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車重禮,由典客指派親信引領,自僻靜的後門駛入蒙嘉府第。在雄壯的正門前,這位權傾一時的秦王寵臣,降階親迎,把荊軻和秦舞陽接了進去。

雖隻是私人性質的拜會,儀禮仍然相當隆重。先由典客為荊軻介紹,接著是荊軻為蒙嘉引見他的副使。最後,典客又向主賓三人分別行禮告退。耽擱了好一陣,才得東西相向,安坐交談。

蒙嘉首先表示歡迎之意,附帶致歉,說荊軻來拜訪的那天,他正好奉召入宮,府中僮仆,不知貴客身份,以致怠慢,已經痛加誡斥。

這自然是門麵話。但蒙嘉低沉的聲音,聽來異常肫摯,加上他那矮小枯瘦的身材,和安詳的眼神、緩慢的舉止,恂恂然如與世無爭的老農——如果不是深知其人,無論如何不忍心去猜想他所說的竟是鬼話。

荊軻心裏不免驚異,想不到陰鷙的嬴政,會有這樣一個貌不出眾的寵臣;但轉念又想,蒙嘉得以深受寵信,可能正因為他生就了這麽一副謹厚的外貌——越是這樣的人,越工於心計;不是工於心計,如何能在李斯、趙高之間,保持已有的地位?這樣一想,心生警惕,應答之際就格外小心了。

敘過客套,漸入正題,蒙嘉問道:“足下遠來敝國,何所見教?”

“特來為燕國表達中忱,納貢修好。臨行之時,燕太子再三叮囑,一到上國,先趨蒙公門下,說蒙公德高望重,必有大有益的賜教。”

蒙嘉明知荊軻為何許人,故意裝作不知,因為聽得他說“燕”國,再說“燕”太子,不是燕國人的語氣,便先作為不解地問一句:“足下不似燕國口音。”

“先世齊人,後遷於衛,到燕國不久,頗蒙燕太子禮遇——我不是燕人,身居局外,是非利害,比較看得真切,因而遣我為使,以便大王有所垂詢之時,得免於不自知之苦。”

“足下頗善於設詞。”蒙嘉點點頭說,“燕人善用客卿,這話果然不錯。”

“荊某他無所長,隻是謹慎小心,庶能不負燕國人民的期望。”

“噢!”蒙嘉很注意地問道,“燕國人民的期望如何?”

“但望王將軍的大兵,止於易水之南,得免幹戈流離之苦。”

“這要看燕國修好的誠意而定。”

“雖有誠意,不得蒙公成全,無由上達。”

“這——”蒙嘉沉吟了一會兒,答道:“你可以放心!”

“我為燕國君臣上下,拜謝大德。”說著,荊軻恭恭敬敬地俯身頓首。秦舞陽也跟著他同樣行動。

蒙嘉回了禮,抬起身子又問:“隻要王翦止於易水之南,怕事有窒礙。漠北夷狄,不可不防。”

“夷狄南侵,燕國首當其衝,自然要為大王禦之於長城以外。”

“燕國的兵力辦得到嗎?”蒙嘉以存疑的神態質問。

“自然要煩上國雄兵相助。督亢膏腴之地,正好屯兵。”

“好!”蒙嘉撫摸著唇上短髭,不勝欣然地說,“你想得真是很好。這番話,大王一定中意。”

“此即是燕國至誠修好的明證,必在蒙公洞鑒之中。”

“是的,是的,我明白。那——”蒙嘉又問,“樊於期如何伏誅?請見告。”

這一問不難回答。樊於期的首級,即已驗明,隨便怎麽說,都能叫人相信,更以荊軻的機智口才,就是隨意編造的一段話,也可說得活靈活現,使得蒙嘉越發深信不疑。

“這位副使,”蒙嘉將視線落在秦舞陽身上,“年未弱冠,已膺重任,令人欽羨之至!”

虧得早從任薑那裏得到了消息,對此已有準備,秦舞陽看說到他身上,雖不免有些靦腆的神色,應對倒還從容,俯首答道:“舞陽得有機緣,隨荊先生來觀光上國,真是萬幸。”

“此子忠誠,深得燕太子的鍾愛。”荊軻接著解釋,“這一次叫他跟了我來,第一,是讓他得以見識世麵,曆練曆練;其次,此子好武,讓他有個機會瞻仰上國軍容,一定獲益不淺。”

“噢!”蒙嘉轉臉問秦舞陽,“你讀過韜略嗎?”

