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早起來,荊軻便傳下一句話去,這一天概不見客。這是他在昨夜聽說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後,所做的決定。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這是最近個把月中,還是第一次隔離得這麽久,想象中倒仿佛過了幾年似的。此刻,他不但渴望著見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這樣的心情,所以他決定什麽事不做,什麽客不會,特意把這一天工夫,專門留給夷姞。

陽光已曬到牆腳,照平時的慣例,她該要到了。在延曦閣前,一直向東凝望著的荊軻,始終沒有發現夷姞的車子,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能靜下來,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麽事?卻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隻朦朧地感覺到,天地雖寬,沒有他存身之處。

“怎麽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定睛看去,是昭媯在他麵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紅狼藉,灑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這些桃花都掐了下來幹什麽?”昭媯揀起一朵揉爛了的桃花給他看。

這才使他隱隱約約想起,曾伸手采擷過無數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嗎?”他疑惑地自問。

“隻見你不住往東邊望,誰知道你是想什麽想出神了?”昭媯酸溜溜地說。

“我在盤算大事。”

昭媯微微一聲冷笑,叫了人來掃地,自己卻轉身走了。

荊軻這時才警覺,自己的行為失常得厲害。他平生不知遭遇過多少次的憂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繼,然而他都能維持一個平靜的心境,決不會焦急得方寸大亂,連自己做了些什麽事都不知道。

而現在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形,隻是為了夷姞的緣故。她真有這麽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顛倒?荊軻這樣自問著,開始感到事態嚴重,因為他已領受到情絲束縛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會到了這等地步?他驚疑不定地在想。回顧往事,腦中所浮現的,盡是夷姞的影子,輕顰淺笑,正反斜側,每一個影子都是如此動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像此時親眼得見一般。

是什麽時候開始愛上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荊軻,一時還沒有工夫去細思這個疑問。當前的難題是,以後怎麽辦?明明是個難題,他卻以極簡單武斷的想法去處理:斷然決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愛著夷姞。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裏也似乎覺得輕鬆自在得多了。從延曦閣下來,吃了飯,思量著出去走走。於是吩咐備馬。

“不等了麽?”昭媯說,“公主若是下午來了,豈不又撲一場空?”

他聽得出來,昭媯語帶譏諷,懶得理她,鼻子裏哼了一聲,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腳琢磨,夷姞要來,當然打點了無數的話,要向他傾訴,興興頭頭,一腔熱念,結果落得個冰清鬼冷,那份抑鬱失望的滋味,可真難以消受。而況昭媯對夷姞的態度,越來越不妙了,萬一說兩句閑言閑語,夷姞不好意思發作,隻好硬忍下去,堂堂一位公主為了他來受這份委屈,叫人心裏怎麽過意得去?

於是荊軻發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都在動搖了。那一縷不可捉摸、不可聽聞的情弦,原以為憑自己心中的慧劍一揮,還不是信手而斷?誰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來得堅韌,慢慢地熬煉,也許還有擺脫的一天,說是能夠一揮而斷,那簡直是妄想。

這一想,荊軻不由得泄了氣,“算了!”他搖搖頭,“我不出去了。”

“哼!”昭媯又是一聲冷笑。

荊軻心裏冒火,但他馬上警告自己:不可遷怒!怒氣隻要一受頓挫,便難發作,當然,他也不會有什麽笑臉給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個位置斜對大門,夷姞一來,他立刻就可發現。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見夷姞的蹤影。先是怕她來了,不知如何應付,在梅樹下左思右想,總覺得難以擺布,唯有盼望她不來,才得清靜省事。等到她真的不來了,他卻又大為悵惘,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什麽事攪得不安,隻覺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麽事都不對勁。

看他那樣子,昭媯心裏也有氣,但也有等量的憐惜,冷靜下來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機會,於是打起精神來敷衍荊軻,視線片刻不離他左右,隻見他有跟她說話的意思,便先笑臉相迎。笑容裝得太久,嘴角和兩頰都有些發酸了,荊軻卻隻是喝著悶酒,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到底為了什麽?”她終於忍不住了,“這樣子悶悶不樂!”

“你也太難了!”荊軻不假思索地答道,“什麽都要管!”

“不是我愛管閑事,你這樣子叫人看了難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聲音極平靜,唯其平靜,更顯得無情,這個釘子把昭媯碰得氣壞了,扭轉身就走,連屏門都未關。荊軻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說的話,才發覺那是怎麽回事,匆匆起身,趕了出去,大聲叫道:“昭媯,昭媯!”

昭媯不知哪裏去了,另外來了兩名在聽候差遣的女侍。

“你們去把昭媯找來。”

昭媯終於被喚回來了,眼圈紅紅的,一臉的委屈,跪下來替荊軻斟酒,卻嘟著嘴,那副樣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媯!”他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問道,“幹什麽生那麽大的氣?”

“你自己知道!”她板著臉回答。

“你這麽一說,我們真個要好好想一想。”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媯的心情,東宮不能回去,隻一心巴望著他,因而對夷姞懷著妒意,這樣下去,萬一鬧出事來,夷姞的麵子上會弄得很難看,倒要早早做個了斷之計。

念頭一轉,突來靈感,“昭媯!”他說,“你容我靜一靜,通前徹後盤算一下。回頭你到我那裏來,我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

昭媯莫名其妙,但不能不聽從,悄悄退了出去。等把裏裏外外例行的家務料理完畢,才又去見他。就這時有人來報,說有客來拜訪。

已將就寢的荊軻,大為詫異:“這麽晚了,還有客!”

“是的,說是榆次來的。”

“榆次來的?”荊軻一躍而起,“快請,快請!”

這一下,昭媯自然顧不得談自己的事,先忙著替荊軻招待賓客要緊。可是,來客是何身份呢?得先問清楚了才好著手。

“必是一女一男……”

“還有女客?”昭媯詫異地打斷他的話問。

“是師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禮聘來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蒼。”

“噢!”昭媯想了一下說,“既是遠道而來,必定還未用飯。”

“對!”荊軻說道,“即刻叫庖人備膳。”

“今夜想來要安歇在這裏。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閣中吧!”

“不好!”荊軻立即提出反對,卻未說明反對的理由,隻說,“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閣,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

昭媯不便作何爭執,答應一聲,自去準備。荊軻也隨即檢點了衣冠,出廳迎接。

剛走到廳前,隻聽車聲轆轆,沿著甬道駛來三輛雙駕的車子。第一輛是圍車,禦者是個高大的青年,荊軻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蒼。

等車一停,荊軻迎上去匆匆招呼一聲,隨即又問:“尊師呢?”

