。
芳菲散漫無時已。
奈何聽、絲弦錯落,一般彈淚。
難學潘郎消擲果,怎料佳人知己。
獨難舍幾番新醉。
也似愁春非病酒,豈貪歡教說香衾裏。
思念否,常相憶。
獅子頭·褊急品
七律一首:
染翰輕盈憤世深,
神思到紙氣森森。
揮毫如將三千士,
打鬼能安百萬心。
板**偏懷孤節久,
蜩螗更見異聲沉。
愁腸不為新醅醉,
獨有騷詩對古吟。
菖蒲花·頑懦品
青玉案一闋:
尋常寂寞歸南浦,
更幾棹、輕舟渡。
夢得猿啼催客句,
三聲離別,五夜零雨。
賺取微波舞。
魂飛慣到遊山處,
踏盡芳華不知暮。
肯向雲深尋去路。
忽然寒意,悄然私語。
簾外春如許。
李仲梓·貪癡品
瑞鶴仙一闋:
黯然銷魂矣。
便萬裏飛來,共此沉醉。
蕭蕭在深蕊。
肆風流纏祟,又歡何事。
蜂情蝶意。
到春霖、絲絲是淚。
潤高枝,幾點迢遞。望斷斜陽蔭裏。
無計。
一天涯遠,趕算程途,夢中歸來,
抱衾而已。
該忘得,艱難記。
對紅顏趁早,遲傷粉褪,
畢竟年華容易。
看詩情老,詠聲哀,浮生如水。
不知不覺之間,“春燈會”已經二十年了;之前十九春秋,一年一度一會的十九則題品盡在於是。到了第二十年上,會於福島北灣東郭百級樓。這一日捱到黃昏,眾賓客正嘈嘈嚷嚷、紛紛紜紜地猜測:今回不知又輪到什麽人物、說些什麽樣兒的故事。忽然,樓外坊巷裏傳來一陣吆喝,聽聲仿佛是叫賣零食果子的小販——此等人物,自然是不足以言與會的了——孰料這小販也忒膽大,一聲霹靂也似地叫喚,道:“世上風流都叫他春燈公子品論遍了,但不知公子自個兒又算得哪一品呢?”
眾賓客怕失了禮儀,未便嘖聲,不意春燈公子卻聞言大笑,道:“說話人不是說話人,問得倒是在行。請教樓外這位:十九年來,天下人閑話天下事,你都聽說過了?”
十九年來,天下人閑話天下事,確乎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