三韜六略,秦舞陽隻知道名字,未曾讀過,但這時候不能不硬著頭皮答一聲:“曾稍稍涉獵。”

荊軻是知道秦舞陽底細的,心想蒙嘉若要跟他談論韜略兵書,等於對牛彈琴,所以趕緊插口說道:“他哪裏夠格跟蒙公談韜略?不瞞蒙公說,若非有甘上卿十二使趙的先例在,我實在也不敢帶他來。”

秦國名將甘茂的孫子甘羅,十二歲拜為上卿,出使趙國,這是太子丹質於秦國時候的事。有此現成的例子,正好用來辯解燕國何以遣一少不更事的秦舞陽為副使。荊軻這樣不著痕跡的一句話,竟輕易地瞞過了老奸巨猾的蒙嘉。

於是蒙嘉非常高興了!燕國使臣令人可疑的地方,一一都解消了。珠寶黃金、異物珍玩雖然可愛,但隨著禮物而來的幹求請托,往往也叫他費盡心機,焦慮不安;隻有今天的情形最好舒服不過了,既無受賄的證據,也不必負什麽圖利他人的責任;殿廷糾舉,清議譏彈,那一切叫人心驚肉跳的討厭事,都到不了他身上。

荊軻冷眼偷覷,察覺蒙嘉麵有喜色,正好探一句確實口風出來。於是微微咳嗽一聲,等蒙嘉定神相看時,他恭恭敬敬地問道:“何日得以謁見大王?伏乞示下,以便先期齋戒。”

“總在十日以後。”蒙嘉毫不為難地答複,“明天我進宮麵陳大王,一有確信,立即通知足下。”

“是。真深感盛情了。”說著,頓首致謝,抬起身來,向秦舞陽做了個眼色,示意該告辭了。

蒙嘉發覺了他的意思,揚手阻止:“公務已畢,請敘私誼。小飲數杯再走。”

荊軻略一沉吟,望著秦舞陽說:“蒙公垂愛,你我就叨擾吧!”

彼此一聲“請”,主賓三人,由僮仆引導著,曲曲折折來到後園。剛入中門,便聽得鶯啼燕語似的,一群妙年女郎,迎了上來。荊軻再抬眼看一看園林建築,心裏不由得罵了句:這老家夥倒真會享福!

那置身在脂粉叢中的蒙嘉,這時不是古心古貌的樣子了,在這個身上捏一把,那個臉上摸一摸,像個佻達的少年。荊軻一向有很好的矯情鎮物的功夫,所以神色自若;秦舞陽可就不免有些忸怩了。

亂過一陣,肅客入座。蒙嘉左手撐地,斜斜坐著,右手高舉一隻龍紋玉杯,看著客人說道:“淳於髡有言,‘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我與兩位雖是初交,實同故人。此一杯可容一升,非過五十杯,我不放兩位回館舍去。”

話說得很豪邁,加上那不中繩墨的姿態,頗近乎遊俠的作風。這不見得是蒙嘉的本色,但也因此而叫荊軻在心裏佩服,這老家夥的手段實在圓滑,善於投人所好——在嬴政麵前,他自然又另有一套,能叫那個獨夫非他不歡。

暗底下在轉著念頭,表麵上卻絲毫不敢怠慢,先報以受寵若驚的一瞥,然後答道:“長者所命,不敢推辭。不過,我也有個請求。”

“荊卿!”蒙嘉改了稱呼,不叫“足下”了,“有話盡管直說,客套無味!”

“那就直說!”荊軻指著秦舞陽說,“他滴酒不沾唇,把他豁免了吧!”

“可以。在我這裏做客,無不如意。”蒙嘉慨然相答。

能讓秦舞陽不飲,荊軻便放心了。一則是為了應酬蒙嘉;再則因為事事順手,胸懷一暢,所以杯到酒幹,興致極豪。

酒到半酣,歌伎獻藝,秦國特有的樂器是陶製的缶和甕。敞口的小缶,其聲琅琅,十分清越;小口的大甕,嗡嗡然餘響不散,別有一種醇厚的韻味。

已略有酒意的蒙嘉,親自擊缶叩甕,歌伎應聲而和,高亢激越,足以醒酒。荊軻雖好音律,正宗的“秦聲”,卻還是第一次欣賞。耳中細辨歌聲,手上便忘了數目,一杯複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忽然,看出去人影成雙,荊軻發覺自己醉了,但心裏還很清楚,悄悄叮囑秦舞陽:“看著我些,今天,我怕要醉!”