“在這裏!”車帷一掀,徐夫人露麵了。

荊館的兩名女侍,疾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來。她仰起頭來,歡暢地舒了口氣,“可終究到了地頭了!”然後含笑寒暄,“荊先生,一別三年,不想又得聚會。”

“是啊!”荊軻就著燈光看了看她的臉色,“夫人清減得多了。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遲疑之際,徐夫人歎口氣說,“一言難盡,這裏不是說話之所。”

“是,是。請進來,先息一息。”

這時昭媯也趕來了,招呼著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荊軻親自接待孟蒼和另外兩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聽說燕國要大量鑄造刀劍,特意物色了來的。

等客人們撣一撣土,洗一洗臉,征塵初卸,庖人已經備好晚膳,荊軻相陪入席。第一天見麵,還談不到正事上去,隻說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訴荊軻,他們自井陘東來,折而北上,山路崎嶇難行,經過趙國邊境,還要防備秦兵的盤詰騷擾,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規歇宿,也因為如此,這一天才錯過了驛宿,深夜相擾,十分不安。

“哪裏的話?”荊軻也有歉意,“倒是我疏忽了!原知夫人就在這幾天要到,我早該派人在邊界迎接。”說著向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一一敬了酒。

等荊軻歸座,徐夫人喊道:“孟蒼,你代我為荊先生進一觴。”

“是!”孟蒼起身,趨向荊軻席前,敬酒必有一番說辭,他卻是個拙於口才的人,捧著酒倒有些發愣了。

“荊先生!”徐夫人在一旁說話,“亡國之人,窮無所歸,托庇蔭下,還求多多照應。孟蒼,你說:請荊先生多看顧我們娘兒倆!”

孟蒼還未開口,荊軻已避席相謝:“夫人的話,我荊某不敢當。我也是亡國之人,寄跡他鄉,隻是我敢保證,燕太子禮賢下士,謙恭仁厚,對夫人一定極其尊敬。盡請安心住下,共伸同仇敵愾之誌。”

“是的。共伸同仇敵愾之誌!”徐夫人說,“不為此,我不會到燕國來。”

荊軻把這句話默念了兩遍,內心充滿了莊嚴的感覺。嬴政的暴力可以滅掉趙國,但滅不了趙國的民心,匹夫匹婦,不可奪誌,像眼前的徐夫人,便是一個例子。

在別人看,千裏迢迢,她是應聘到燕,來做太子丹的上賓的,而她自己卻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所以先小心謙卑地打了招呼。但是,這並非為了她自己想覓個清靜的容身之地,安度餘年。她的餘年中還有一番事業,她的已迅速趨於衰老的身軀中,還藏著一顆雄心——報國雪恥的壯誌,要找個最適當的環境和機會去實現。這才是她不憚遠行,吃盡辛苦,間關跋涉到燕國來的最大原因。

由於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荊軻對她越發尊重,而且也覺得更易共事,因為他跟她都是國破家亡,托足異地,也都是受太子丹禮聘,來做同一件工作,而尤其要緊的是,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為天下除害,為國家報仇雪恨。

於是,他再一次捧觴向徐夫人致敬:“夫人!你我處境、誌業、目標,無不相同。”

語氣沒有完,“無不相同”又如何呢?這就不必說了。徐夫人深深點頭,領悟到荊軻今後,將會拿她當自己人看待,敬為尊長。一到燕國,便獲得如此鄭重有力的保證,得以免除初次接觸陌生環境所必有的恐懼,實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於是,不善飲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

看看孟蒼和那兩名冶工都已食畢,肅然靜坐,徐夫人便謝了主人,結束宴會。

第二天上午,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趕至荊館,把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接到城內,撥了一所精致的第宅安置。當晚在東宮設宴接風,略略說了些門麵話,徐夫人話風一轉,入於正題。

“太子,荊先生!”她說,“我在邯鄲,便知太子好客,禮數特重。但我要直言,衰邁老婦,隻圖清淨,像這樣的宴會,到此為止,今後請太子不必多禮,即蒙寵召,我亦一定辭謝的。這不是我不識抬舉,隻是想留些精力,好為燕國效勞。該當如何,就請此刻見示,來日便可動手。”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這麽一個比須眉男子還要爽直明快的人,一時倒愣在那裏,不知如何作答了。

“恭敬不如從命!”荊軻代太子丹作了回答,“不過夫人有何需要,亦盡請明示,千萬不要存著作客的念頭。”

“對了!荊卿的話,正是我心裏的意思。”太子丹停了一下又說,“且先寬飲。席散以後,再向夫人請教。”

徐夫人有數了,鑄造刀劍,整軍經武,關乎國之大計,自然不便在此時此地細談,所以點點頭不再多說。

席散了,孟蒼和兩名冶工被送回館舍,徐夫人自然要留下來。

由於荊軻事先已有報告,所以太子丹對徐夫人的態度已有了解,信任她是個可以共機密的人,在密室中他毫無保留地把入鹹陽、刺嬴政的計劃,都說給了她聽——不過,荊軻必得找一個深通劍術的人做助手,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級作見秦王的進身之階的話,他卻未說,因為這兩件事都還沒有結果。

從一開始,徐夫人便意會到在這個驚人的計劃中,她是關係極重的一個人,所以對太子丹的說明,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注意。但等細心聽完,她轉臉向荊軻看了一眼,卻是沉思不語。顯然的,她的神情表示她對這個計劃,並不完全滿意。

“夫人!”荊軻想起有句話必須先告訴她,“凡得與太子在此室論事的,發言絕無顧忌。”

徐夫人抬頭四顧,但見屋宇深沉,牆垣高大,恍然領悟,這是太子丹的一個關防極其嚴密的處理機要大事的地方,既有資格到此,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凡有陳述,要言無不盡,才是正辦。

她要講的話,其實並不需顧忌,所以一時不語,隻不過覺得計劃中還有毛病,得要先研究一下;現在聽荊軻一說,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不便再保持沉默。“嬴政身不滿五尺,膂力不輸於七尺的壯漢。”她看著荊軻說。

“是的,我聽人說過。”

“據我所知,他上朝時所佩的劍,名為‘鹿盧’,切玉如泥,不輸於周之‘昆吾’、楚之‘太阿’、吳之‘屬縷’。”

荊軻和太子丹對她的話,都微感驚愕,他們從未聽說過嬴政有一柄可與“昆吾”“太阿”“屬縷”這些名劍相比的“鹿盧”。但是,“這亦不足為患!”荊軻答道,“我不容他有拔劍的機會。”

“你,荊先生!”徐夫人逼視著他說,“可還記得我在邯鄲跟你說過的話?”

荊軻茫然不解:“初次拜見,領教良多,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話?”

