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尾聲
“我那二百鎰黃金受之有愧。”夏無且痛心疾首地說,“對不起荊軻、對不起燕國,對不起你們這些——”他格外放低了聲音,“反秦抗暴的朋友!”
“唉!天意!”夏無且的朋友董生長歎著,黯然無語。
公孫季功——夏無且的另一個好朋友,憤憤地追問著說:“無且!我要問你:你如不愛那個家夥,怎會用藥囊擲擊荊軻?”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夏無且痛苦地搖搖頭。
“狡辯!”
“不,我錯了!但是,我決非狡辯!”夏無且激動地說,“你不了解一個做醫生的人的心理——我,像我這樣從小便學著去救人的人,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
“禁聲!”董生輕嗬。大家一齊側耳靜聽,果然有人在叩門。
董生和公孫季功沒有什麽關係,夏無且是侍醫,交遊必須慎重,這夜來看他們,一吐積鬱,就是件犯禁的事,如果行跡落入外人眼中,輾轉傳入宮廷,會生麻煩。所以他首先站了起來,輕聲說一句:“我避一避!”隨即轉入別室。
這時,董生才去開門。門外有疏星淡月的微光,映著一個身段苗條的女郎,穿一身深黑的衣服,望去如幽靈一般。
“娘子!”董生詫異地問,“昏夜叩門,請問何由?男女有別,未便延接,你就在這裏說吧!”
“是我!”那“女郎”輕聲答說,隨即去掉了披在頭上的黑巾。
董生湊過臉去仔細看了一下,笑道:“原來是你!”
說完,他把“她”一手拉了進來,順手關緊了門。
在門縫中偷窺的夏無且好生奇怪。來客穿著女服,麵目姣美白皙如女子,但頭上卻是男子的發髻,行動雖然沉靜,隱隱然仍有須眉氣概。那麽到底是男是女呢?
就這時,公孫季功拍著那人的肩笑不可仰。“子房!”他笑停了說,“看你這怪樣子!”
“這樣子方便些。”那人的聲音極其溫文,“可知我此來何事?”
“誰知道你?你的行蹤,一向是叫人猜不透。”
“我來訪夏無且。”
“噢!”公孫季功奇怪了,“你與夏無且熟識?”
“不!尚無緣識麵。隻是我必得找他談一談,等了好幾天,才等到今天這個機會——有人告訴我,說到你們這裏來了。人呢?”
公孫季功與董生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讓他跟夏無且見麵。
從他們的眼色中,來客已經會意了,“且慢!”他一揚手中的衣包,看著身上說,“這樣子不便與初交的朋友相見,且等我先換衣服。”
等他恢複本來麵目,是個豐神清俊,另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的美男子。夏無且心儀其人,便不必等主人通知了,一閃身走了出來。
“我,夏無且。”他迎麵長揖,“請教尊姓?”
“我來引見,我來引見!”
公孫季功為夏無且介紹,這神秘的美男子,名叫張良,字子房,是韓國最有名的貴公子。他的祖父、父親,執掌韓國大政數十年,算來相韓已曆五世之久。但是,韓國已經亡了兩年了。
“噢,原來如此!”夏無且深深會意,“請問有何見教?”
張良看著董公和公孫季功說:“兩位該知道我的來意!”
“莫非是打聽荊軻的消息?”董生轉臉看著夏無且說,“子房自前年有國破之痛,弟死不葬,盡散家財,欲行荊卿之事。可惜,他在荊卿生前,沒有機會見一麵。”
一提到荊軻,夏無且又抑鬱了,“唉!”他長歎說,“荊軻恐怕死不瞑目!”
“請教足下,都說沒有足下一擊,荊軻必可成功。可有這話?”
“是。”夏無且把頭低了下去。
“我看不然。”
“何以呢?”性急的公孫季功搶著問道。
“他跟燕太子丹一起,就注定了要失敗。但是,他的失敗,並不表示別人也不能成功。”
“好!該浮一大白!”說了這一句,公孫季功急著找酒去了。
“子房溫文如處子,其實心雄萬夫。”董生對夏無且說,“如果秦舞陽換了子房,大事畢矣!”
“不!”張良提出不大相同的見解,“如果我與荊卿相識,我決不勸他這麽做,更不用說與他合作。”
“咦!”攜著一樽酒走來的公孫季功,詫異地問,“你走的路子,不是跟他一樣的嗎?”
張良答非所問地說:“今天我是特意來向夏先生打聽消息的。且聽夏先生說了當時的情形,再略陳鄙見如何?”
於是,夏無且又不憚煩地把那天鹹陽宮的所見,細細地說了一遍。起先是平靜的,說到他不知不覺地把藥囊擲了出去時,一下子悔恨交並,又激動得語不成句了。
“夏先生莫難過!這不是你的錯。就算錯了,徒悔無益,該當設法補救。”
“是的,是的。”夏無且捉住他的手臂,痛切陳詞,“張先生,我的錯,怕唯有你才能補救。如有所命,百死不辭!”
“請自製!”張良平靜地規勸,“一動感情,方寸易亂。我還要請問:荊卿就義之前是何態度?”
“從容極了。他說事之不成,是因為他要學曹沫生劫齊桓的故事……”
“這是英雄欺人之談。”公孫季功搶著說了一句,頗有不以為然的意思。
張良卻沒有表示,望著空中沉思久久。這態度很奇怪,三個人一齊用催促的眼光看著他,要他說話。
“荊卿可敬!我的主意又要改了。”張良點點頭,喝了口酒,又說,“荊卿死前那幾句話,是一種召喚,告訴後人,莫因他的失敗而卻步。隻為了叫此獨夫亡頭,其事不難。”
“啊!”三個人一齊失聲輕喊。他們同意了張良的解釋,同時覺得荊軻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又提高了。
“但是荊卿錯了。錯在不該曲徇燕丹的心願——我們可以想象得到,荊卿不會作此行險僥幸的建議,必是燕丹動之以情的結果。而燕丹要殺嬴政,一半出於私怨。報私怨沒有請他人動手的道理。如果燕丹自請覲見輸誠,而以荊卿為副手,情況便又不同了!”
這真是語驚滿座!三個人一齊傾身向前,急待聽他的下文。
“不過荊卿雖未成功,亦不算失敗;成功成仁,原是一事之兩麵。我原來的想法,本已改變,覺得亡秦重於誅此獨夫;可是此刻,我又要走回頭路了。”
“是因為如你所說的,受了荊卿的‘召喚’?”董生問他。
“是的。”張良從容說道,“我要嬴政知道,失敗不足以令人氣餒,殺身不足以令人畏懼。防範越周密,手段越恐怖,越有人要反抗他。”
“那麽,”夏無且急急問道,“請問張先生如何下手?可有容我效力之處?”
“讓我想一想再說。”
在他這沉思的片刻,天色已露曙光。張良走過去打開東麵的一扇窗子,朝陽從山後所散布的燦爛光輝,把其餘的人都吸引了過去,一起在窗前眺望著。
忽然,張良指著東方說:“我要走了!”
“到哪裏去?”公孫季功問。
“到東海之濱,去訪一位力士。我要誅獨夫於通衢廣場之中,使天下聞知。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是,荊軻以後有荊軻,張良以後有張良:身可死,誌不滅!再見了!”
張良飄然而去,向著東方的光明。夏無且、公孫季功和董生默然低頭,他們為張良祝福,但也悼念著荊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