果然,撐持不了多久,酒一湧上來,醉得人事不知。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隻覺得嘴裏幹得要冒火,張口想說話,喉頭一陣劇痛,隻好又閉上了嘴,幹咽著唾沫。

就這時,一隻軟軟的手,伸了過來,摸著他的額頭,同時有人悄悄在問:“要喝水麽?”

荊軻辨一辨聲音,是任薑。由這一條線索往下想,才發現自己原是在自己的屋子裏。

任薑沒有等他回答,便已取了一杯水來。荊軻在微明的燈焰中,仰起身子,就著她的手中,一飲而盡,重又睡了下來,舒暢地喘了一口氣,將手放在她膝頭上,讓她握著。

感覺中,任薑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你怎不睡?”他轉過臉來,不安地問道,“就這樣一直守著我麽?”

“嗯。”任薑輕聲說道,“別那麽大的聲音,我是偷偷兒過來的。”

“舞陽呢?”

“他知道我在你這裏。”

荊軻回憶了一會兒,實在想不起來,是如何從蒙嘉那裏回廣成舍來的?赧然笑道:“我從來沒有這麽醉過!”

“我也從來未見人醉成這個樣子!為什麽要喝那麽多的酒呢?你酒量不是很好嗎?”

“就因為自恃酒量好,才會喝醉。”

“那必是跟蒙嘉很投機的緣故。”任薑冷笑道,“那是一頭有名的老狐狸,你就不怕酒後露真言?”

這一說叫荊軻驚出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來,急急問道:“我說了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在場。”

“那你怎說‘酒後露真言’?自然有所知而雲然。”

“一定要等你說錯了話,才來勸你麽?”

原來隻是規勸!荊軻感激地說:“不錯。虧得有你提醒我。”但想想到底不安,又說:“你替我把舞陽去請來!”

“深更半夜的,幹什麽?”

“我要問問舞陽,到底我醉後失言沒有?”

“不用問他,我聽他說了。”任薑答道,“他說虧得說醉就醉,不然就話到口邊留不住了。”

“那還好。”荊軻剛說了這一句,聽得窗外仿佛有人聲,趕緊拉著任薑一起臥下,兩人都屏息靜聽著。

人聲是有的,但不知是誰,也不知起來幹什麽。等了一會兒,再無動靜,任薑悄悄說道:“天快破曉了,我走吧!”

“托你的事如何?”

“此刻沒有工夫說。”

荊軻稍稍想了想,便有了主意:“上午你多睡一會,叫舞陽也別起來。”

任薑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沒有時間去問,答應一聲匆匆走了。

荊軻宿醉猶在,喝些水又睡了一覺,醒來掀帷一看,淡金色的日光,已灑上窗格,趕緊起身,略略收拾,便往前院走去。

一進垂花門,便有舍中伺候那個院子的僮仆迎了上來,問了早安,隨即指著緊閉的屏門,略帶詭秘地微笑著說:“副使還沒有起來。”

荊軻點點頭,也笑了,徑自去叩屏門,一麵大聲地開著玩笑:“嗨,日影都下地了,還在溫存麽?”

秦舞陽和任薑早就醒了,不能起身,又不能談話,更不知荊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那份無聊氣悶,實在難受。這裏一聽荊軻的話,心裏才都明白,他是用這樣一個方式闖了進來,才好順其自然地留住任薑談話,瞞過他人的耳目。

於是,他倆裝作好夢初回,隔窗答話,先請荊軻等一等,再慢條斯理地開了門,把他請了進去。彼此招呼過了,任薑先避入內室去梳洗。秦舞陽一麵盥洗,一麵陪著荊軻談話。然後又在一起朝食,自然是任薑伺候。

吃完,撤去食具。看看外麵沒有人,荊軻使了個眼色,秦舞陽會意,把目光專注在窗外,不斷來回監視,以防有人偷聽。要這樣子,荊軻與任薑才敢放心談話。

在去看蒙嘉的前一天晚上,他們曾作第二度的枕邊密語,荊軻提出一個要求,希望任薑能安排一個機會,讓他跟她的秘密組織中的首腦,見一次麵。此刻要談的,就是這件事。

“我已經去說過了。”任薑搖搖頭說,“他們的意思,說見麵用不著,有什麽話,讓我轉達。”

“是不是他們不相信我?”