“關於用劍的。”

荊軻被提醒了。“噢,夫人曾說我‘非用劍的人’。此所以我當時將所佩的劍,解以奉贈。”他坦然自陳。

這在太子丹卻是新聞,原來荊軻不善用劍!怪不得他對選擇副手,如此慎重,隻不知秦舞陽的劍術,可算不算精通?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隻聽徐夫人又開口了:“用匕首不比用劍容易。劍與匕首,原為一物,隻不過尺寸不同而已!”

“是。”荊軻從容答道,“夫人請放心!荊某不才,還有自知之明。用匕首的不是我,是我的副手。”

“是何許人?”

“此人夫人必知:蓋聶。”

一聽這個名字,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點點頭說:“大事必成!”

荊軻聽她稱許,既高興,又憂愁。高興的是所物色的人,確是對了,但憂愁的是怕茫茫天涯,找不到行蹤飄忽的蓋聶。

“既如此,明天起造冶爐,挑個吉日,我重開封手,為蓋聶製一柄匕首。”

“多謝夫人!”太子丹說,“我有好幾柄劍,明天送來供夫人挑選,回爐重鑄。”

“夫人!”荊軻接口,卻有些遲疑,“有句話,不知——”

徐夫人看他那樣子,便鼓勵他說:“荊先生,你自己說過的,在此論事,不用顧忌。”

“是的。那我就率直奉陳了: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

徐夫人眉一揚,睜大了眼,仿佛甚感意外似的,考慮了一會兒,徐徐說道:“自蒙先師傳授,並留下一個淬毒的方子以後,我從未動手淬過毒劍,那個方子也托你轉呈太子了。”

“方子我謹密保藏,明天就送過來。”

“這倒不需,我自然記得。不過——”徐夫人終於毅然答應,“好!嬴政暴虐無道,殺人如麻,便讓他嚐嚐毒劍的滋味,亦無不可。隻是這柄匕首,留傳後世,落入奸人歹徒手中,為禍必烈,卻甚可慮。唉——這也說不得了!”

百工敬業,十分鄭重,尤其是一位鑄造兵器的冶工,封爐以後,重新開手,而且破了本人數十年謹守之戒,淬製一柄毒劍,更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此,太子丹與荊軻都由衷地激發了感激之忱。

但是,他們也都明白,徐夫人這一份合作的至誠,並非完全出於私人的交情。她肯到燕國來,意味著趙國人民無條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動;而她肯親自出手鑄這柄誅殺獨夫的匕首,則是為了蓋聶——唯有蓋聶的劍術,才配得上她的絕藝。

於是,他們有了同樣的一個想法:蓋聶還在尋訪,能不能如願,並無把握,這一層應該言明在先。兩個人從眼色中取得了默契,由荊軻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頭去覓蓋聶的經過,向徐夫人大致說了一下,最後加上一句:“隻要時間容許,非找到蓋聶不可!”

原來蓋聶還不知在何處,就算找到了,肯不肯來還成疑問。縱令來了,肯不肯入秦,更不可必。徐夫人這樣一想,倒有些不大對勁了。不過,她的講義氣,重然諾,與堂堂男子漢無異,所以心裏悵惘,事情還是照辦。

這以下就要談到具體的細節了。太子丹對於保密的警覺特高,徐夫人名聞天下,來到燕國的消息傳了出去,必遭秦國之忌,因此,他早就秘密為她準備了工作的場所,現在要請徐夫人指點,如何起造冶爐,備辦些什麽工具和材料。

“這得要看鑄一柄什麽樣的匕首?”徐夫人說,“如要淬毒,以用鐵為宜。”

鐵是出在楚國的最好,太子丹心想,鑄一柄匕首所用的鐵,究竟有限,無論如何可以搜羅得到,便點點頭說:“好,我采辦楚鐵備用。”

“還要毒藥。”徐夫人慢慢念道,“硵砂、銀鏽、虎藥、斑蝥、人中汁、砒霜、革烏、巴霜、斷腸草、狼毒、南星。一共十一味,不知在燕國可能備辦齊全?”

“請放心!”太子丹說,“如果燕國沒有,我派專人去秘密采買。”

“請在五天之中,備辦齊全。”徐夫人說,“我叫孟蒼起造冶爐,五天可以完工——孟蒼跟我學藝,十得七八,鑄鐵劍更有心得,我叫他跟在我身邊。另外兩位的手藝,也都算我們這一行中的佼佼者,太子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便請接收了去。否則,我把他們遣回榆次。”

當然,太子丹即使用不著那兩名冶工,也不肯傷徐夫人的麵子,把他們遣回去,所以立即表示歡迎。

事情就這樣談定了。第二天起,分頭去辦。隻有荊軻沒事,每天來訪徐夫人閑談,一則討教劍道,再則,也隱隱然有著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內。

五天過去,冶爐如期完工,一切應用材料,也都備辦齊全。第二天恰好是個宜於開工的吉日,徐夫人決定動起手來。

冶爐就設在她的住宅後院。一早,徐夫人就已到場,孟蒼卻比她到得更早。爐上架好了木炭,庭前設下祭品,徐夫人祭神默祝,然後孟蒼也行了禮。就這時,太子丹和荊軻也都來了。

“開爐大吉,特來道賀。”太子丹說。

“太子和荊先生來得正好。”徐夫人一麵接待行禮,一麵說道,“我要煩兩位做個見證。”

太子丹和荊軻都不知道做什麽見證,但是不約而同地都欣然應諾。

於是徐夫人喊道:“孟蒼!”

“弟子在!”孟蒼恭恭敬敬地答應。

“今天我要傳你鑄劍淬毒的秘訣……”

徐夫人剛說了這一句,孟蒼趕緊跪了下來,俯首靜聽。

“淬毒的劍,號稱‘見血封喉’,未免過甚其詞,不過毒劍刺處,破皮見血,一晝夜必死,這話毫無虛假。兵器過於狠毒,有傷天和,且不說落入歹徒手中,為害甚烈;就是心胸狹窄,睚眥之怨必報的人,若是有了一柄毒劍,後果亦不堪設想。因此,先師直到臨終之前數日,才把淬毒的方法傳授給我。這話說來有三十年了。”徐夫人年紀畢竟大了,加以不無激動,一口氣說到這裏,有些氣喘,不能不停下來息一息。

荊軻看見這情形,趕緊移了一方席過來。徐夫人致了謝,卻不肯坐下,緩一緩氣,繼續教誨弟子。

“三十年來,我未鑄過毒劍,就是怕遺毒世間。此刻為了伸張天下的大義公理,我不能不破三十年來謹守之戒。隻是鑄劍不能不靠你,所以淬毒之方,也不能不傳授給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弟子愚昧,求師父明白開示,弟子一定遵行不替。”

“記得先師傳藝之前,曾經叫我設誓,不得輕鑄毒劍,更不得輕傳淬毒的秘訣,不遵此戒,神人共殛。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謹慎忠厚,我不要你設誓,隻要你當著太子和荊先生答應我兩件事。”

“是。”孟蒼誠惶誠恐地說,“請師父吩咐,弟子決不敢違背。”

“你細聽:第一件,淬毒之方,決不再傳授與任何人。第二件,決不因為利誘、脅迫,或者由於一己的恩情,為人淬煉毒劍。”

“是。”孟蒼毫不遲疑地答應說,“我孟蒼承恩師傳授秘藝……”

徐夫人看他這樣子,竟是自動要設誓了,趕緊阻攔他說:“且慢,且慢!孟蒼,你別答應得那麽爽氣,你先想想我的話,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你把‘脅迫’兩字細想一想!”

孟蒼為人,唯一的缺點,即在於失之粗率,此刻細想一想,不錯,不傳授別人,不受利誘,不徇私情,主權操在自己手中,都是有把握的,而這“脅迫”兩字,卻大有文章。考慮又考慮,終於下定了決心。

“師父,你老放心!”他朗然答道,“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頸上,我也不會替他淬煉毒劍。”

“太子,荊先生!”徐夫人極欣慰地說,“你們兩位聽見了?”

“聽見了!”太子丹神情肅穆地說,“賢師弟真是藝近於道了。”

“好!”徐夫人向孟蒼點點頭說,“你起來。別耽誤工夫,我們動手吧!”

淬製毒劍,既是不傳之秘,太子丹和荊軻自然不便再留在這裏,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說了幾句道勞的話,相偕起身告辭。

徐夫人也不挽留,生起了火,把一口銅鍋,架在冶爐上,一麵取出那十一味毒藥,細細教導孟蒼,每一味藥的作用,分量多少,下鍋的先後次序如何,該熬煉多少時候……整整費了一天,才把一鍋毒藥炮製成功。

再下一天,徐夫人師弟才正式開始鑄造匕首。那爐中所用的炭,跟前一天又不同了,預先選用堅硬的栗木,入窯而不閉穴火,這樣子燒出來的炭,名為“火墨”,火力特強,最利於冶鑄。

火初生時,隻冒黑煙,孟蒼不徐不疾地鼓動風箱,木炭漸熾,火苗轉為黃白色,不久,一爐炭完全燒透,青中帶白的火焰,一陣陣往上躥。徐夫人隻是凝神看著,毫無動靜。

這一次鑄劍,孟蒼可辛苦了。在他自己店鋪裏,另有夥計管風箱煽火;這裏為了保持機密,為了不願把淬毒的方法程序泄露出去,所以煽風、鍛冶都是孟蒼一手包辦。他的體魄雖強,這樣不住手地鼓風,時間一長,也有些吃不消了,拭一拭汗,忍不住問了一聲:“師父,行了吧?”

“還要一會兒。”徐夫人抬頭望了望,看他一頭的汗,不免憐惜,可是不能叫他歇手,相反還要鼓勵他,督促他,“到要緊關頭了,你辛苦些,再加點勁!你也還要看著,怎麽叫爐火純青!”

聽到最後一句話,孟蒼精神一振。鑄冶的功夫,最深的一層,就是所謂“望氣”——要掌握住火力最強的那一刻。孟蒼自離師門,對望氣一道,已大有心得,今天重領師教,正好把自己的心得印證一番。所以一麵手上加緊,把風箱扯得呼嚕呼嚕地響,一麵睜大了眼,緊盯著爐火。

“看準了!”徐夫人喝道,“這一刻,一絲白氣都沒有了!”

孟蒼沒有工夫答話,下死勁盯了一眼,把那一片青焰的形象緊記在心裏,然後,橫步一跳,拿起鐵鉗、鐵錘,從爐裏挾出燒得又白又亮的鐵條,放在鐵砧上,叮叮當當,錘得火星亂迸。等兩麵無一處不打到,鐵條已成了暗紅色,這就該淬了。

淬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挾起鐵條,往水盆裏一扔就是。孟蒼弄得熟能生巧了,眼睛都不用看,隨手一甩,保管聽得“撲通”一聲,接著又是“哧——”地一響。

這時照例又要來這麽一下,剛要出手,聽得徐夫人大喝一聲:“當心!”

孟蒼一愣,手裏收住了勁,望著徐夫人,茫然不解。

“快輕輕放下去。”

孟蒼這才明白,盆裏不是清水,是十一味劇毒熬成的汁,老遠把鐵條拋了進去,毒汁四濺,沾在身上是個絕大的麻煩。

於是他伸一伸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把鐵條輕輕放入毒汁中去淬。餘熱猶在,頓時冒起一陣白中帶黃的煙霧,聞在鼻子裏,十分難受。

徐夫人也聞到了,“怎麽樣?”她問。

“頭有些發暈。”孟蒼敲敲額頭說。

“這——”徐夫人皺著眉想了一會兒,“不妥!”她說,“暫且歇工。這藥方子,怕還要重新研究。”

一開始就不甚順利,徐夫人心裏頗為不快。要研究也無從研究起,悶在家裏無聊,索性備了車子去看荊軻。

這不速之客,太出荊軻的意料了。估量著徐夫人必有事來商議,但她既不說,他也不便先開口問,盡自陪著說些閑話。看看詞窮,又談到了兵器上麵。

“多說鐵劍,須得以鐵為骨,外麵包鋼,可有這話?”他問。

“是的,要這樣才能堅而不脆。純鋼的太柔,勁力難施,易於彎折。不過,”徐夫人說,“我替你鑄的這把匕首,還是百辟純鋼。”

“噢,噢!”荊軻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反正隻用一次,而且見血即可收功,就彎折了也不礙。”

“這也是一個說法。”徐夫人矜持地微笑著。

“另外還有說法嗎?”

“荊先生!我鑄造刀劍,薄負時譽,自然有些獨得之秘。你請放心,我鑄純鋼匕首,隻為求其鋒利,決不會彎折。此中訣竅,我不必瞞你,但一時實在說不明白——訣竅在鐵中另加白銀、礦石等物,分量多少,先後次序,神而明之,難以盡述。”

荊軻隻能唯唯稱是,不夠資格再往下談了。

“荊先生!”徐夫人突然換了個話題,“此地可有深通藥性的名醫?”

“有啊!”荊軻關切地問道,“可是尊體違和?”

“不!”徐夫人停了一會,終於把話說明白了。“實不相瞞,我那張淬毒的方子,自先師相傳,從未用過,今日一試,才知頗有不妥之處。我想找位深通藥性的名醫談談,可能加以增減,斟酌盡善。”

“這好辦。宮中有位禦醫,是燕國第一高手。我請太子為夫人介紹相見。”

“好極了!事不宜遲,就煩荊先生辛苦一趟。噢,還有件事,恕我直言,我那張方子送是送了給太子,心裏實在不安之至。現在既然我已經來動手淬毒了,那張方子存在太子那裏,亦無用處,不如賜還了我吧!”