“不!”任薑一口否認,“他們大概知道你的名字,說你決不會做出什麽卑賤的事來。隻是認為你的身份,到處有人注意,暗底下見一麵,萬一為人發覺,於你、於我們這方麵都很不利。”

荊軻原想當麵觀察任薑這個組織中,究竟是些什麽人在主持?可靠不可靠?現在是失望了。不過轉念想一想,任薑的忠實,已一無可疑,那麽他就沒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話。

“到底你有什麽事要我們幫忙?何妨說出來商議。”

“好,我跟你說。”荊軻越發放低了聲音,“我帶來的那些人,想托你們設法,讓他們能夠逃出鹹陽。”

“為什麽要逃?不跟你一起回去嗎?就算……”

“任薑!”他有力地揮一揮手,“抱歉之至,你所提出的疑問,我都不能回答。”

任薑憂疑莫釋,好半天才問了句:“什麽時候逃?”

“等我進秦宮的那一天。”

“噢!”任薑用手指敲敲太陽穴說,“容我想一想,我還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你慢慢去想吧!”荊軻向她警告,“想到了什麽,擱在心裏,千萬別對別人去說,也別放在臉上。”

“那當然。”任薑點點頭,暫且把這個疑問丟開,繼續談他所托的事,“你有多少人要交給我們?”

“我想想看!”

荊軻屈指計算,從人一共三十五名,二十四名是馭者和雜役,輜重一卸,該放空車回去,可以公然向秦國典客說明遣走;另外十一名是侍應的僮仆,說要叫人回去送信,報告旅途平安,至少又可走掉兩個,餘下的便得要設法助他們脫險了。

於是他說:“大概有九個人。”

任薑看他仆從簇擁,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設法掩護,是件極煩難的事,聽說隻有九個人,心頭頓覺輕鬆,立即答道:“這一定辦得到。”

荊軻沒有想到,她回答得如此痛快!欣慰之餘,轉生疑惑,倒要問個清楚:“你有把握嗎?”

“雖沒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任薑緊接著又說,“過去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形,有那反抗秦國暴政的義士,走投無路,我們總幫他設法逃出關隘。萬一不行,也還有別的辦法。”

“說我聽聽!”

“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是,讓他混在服苦役的隊伍當中。我想,你那九個人,第一步便這麽做,慢慢等機會再幫他們逃出去。”

這是個行得通的辦法。荊軻在想,數十萬人在營造的大工程中,混進去九個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秦法嚴峻,若是下令大索,又當別論。因為這九個人而替數十萬義民帶來了災禍,於心是無論如何不能安貼的。

於是,他很懇切地說:“任薑,我不願連累你們。這九個人當初在挑選時,原曾說明,此去關塞艱難,旅途中不測之事甚多,所以遇險是他們意中之事,也是分內之事,能救則救,不能救大家死而無怨。為救他們,而害了許多人可不好。”

他這番話,又引起了任薑的強烈的困惑:“到底什麽事,你說得如此嚴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個人,我總要有個理由跟別人去說。你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子做事,最要緊的是一個‘誠’字。說話吞吞吐吐,最犯忌的。”

荊軻深為為難,想了半天,答道:“我見秦王有所折衝,言語會很激烈,可能獲罪下獄。等我身入囹圄,那九個人自然也會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宮之初,就得幫他們脫逃。”

“你說的不全是真話。”

“是的。”荊軻一口承認,“你也不妨跟他們說,我說的並非真話,諒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這樣吧!”任薑站了起來,走到秦舞陽麵前說道,“把你們燕國的名物給我些!”

“燕國的名物?”秦舞陽說了這一句,才想起來她指的是什麽,趕緊連連答應,“噢,有,有!”