“是的,我來跟太子說。”

於是傳命套車備馬,荊軻陪著徐夫人一起進城。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來,臉上紅馥馥的,顯見得喝了不少酒,而且笑口常開,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昭媯還在燈下守著,接了他進來,服侍安寢。從那一次為公主夷姞生了意見以後,她一半警惕,一半覺得委屈,隻是謹慎伺候,很少說話,這一刻卻忍不住要問了。

“遇見了什麽事,如此得意?”

“徐夫人托辦的兩件事,都圓滿辦成了。”

“什麽事?”

“嗯,嗯。”荊軻雖已薄醉,口還是緊得很,“不相幹的。”

昭媯碰了個軟釘子,賭氣不響。

“另外遇見個人,卻與你有關。”

這一說,昭媯倒詫異了:“誰?”

“你記得吧?那天晚上,我說有要緊話告訴你,後來徐夫人遠道而至,一打岔,就忘了說了。”

“怎麽不記得?”昭媯滿懷幽怨地答道,“你忘了,我可沒有忘。本來嘛,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哪會放在你心上?”

“好了,好了!”荊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也該體諒我事多心煩。這都不說了。現在我有件極重要的事拜托你,你肯不肯幫我的忙?不但是幫我的忙,也是幫太子,幫你們燕國的忙。”

說得如此鄭重,昭媯倒愣住了!“我辦得了嗎?”她自語似的問。

“你一定辦得了。”

“好!你請說吧!”

“你記得那位成將軍成封嗎?”

一提起成封,昭媯腦中立刻浮起一個雄壯英俊的影子,不自覺地深深點頭。荊軻是何眼力,一看她這神氣,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必定成了。

“到這裏來的賓客不多,一個個數都數得出來,自然記得。”

“你看那成將軍如何?”

這話叫昭媯難以回答,隻好搖搖頭:“我不知道。”

好就好,歹就歹,既然見過,總有印象,怎說不知道呢?她越是這樣閃避,越見得她對成封有著一份異樣的觀感。荊軻心裏雪亮,但表麵上一絲不露,因話答話又問:“那麽,他的口音,你可聽得出來?”

昭媯回想了一下答道:“倒跟樊將軍的聲音差不多。”

“對了!一點不錯。”荊軻一拍巴掌,“他真的是跟樊將軍差不多,你知道樊將軍是怎麽到燕國來的?”

“不是說從秦國逃出來的嗎?”

“嗯。成將軍也是如此。”

昭媯不由得關切了,“真的?”她睜大了眼問。

“誰知道呢?”

這一下把昭媯繞得糊塗了,“你說的什麽話?”她嗔怪著,“既說‘也是如此’,又說‘不知道’,叫我聽你哪一句?”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荊軻忽然變得興奮了,“要弄個水落石出,全要靠你。”

“越說越玄了!”

“一點不玄。等我來告訴你。”荊軻停了一下,理一理思路,接下來又說,“太子和我都有些疑心,成將軍從秦國逃出來是假的。”

“為什麽?”昭媯打斷他的話,緊接著又問了句,“為什麽要假裝?”

“這很容易明白。秦國有個當權的人叫李斯,專門派間諜到各國去搗亂。成將軍可能也是他派來的,不過這實在也難說得很。最好派個人,暗地裏去查他一下——這個人要常常在他身邊,從他日常生活當中去偵察,而且,不能叫他疑心。這個人——”荊軻不說下去了,望著昭媯笑笑。

那一笑,叫她恍然大悟!但太不可思議了,“是我?”她怯怯地問著。

“是你!”荊軻鄭重其事地說,“昭媯,你是燕國人,燕國現在受秦國的威脅,太子又叫秦王欺侮過,你肯為燕國、為太子擔當這件大事嗎?”

聽他說得如此莊重嚴肅,使昭媯頓覺自己是個重要的人物,一種充實興奮的情緒,給她帶來了勇氣和犧牲的決心,毅然答了一個字:“好!”

“那真是太好了!”荊軻滿臉的笑容。

“請問,我怎麽到得了他身邊?”

“那好辦。就像太子遣你來照料我一樣,我把你再派到他那裏去。但有一件,”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千萬不可稍露行跡,也不必特意去窺伺他什麽。你隻當沒有這回事,看到了什麽可疑之處,放在肚子裏,有機會來告訴我。”

昭媯心想,這樣的“大事”,太容易辦了。不過,“怎麽樣的情形,才算是‘可疑’的呢?”

“那很多。凡是出於常情的,就是可疑的。”

“你舉個例給我聽。”

“譬如,”荊軻拿他自己作比,“太子跟我常常避著你們,關起門來談話,當然有機密的事,不能讓人知道。如果成將軍也是這樣,不就可疑了嗎?”

“啊!”昭媯高興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看她這樣認真的樣子,荊軻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昭媯,還有句最要緊的話:成將軍到底如何,還不知道。看他那樣子,是個靠得住的人,不過有一點點來曆不明,叫人不放心而已,所以——”他一口氣說到這裏,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表達他的意思,隻好頓住了。

“所以,”荊軻沉吟著,“最好不拿它當回事。你得要盡心盡力照料成將軍,就像照料我那樣。”

話已經說得相當露骨了,昭媯卻全然想不到他是徹頭徹尾的一篇鬼話。不過荊軻編造這篇鬼話,用心卻是甚苦。

他知道昭媯急於要求個歸宿,一片癡心都貫注在他身上。她不知道她跟荊軻聚首的日子也不多了,而荊軻自然也不能把入秦的機密泄露給她,於是,靈機一動,想了這麽一條移花接木的計策。成封英俊挺拔,足當美男子之稱,他料定昭媯對成封必有好感,但要說公然把她遣了去,怕她雖有喜新之念,卻不能不表示戀舊之意,處境尷尬,不免忸怩。這樣子有“求”於她,一絲痕跡不露,他相信是個絕好的安排,必能成就一重良緣。

此念初起的那晚,讓遠客一到打了岔,當時沒有能談下去。接著,又忙著與徐夫人議事,顧不到此,事後閑了下來,重新細想,又覺不妥,因為成封究竟是怎麽個人,尚未摸清底細。萬一竟如顧慮,不幸言中,他真是李斯所派的間諜,那麽把她遣去,真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直到這天陪徐夫人進城訪問禦醫,才聽太子丹談起,已經把成封的底細訪查過了,確是真心投效燕國,這樣,他的設計便千穩萬妥了。

可笑昭媯竟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但是,她心裏卻矛盾得很,既覺得不能不聽荊軻的話,又覺得舍不下荊軻這個人,一時又想到成封,這麽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國派來的間諜,那怎麽得了?燕國的死刑中,有一種是“刳腹”。想到那開膛破肚的慘象,昭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替成封擔了好大的憂,唯恐他將來有什麽“可疑”之處,落在自己眼裏。

就這樣思前想後,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遲了,荊軻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備馬要進城辦事了。

她想問,要辦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談的那一樁?卻是話到口邊,不知什麽緣故問不出來。無情無緒,挨過一天,到晚來,迎得荊軻回家,興致才覺得好些。

“昭媯,你明天就去吧。”

所謂“去”,自然是到成封那裏去。“在哪裏?”她問。

“城裏。”荊軻答道,“太子撥了好大一所房子給他,成將軍,太子是要重用的。”說到這裏,覺得有語病,又補了句:“隻要他靠得住。”

昭媯不即答話,垂著頭想了一會兒,問道:“我什麽時候才得回來?”

荊軻一愣,沒有想到她問這句話,考慮了一下,索性給她個暗示:“但願你不回來!”

“這,這怎麽說?”昭媯把眼睜得好大地問。

“但願成將軍沒有什麽,那樣……”

“那樣就不叫我回來了?”

昭媯看出不對來了,卻未體諒到他的苦心,隻以為是故意把她攆了出去的,“哼!”她一聲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別人看我礙事。”

這“別人”自是指的夷姞。荊軻心裏好悔好難過,順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臨了一句話不當心,搞得昭媯不痛快,還唐突了夷姞。

但此時亦無法辯解,越辯越壞,隻好什麽話都不說。次日上午,親自把昭媯送上了車,彼此都有些眷戀,卻也仍舊無話可說。

就在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媯被遣到成封那裏的消息。

雖是昭媯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卻是荊軻。有二十幾天了,她痛苦地克製著自己,每一想到荊軻,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語: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荊軻的壯誌。於是她連帶著想她的國家,想她的責任,特別是想到她哥哥,從秦國逃回來,訴說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時的那一份淒楚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與荊軻一見的熱念。

就這樣,她慢慢地排遣開了,想念荊軻的時候少了。但是,那隻是把記憶封藏起來,而且隻不過像用塊絹蓋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樣,平靜無事便罷,有個風吹草動,掀開那塊“絹”,整個記憶便原封不動地呈現了。

這複現的記憶,挾著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無比巨大的力量,襲擊著她的心。嫂嫂的密語,已擋不住它的來勢,此時,她根本不承認她的柔情會消磨了他的壯誌的說法,她要見他!一切都等見了再說!

“叫人套車!”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哪裏去呀?”

“荊館。”

絕跡荊館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說要去,季子不免有意外之感,有句話想問,卻不知該不該說,一時愣在那裏,倒像遇著了什麽為難的事在躊躇。

夷姞大為不快。但季子是她寵愛的,絕少說一句責備的話,所以隻是催她:“去呀!”

“噢!”季子走了幾步,總覺得那句話如骨鯁在喉,非吐出來不可,於是,她又掉頭走了過來。

這一下,夷姞發覺了,季子的態度可疑,倒要好好注意一下,便一直拿眼盯著她。

“公主!”季子以一種商量的語氣說,“過幾天再去,行不行?”

“為什麽?”

“因為——”季子卻又膽怯了,那句話說出來怕真個是太唐突了公主。

“你從不是那種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啊!”

好!痛快說吧:“公主,昭媯剛走,你就去了,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會在背後說些不好聽的話!”

這一說,把夷姞說得又羞、又氣、又急,倒像喝醉了酒似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你是怎麽想來的?拿昭媯跟我比!難道我還跟昭媯——?”意思是我還跟昭媯爭風較勁嗎?這話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覺得太委屈,太辱沒了自己。

夷姞緊咬著牙,胸脯不住一起一伏,氣得發了狠:“我不怕!隨他們怎麽說去……”

“公主!”季子打斷了她的話,“你的身份,犯不上。”

說到身份,夷姞不能不考慮了。然而,也不過是費了一段考慮的時間,並沒有變更她的決心,相反的,她想到荊館的心,愈益迫切,因為她有一句話,見了荊軻的麵就要問:你為何遣走昭媯?是為我嗎?

“季子!”她略略平靜下來了,“你知道的,我從來不瞞你,我根本沒有想到,說昭媯走了,我便可以去了。而且,這二十幾天未去荊館,你是知道的,並非阻於昭媯!”

季子看看沒有辦法了,轉身出去,命人套車。就這悄然候車的一刻工夫,夷姞心事如潮。她自覺問心無愧,她也不以為她會妨礙了她哥哥的計劃,既然如此,就無須有什麽顧慮。人前背後的閑言閑語,任他們說去,她偏要獨往獨來地跟荊軻接近。

因此,等上了車,她命令禦者出宮門自廣衢疾馳——這要比走另一條捷徑遠得多,那一條捷徑是僻靜小路,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禦者高聲吆喝著駕車的馬,皮鞭在空中揮舞得呼呼地響。車輪飛速地滾轉著,雖在平坦的廣衢,仍如隱隱春雷,吸引了許多人的視線。這就是夷姞的要求,她要這樣子招搖過市,讓大家知道,她是公然出西城到荊館去的。

車子出了城,速度反而慢了,夷姞把她的煩惱也丟在城裏了,漸漸行近荊館,她的心思也越來越專注在荊軻身上了。

雖隔了二十多天不見,他的音容笑貌,以至於極細微的神情動作,一個印象接一個印象,無不清清楚楚、自自然然地呈現在腦中。這對她是個極新鮮的經驗,使她驚奇,也使她困惑,不知道她自己怎會如此?

於是她想到了她哥哥問她的話:“你是不是愛上了荊軻?”對於那樣率直得近乎魯莽的問句,她當時雖斬釘截鐵,毫無猶豫地作了正麵的回答,其實是負氣的成分多,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愛是這麽神秘,隱秘,難於捉摸得到的東西。但是,等捉摸到了,那份滋味也隻有自己知道。她曾有過無數遐想,聽年長的宮女們說過許多哀感頑豔的故事,為它神往不已,可是比起自己親身的經驗來,任何說得有聲有色,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都是隔了一層。

愛是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隻有自己去經曆。她這樣在想。

忽然,車子又快了,而且平穩得多。她知道,這是在滾下一個很長的斜坡,荊館快到了。平時,車子都是直接駛入荊館,要到廳堂前才下車,這一天,她叩了兩下車門,囑咐禦者在荊館大門口停下。她這樣做,是為了要讓人看到她來會荊軻,還是對荊館別有一番懷念之意,想早些看到它的麵貌?這可連她自己都不明了了。

她帶著季子,進了大門,緩緩走去。走到一半,荊軻得到消息,趕來迎接,路上不便行禮,他隻垂手肅立在道旁,叫一聲:“公主!”