開了箱籠,秦舞陽找出燕支來,拿了些給她。任薑說不夠,他又添了,添了還是不夠,叫秦舞陽奇怪了。

“你一個人哪用得了這麽多?我找找,有別的土儀送你些。”

“傻瓜!”任薑笑道,“我是拿去分送這裏的姐妹的。”接著又放低了聲音:“我要叫大家知道,你跟我好。這樣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來串門子。”

“噢,原來如此!”秦舞陽深深自慚,覺得世界上似乎每一個人都比他聰明。

不僅是秦舞陽,就是旁觀的荊軻,也有著微微的慚愧。他實在太看低了任薑。回想榆次至邯鄲道上,她一往情深,甚至多年未見的愛子,都可以暫時拋卻,可見得是如何渾渾噩噩,毫無機心?而如今呢,處事又精細、又有魄力,深沉老練,足可擔負重任。惡劣的環境,可以把一個弱者磨煉得智慧而堅強,這是嬴政之流的獨夫,永遠所不能理解的——他們總以為黎庶百姓像牛一樣笨,像羊一樣馴順,矛頭所指,予取予求,這便注定了要覆滅,其興也暴,其亡也速,遺憾的是,他無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意識到這一層,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但是,警惕隨生,田光、樊於期、夷姞的影子都閃現在他腦際,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許有一絲一毫的異念。

“我要走了!”是任薑的聲音。聲音很大。

他茫然抬起頭來,頷首示別。看著她捧了一大捧燕支,步履輕快地走了出去,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秦舞陽也正目送著任薑離去,聽得他歎氣,回過頭來,雖未說話,眼中關切困惑的神情,卻表示了希望他有所解釋。

荊軻沒有解釋,他站起來走了出去。秦舞陽也跟著他到了廊下,兩人都是毫無目的地閑眺著。

“我這半生盡是奇遇!”荊軻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秦舞陽不知他何以發此感慨,隻覺得應該對他有所安慰,於是接口說道:“自到鹹陽,一切都很順利!”

“是的。”荊軻信口而答,“現在就看你我的了。這樣子事事順利,而你我還不能成功,可就連自己都對不起了!”

秦舞陽一聽這話,覺得雙肩如驟然之間加上了千斤的重量,壓得他難以負荷,頓時臉色一變。

這提醒了荊軻。他真個悔之莫及了!多少天來,他一直在下功夫,要把秦舞陽培養出一份從容鎮靜的情緒,不說舉重若輕,隻要按部就班做去,便可不出差錯。想不到無意中一句話,毀了多少天的成就!

此刻再要拿什麽話解釋,隻是把他心頭的陰影染得更濃。荊軻無可奈何,隻能把手放在他肩上,使勁按一按,表示他對他的信心和支持而已。

“荊先生!”秦舞陽一直苦於不自知,這時候到底把他平常不肯說的一句話,吐露了出來,“你看我能不能擔當這件大事?”

“隻要你不要老去想它,就能擔當。”

“這樣的大事,怎能不想?”

“要想的是我,不是你。”

“你一定在想,我不如蓋聶可靠?”

糟了,越說越壞,荊軻有些煩躁,但強自抑製著,“舞陽!”他看一看四周無人,低聲說,“我本來沒有苦惱,你這樣的態度叫我苦惱!”

“噢!何必呢?”秦舞陽惶恐地問。

“你不能沒有自信。‘那個人’身不滿五尺,酒色淘虛了身子。你是八尺高的童男子,就徒手相搏,也能致他的死命!”

“是的!是的!”秦舞陽欣然回答。但忽又覺得說話不夠謙虛,因而又流露出慚惶不安的眼神。

這是怎麽回事呢!荊軻在心裏想著,突有頓悟,真的不該用秦舞陽的!在他麵前,秦舞陽自卑的感覺特重,如果跟別人在一起還好些,跟他在一起,有十分的力量,最多亦隻能發揮七分,而況他原來就不過七分人才。

錯了!荊軻仰首看天,在心中長歎。然而事已如此,隻好一切都交付給命運。

從這裏起,荊軻的心境,有了變化。他盡力鼓舞著自己,不讓心裏出現泄氣的感覺,可是也不願去多想進宮朝覲的那一天,會發生些怎麽樣的情況——那隻有使自己緊張不安,他覺得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平靜的心情,在平靜中培養出彌滿的精力,準備著到最後那一天去應付任何可能的變化。

於是,他想到了該去領略鹹陽的風光。吳舍長知道了他的意思,派了人來做向導。他把秦舞陽留在舍中看守,欣然隨著向導,策馬出遊。但是就這一次,他覺得已經夠了,因為滿眼所見,都是穿著黑衣服、低著頭在吃力地工作的人,看不見一張開朗的臉,也聽不見一聲歡笑——隻有“邪許、邪許”,力弱不勝沉重的呼喊。同時吳舍長所派的那個向導,主意大得很,什麽地方可以看,什麽地方不可去,都要聽他的指使。荊軻惹了一肚子氣,想想還不如在舍中休息的好!