她很想細看一看他,多少日子不見,他可曾有何改變,瘦了還是胖了?然而一半害羞,一半顧著身份,所以隻得矜持地答一聲:“荊先生好!”順便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瞥之間,她已可以確定,他一點都沒有變化。她特別注意到他並沒有因為她的重到荊館而有任何欣悅的表情。

這使她有著微微的失望,不過她隨即想到,他是個極深沉的人,縱有喜悅,決不會在這個地方擺在臉上。

“水榭完工了嗎?”她隨口問著。

荊軻沒有作任何切實的答複,隻說:“請公主自己看吧!”說完做了個肅客的姿勢。

兩人幾乎是並肩地往水榭走去。夷姞忽然心裏一陣晃**,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甚至難以辨別的領受。除了哥哥以外,從無一個男人可以這樣子跟她一起行路。她覺得荊軻身上似乎有一股熱力散射著,令她感到燒灼,摸一摸臉,果然是燙的。身旁的荊軻對她是個威脅,但也使她感到充實,這是個奇妙的矛盾。

無意間抬頭一望,她驚異地發現眼前的景致改變得很多了,改變得很妙了。明鏡般的一池綠水之中,矗立著一座極其精致的亭台,連同兩道曲曲回橋,一齊倒映在水裏,精雕細鏤的窗戶,在水裏便是一方方的白光,因風而微微搖曳著,玲瓏剔透,卻又縹緲朦朧,是人間的仙境。

“嗨!”夷姞高興得手舞足蹈,把公主應有的沉穩莊重都忘掉了,“這正是我心目中的樣子。”說著,舉步飛揚,急急往前走去,卻把一隻手不斷向後揮動,叫荊軻快跟著她去。

那飄飄的衣袂,那輕盈的步伐,那脫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現的嬌媚自然的風姿,把荊軻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飛揚,腳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並且不自覺地去握那一隻小小的白手。

忽然,夷姞頭一扭,同時把手一抽,這才使荊軻意識到自己做了件什麽事。他為自己的失態而慚愧,準備向夷姞道歉。

但是,夷姞等他抽回了手,卻投以撫慰的一笑,他覺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她已經知道他心裏的事了。既然如此,便不必再多說什麽,隻報以自慚魯莽的一瞥。

就這時,已到了池邊,拂開長長的柳絲,到了橋頭——那橋雖是不折不扣的九曲,但橋麵甚寬,夷姞飛快地走著。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腳,仰起頭眺望著,目光慢慢地轉過來,落在水榭上麵。

“是的。”

“琴榭”化為“藏琴之榭”,這說法又不同了,“何以用一‘藏’字?”

“公主的琴,不許人間輕聞,而且遍天下,無對手,隻好藏之。”

荊軻恭維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不過夷姞明知恭維,心裏卻有無比的得意,淺淺地笑著,表示謙謝。

“再則,我還有一層私心,不知說出來,嫌唐突否?”

“在我麵前,你有話盡管說。”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而且麵對著湖麵,說話時連想回頭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沒有,而在荊軻,那不留神便會忽略的十個字,竟像春雷般響在他的心頭,以至於把他原來想說的話都忘掉了。

“不要緊!”夷姞見他不語,特又回過身表明,“無所謂唐突。”

“噢!”荊軻定一定神,隻意識到自己有句話要說,不知要說的那句話是什麽。

夷姞有些窘了,荊軻卻是著急,四目交視,一樣都漲紅了臉。

“嗨!”夷姞有些著惱,把頭扭了開去,身子未動,準備著等他一開口,立刻便又要把頭扭回來。

“噢!”荊軻欣然,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話,“我有一層私心,我聽過公主的妙奏,天下無雙,私心希望沒有第二個人有我這樣聆此妙奏的福分,所以題一‘藏’字。”

“請過去仔細看看。”荊軻說著,先跨上了回橋,踩一踩橋板,搖一搖欄杆,先為夷姞試探,是否結實。其實不用試,有荊軻在一起,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覺,緊隨著他的步子,到了“藏琴之榭”的匾額下,隻見一溜屏門關得緊緊的,荊軻要叫人來啟門,夷姞阻止住了,意中是怕太麻煩了他。

就從窗格中望望,裏麵空空如也,沒有什麽看頭,忍不住說了句:“還沒有布置。”

“隻等公主來看了再說,怕布置起來不合你的意,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這似乎是有意逢迎,夷姞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我不來呢?”

“一直就是這樣子。自完工之日起,我就叫他們好好看守,等公主自己來看。不瞞公主,落成以後,我還是第一次來。”

“怎麽?”夷姞關切地問,“你對這座水榭,不中意?”

“不是。”

“那為什麽不來看一下?”

“公主!”荊軻歉意地笑道,“請許下不上答公主的話。”

這奇怪得很,那是什麽意思呢?看他竟似有難言之隱,便不問吧!

但經此一來,她也沒有再逗留下去的興致了,同時想到有許多話要跟他談,急於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

這不難找,過了橋便是她用慣了的延曦閣,走上數十步石級,覺得有些氣喘了,一徑到閣中休息。荊軻在外麵等候,不多久,季子走了出來,說:“公主請荊先生裏麵坐。”說完,她行了個禮,從容走到另一頭,消失在回廊盡處。

他們在南窗下悄然相對。舉頭一起,便是池子和池子中的水榭,居高臨下,看去又別有一種小巧的趣味,但是,他們都無意去細作觀賞。

“有句話我想問你。”夷姞低垂著頭說,隻見長長的睫毛在閃動,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你是為了什麽,把昭媯遣走了的?”

這問話在荊軻多少有些意外之感,他想了想,答道:“起於私意,歸於正辦。”

“嗯!”夷姞心裏在說:他的話常是耐人尋味的,倒要聽他如何解釋。

“且說歸於正辦。”荊軻從容陳述,“昭媯一心想求個歸宿,她希望能跟著我。公主知道的,我一定會叫她失望,而且不能把何以一定叫她失望的原因告訴她。成封呢,品貌人才都很不錯,我把昭媯遣了去,亦可算是薦賢自代。”

“薦賢自代”用在這個地方,真有些匪夷所思了!夷姞忍不住“撲哧”一笑。聽見了自己的笑聲,她才意識到有欠莊重,便正一正臉色,又問:“然則,如何謂之‘起於私意’?”

“既謂之‘私意’,公主何必再問?”

“不!我有個不情之請,請你說一說你的‘私意’!”

說到這裏,發覺措辭不妥,隻好再補一句:“你不覺得我討厭嗎?”

“公主言重了!”