真的還是留在廣成舍來的好,那裏至少還有個任薑。

任薑幾乎整天在秦舞陽院子裏。荊軻一天總有兩三次過來談笑。有時秦舞陽把她帶到後院他那裏來,卻又找個借口,獨自離去,留下他們兩個人在屋裏深談。

這天是個例外,任薑一個人悄悄溜了來。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她不是無因而至的。

果然,她第一句話就說:“你交付的事,我們已經籌劃好了。到那一天,你一進宮,要逃的那些人,便得自己設法溜走,往東三裏,有座石橋,過橋一片棗林。到了那裏,自然有人接應。請你告訴他們。”

“好極了!”荊軻鄭重致禮,“了卻我一件心事,感激不盡。”

“蒙嘉可曾來通知你?”任薑又問。

“沒有啊!”荊軻愕然,“通知什麽?”

“我倒已經得到消息,”任薑微顯得意,“嬴政快接見你了。”

“噢!”荊軻將信將疑,“你是從何而來的消息?”

“嬴政身邊,我們也有人。”

“真的!你們的布置可真厲害。”

“站在我們這一麵的人很多。你不也是嗎?”

“我早知道有你們這麽一個嚴密的組織就好了!”

“怎麽呢?”

荊軻搖搖頭不答,覺得有這麽多人在這裏,應該可以好好利用。雖然一時他還沒有主意,但隻要慢慢去想,自信一定可以想出很妥善的辦法,無奈此刻在時間上是不容許了。

“你有話盡管說。”任薑再一次表示支持,“隻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告訴我,我去轉達,一定盡力而為。”

為了她這一番話,荊軻倒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現在要改弦更張,重新製造一個刺殺嬴政的更穩妥的一個機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

心念一動,他問道:“你們派在嬴政身邊的,是怎麽樣一個人?”

“一名貼身的宮女。另外還有在外麵傳遞消息的人。”

荊軻有些失望。他本想托任薑把那人約出來見一見麵,打聽打聽關於嬴政個人的性格和生活習慣之類,或許對他的任務有所幫助。聽說是一名宮女,約會不便,隻好算了。

“你問她幹什麽?”任薑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你可是在心裏想,既有人在他身旁,何以不找個機會行刺?”

荊軻大吃一驚!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層,隻是驚於她的“行刺”二字,怕是任薑已識破了他的行藏。

越是這樣,越叫她懷疑,“我猜對了沒有?”她追問了一句。

“沒有!你沒有完全猜對!”他說,“我要做些什麽,你可能已經想過。但是你可曾想到,我跟舞陽可能連累了你?”

“當然想過。”任薑回答得極快,灼灼雙眼逼視著荊軻,帶著些天真小女孩的味道,仿佛怪他問得多餘似的。

荊軻卻不管她這些,繼續問道:“想過便該有避禍的打算。這一層想過了沒有呢?”

“早想過了。等你一離開這裏,我也就走了。”

“走哪裏去?”

“還在鹹陽。”

“要讓他們抓住了怎麽辦?”

“哼!”任薑鄙夷地撇一撇嘴,“大不了一條命!他們那些死刑我都見過,大辟、鑊烹、車裂。我不怕!”

“這、這不是我又害了你了嗎?”

荊軻的語聲,遲疑而痛苦,任薑卻回答得爽朗而滿足,“我一點都不怨你。我自己心甘情願的。”她大聲地說。

這在荊軻枯幹的心湖中,又湧起陣陣情波。他的眼不自覺地濕潤了。“為什麽你們都要這樣子待我呢?”他萬般無奈地歎口氣。

話中有個漏洞,叫任薑一下子捉住了,“‘你們’?還有誰?”她好奇而關切地問,那雙眼睜得更圓、更大了。

這把荊軻思念夷姞的心,又挑了起來!他不想瞞住任薑,而且相反地,要說出來才覺得痛快些,於是他說:“為了我這一趟鹹陽之行,有三個人慷慨捐生,其中之一是燕國的公主。”

“不就是那名叫夷姞的公主嗎?”

“正是她!”荊軻問道,“你也知道?”

“燕國那位公主的名氣大得很。多說姿容絕世,琴藝無雙,可惜性情孤傲,一直未嫁。怎、怎會死了呢?而且聽口氣是為你而死的。可是麽?”

“是的。她是為我而死的!她是我的妻子。”

任薑愣住了!她覺得世上令人驚異之事,莫過於此。一位公主的下嫁,往往是列國之間所津津樂道的新聞。“怎沒有聽見說起,燕國的公主有喜訊?”她怔怔地自語著。

“其中原委曲折,一言難盡。”

“快說給我聽聽!”

“好!”荊軻略一沉吟,決定把整個經過,和盤托出,“我都說給你聽。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跟夷姞之間的一切的人。任薑,你聽了我的話,你就有了一份責任,你得要把夷姞的故事,傳留下去。你能負責答應我嗎?”

“我罰誓,我一定做到。”

“如此,你就不可輕言捐生!要想辦法活下去,盡你的責任。”

這也許是他有意如此設問,勸她珍重。任薑在想,處此暴政之下,死比生來得容易。為了荊軻,她要挑一條難的路走——如他所說的,“想辦法活下去!”於是,她很鄭重地點一點頭,雖未出聲應諾,這個表示已使得荊軻感到滿意。

“你坐過來——”

他剛說完這一句,聽得叩門的聲音,同時聽得門外秦舞陽在喊:“荊先生,有要緊話奉告!”

確是很要緊的話。典客派人來通知,秦王嬴政,定於庚申日在鹹陽宮接見燕國使者。這天是辛醜,算來還有七天的工夫。

“如何?”任薑揚一揚臉問道。

荊軻看著她笑了。秦舞陽不解所以,問道:“怎麽回事?”

“她事先已得到消息。噢——”荊軻把任薑安排他們從人逃脫的計劃,告訴了秦舞陽,又說,“你別忘了。庚申日那天一早,通知他們。”

“是。”秦舞陽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你別走。”荊軻留住他,“我和公主的許多情形,你也未必知道,不妨聽聽。”

夷姞與荊軻的一段癡情,秦舞陽早有所聞,苦於不知其詳,尤其是夷姞易水自盡,究竟是為了什麽?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問的。難得荊軻自己願意公開,真個喜出望外了。

但意外的事故,出現得太煞風景。荊軻剛談了沒有幾句,有人來報,說蒙嘉遣了人來有消息通知。荊軻估量著無非也是轉達嬴政定期接見的信息,便懶得動了,叫秦舞陽出去代見。

他對荊軻,一向是抱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態度來應付的,接得命令,怏怏然地去了。這裏荊軻接著他未完的話往下談。

談夷姞自然要從他與太子丹定計談起。先有秦舞陽在座,他心裏有數,要避免提到蓋聶,此刻卻沒有什麽礙口的了。他說到蓋聶,附帶解釋,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宋意來訪,他以為有人來尋仇的那個“仇人”。

“噢,是他!”任薑越發聽得有味了,插口問道,“既然你們有仇,你怎麽又要找他來幫忙呢?”

“別打岔!你聽下去就知道了。”

荊軻依舊按照他親身的經曆,順著時間次序講下去。一麵講,一麵重溫著回憶。平時的回憶,隻是片段的,像這樣整個的經曆在腦中複現,真還是第一次。因此現實的感覺,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整個情緒都沉浸在已逝的時光中。興奮、激動、歡樂、悲傷,以及無限的沉重,都隨著自己的敘述而變化。說到夷姞的死,他終於流下了眼淚,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淚,他為自己不知不覺地造成一種迷惘的,不知斯世何世、斯地何地的物我兩忘的境界。

忘不了的隻是夷姞,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淺笑,鼻中所聞到的是她的衣香,耳中所聽到的是她的琴聲,甚至於手中所觸摸到的,仿佛也是她的柔膩溫軟的肌膚。

忽然,他有了新的感覺,臉上癢癢的,想伸手搔一搔,一抓,抓到了任薑的手和她手中的羅巾——他這才發現她正在為他拭淚,同時也發現她的淚痕猶在雙頰。

她強笑著搖一搖頭,是一種做作出來的歡喜的感歎,“我不知道該為你高興,還是傷心。”她說。

“我隻覺得欠人的太多,能夠償還的太少。”

“至少你沒有欠我什麽!也許我還欠著你一些。我沒有想到能再遇見你,隻當從榆次到邯鄲的那幾天日子,今生今世永不會再有了。誰知道居然還有!”說到這裏,任薑的身子突然一抖,眼中的光彩頓時消失,軟弱地垂下頭去,淒然長歎,“唉!但是,我也沒有想到——”

她無法再說下去,他卻完全能夠意會。此情此景,再想起自己的結局,也真叫他心膽俱裂了!轉念又想到任薑,剛得重逢,恰又死別,人世間的感情,何以總是如此殘酷?而這殘酷的感情,往往又總落在弱女子身上!真個天道無知,天道不公!

“我不能上比公主。”任薑的聲音打破了令人難耐的沉默,荊軻俯身向前,注意傾聽,“但是,眼前,我可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可有話交代我?”

這一說,使荊軻心頭發酸,感激之念油然而起,想了半天說:“還就是那件事,夷姞的苦心孤詣,癡情奇哀,別讓它湮沒無聞。”

“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任薑嚴肅地說,“還有呢?”

“還有?”荊軻直覺地說,“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報答你。你說,在這幾天裏麵,我能替你做些什麽?隻怕沒有!”

“有的。”任薑逼視著他,“你能許我姓荊嗎?”

荊軻一下子愣住了,好半晌才清楚是怎麽回事,忍淚答道:“我早該娶你的!”

任薑眼中重又閃現出美麗的光芒,濃黑的睫毛中含著晶瑩的淚珠,嘴角的弧線,刻畫出悵惘的滿足。她有太多的激動需要克製,因此身子晃來晃去,幾乎無法支持似的。

荊軻想扶她一把,但不敢。他明白她跟他一樣,這裏都有著相擁痛哭一場的強烈意欲。隻要手一碰到她,她便會投入他的懷中,而他也會緊緊地摟抱著她。那樣的情景,且不說落入廣成舍那些人的眼中,是個絕大的疑竇,就是自己的從人看見了,也難免要私議誹笑,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會壞了整個大事。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而荊軻卻感到深深的疚歉,“請原諒我!”他低著頭說,“我什麽也不能給你。夫婦一場,不過口頭一諾而已。”

“我就要的這一諾。千金一諾,到死都不改。”

因而他悔於那一諾了!深恐自己又鑄下了不可挽救的錯誤。細想一想,在世不久的人,此舉也實在多事,而且如此輕諾,也仿佛是對夷姞的不忠。

他臉上陰暗的顏色,立即為任薑所發覺。她是個爽朗的人,有疑問必得弄個清楚,於是問道:“又想起了什麽不順遂的事?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我怕是害了你!”

“這話怎麽說?”

“有了名分,對你是一種拘束。”

任薑偏著頭想了一會,說:“我還是不懂。你做個譬仿看?”

“譬仿,你將來遇著合意的人——”

“不會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

“但是,你還年輕,你不能不有一個伴。”

“那是我的事,也是將來的事,何用你此刻替我操心?”

這話叫荊軻初聽之下啞口無言,多想一想,似乎又確然若失。究竟心裏是怎麽個感覺,一時也無法去仔細分辨。

“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任薑說道,“你以為你娶了我,隻是增加我的負擔,是不是?”

“正是這意思。”

“我想想不是。譬如說,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要傷心,不會因為我不是你的妻子,就可以看得開的。至於你交給我辦的事,我早就答應你了!這份責任也不是你娶了我,才加在我頭上的。你想,我的話可錯不錯?”

“不錯,不錯。”荊軻這算放心了。閱曆世途的任薑,與養在深宮的夷姞,到底是有所區別的。

“你不是害了我,你實在是成全我。”任薑又說,“本來,這個世界,我也實在沒有什麽可貪戀的了!現在不同了,我至少有些可想的東西。”她仰起了頭,顯得驕傲而滿足,“想想看:我姓荊!夫婿是蓋世的英雄——他的一切,大到轟轟烈烈的事業,小到酒量深淺,我都知道。他的第一個妻子是燕國的公主,第二個妻子是我。也許沒有人肯相信,可是,我不在乎別人怎麽去想,反正是真事。是真的不是,你娶了我做妻子?”

說著,她伸過一隻手來,荊軻不自覺地緊握著,“真的,真的!”他一迭連聲地回答,而且笑了。

那是歡暢的笑。聽她說得如此之美,他也神往不已。任薑是解釋得這樣的明白,這樣的真摯,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個字。

於是,他心頭毫無牽掛了!一心一意準備著去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做一個任薑所期望的“蓋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