“那麽——”

荊軻沉吟著,好久不響。他在想,這句話關係重大,說不說,確是需要好好考慮。他的私意是護衛夷姞,卻不便讓夷姞知道,知道了她心裏會難過,竟連昭媯對她都敢無禮,這在心高氣傲的公主,必然會感覺得自尊心受了絕大的傷害。

因此,他再度表示歉意,堅決地顯露出他決不肯說的態度。

“你何以有那麽多事要瞞著我?”夷姞有些氣憤了。

荊軻卻很沉著——她的氣憤,在他不算意外,老實解釋著:“隻因為你是公主,尊卑不同,又因為你是公主,男女有別。”

這樣字字對稱,而且同一公主,兩種用法,竟似預先想好了似的,夷姞倒被他逗得笑了。

但是,以辭令來說,夷姞亦非弱者:“照這樣說,對公主不能說的話,對太子是可以說的。好的,我跟哥哥去說,叫他來問你。”

荊軻笑笑不響。

這一笑使得夷姞大起反感,“你以為我不敢麽?”她很認真地說,“你看著,我敢不敢?反正,我跟他什麽話都說過了。”

荊軻聽語氣不妙,趕緊否認:“公主,我不敢說你不敢。你一向爽朗明快,想說就說,沒有人敢攔你。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

“然則,你何有那一笑?看不起人的笑!”

“唉!”荊軻自怨自艾地說,“笑出麻煩來了。”

荊軻聽她的話,看她的眼,忽生一種奇突的感覺,不覺得他是在跟公主談話——眼前的絕世美人,恰如多年的膩友,親和,隨便,彼此相處,可以無話不談。

於是他想到她剛才說過的一句話,“你跟太子既是隨便什麽話都談,當然談過我。”他問,“可得聞乎?”

這談到夷姞情感上沉重的地方來了,她的臉色也不同了。荊軻一看便生警惕,隨便一句話,不想真的可以引出文章來。他表麵的神態不動,暗底下卻把注意力集中了。

“你知道我為何這麽多天不來?”

“這疑問,擱在我心裏好久了,正要請問公主。”

這時,夷姞倒有些懊悔了,自己找了個難以啟齒的麻煩。

看到她的沉默,她的吞吐遲疑,再把他們兄妹連在一起,想起太子丹巡邊回到京城,他為成封的事到東宮去謁見,發覺太子丹的煩惱是那樣的濃重,他頓時明白了,心猛然往下一落,難受得很。

雖然難受,卻不能閃避。這件事關係重大,不能不求證。“公主!”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可是太子不願意你到荊館來?”

“你也知道了?”夷姞的眼睛望著窗外,聲音中仿佛不帶任何情感。

“我隻是猜測。我要確知真情。”

“真情就是如此。”

雖已求得證實,荊軻還不滿足,“願聞其詳!”他把身子挪了挪,不是靠近,是拉遠,這樣,視線才可以整個兒籠罩在她身上。

她不願訴說詳情,同時她也深深自警,話說得不妥,會引起荊軻對她哥哥的誤會。果真如此,她可是太對不起兄嫂了。

“其實也沒有什麽!”她改變了想法,極力要把事情衝淡,寧願把從她哥哥那裏得來的一肚子委屈,隱藏起來。

她的有意衝淡的態度,瞞不過荊軻的眼睛,便順著她的語氣說:“我也希望沒有什麽。”

“他們的意思,隻是因為你太忙,怕我來了,分你的神。”

“‘他們’?”荊軻抓住了話中的漏洞不放鬆,“太子夫人也是這意思麽?”

夷姞發現自己的話說錯了,不能不趕緊辯正:“不,不!我嫂嫂是對我好的。”

話一出口,才發現越說越糟,嫂嫂是好的,不就表示哥哥不好嗎?何以連這麽句話都說得顛三倒四?夷姞又著急,又恨自己,頓時漲得滿臉通紅。

這給了荊軻一個非常新鮮的印象。夷姞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貴、從容、聰明,從無遇著難題,無以應付的時候,而此刻竟是手足無措的樣子!望著她那眼中所顯現的柔弱、失悔和仿佛在求取諒解和援助的神情,荊軻覺得他跟她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而且,他也覺得她更像一個可親可愛的女孩子——作為一位公主的那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幾乎完全消失了。

“公主!”他的聲音很低,在空中微微抖顫震**著,卻別有一種纏綿的意味,“我知道你的一片苦心,你要衛護太子,有些話不肯跟我說。”

“你!”夷姞吃驚地說,“你可千萬不能對我哥哥存著什麽意見。”

“不會的,請放心!太子待我是什麽情分?何況,”荊軻有些氣促,咽了口唾沫,喉間咽咽有聲,然而,他那句困難的話,終於還是相當清楚地說了出來,“還有公主你待我的情分。我荊軻,到死都不會忘記的!”

一說到“死”字,夷姞腦中如閃電般浮現了無數念頭,一個形象接著一個形象,一個場麵接著一個場麵,從大宴餞別到秦庭一擊、嬴政畢命為止,在她腦中,不過一瞬間的工夫。

但是,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卻盤踞在她腦中,再也驅之不去——被苦刑拷打,遍體鱗傷的荊軻,在鹹陽宮前的廣場上,受那秦國最殘酷的死刑:五馬分屍!

她心驚心痛得真的忍不住要落淚了。忽然間眼眶發熱發酸,這使她突生警惕,如果真的落下眼淚,那眼淚會淹沒了荊軻的壯誌。於是,她挺一挺腰,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連發紅了的眼睛,都不肯讓他看見。

荊軻怎麽會看不見呢?不過,隨便他如何機敏,也決不會猜得到她心裏的念頭。他隻以為她被他的話所感動了,因而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卻苦於無話可以表達,所以也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我那幾天沒有來,你——”

她的話無緣無故停住了。細想一想,不難明白,她的意思是她不來,他怎麽樣?是不是想念她?這話,在她自然不好意思說出來,荊軻不忍心騙她,說不想念她,更不忍難她,故意裝作不懂,追問一句她要說的話是什麽?他老實說了他的感覺。

“記得是徐夫人來的那天,從早到晚,我整整盼了你一天。”他手指著窗外,“走回來,走回去,隻是在想,你怎麽不來?那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失神落魄,盡把花兒摘了下來,在手裏揉著,鬧了一地的花瓣,自己都不知道。”

他那惆悵之中含著自嘲意味的語聲,入於夷姞的耳中,隨即化成形象。她凝視著閣前山坡,仿佛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下麵,就站著荊軻,淡淡的斜陽,曳出一條長長的、寂寞的身影。他的眼中有著落寞、無告、絕望的神色,是那種英雄垂暮末路的淒涼。

唉,可憐!她在心裏歎息。但想到這一份他的淒涼,純是由她而起的,她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心一陣陣發緊,一陣陣莫名的興奮、一陣陣徹骨的酸楚、一陣陣驕傲的喜悅,終於混合成一種從未經過、莫可究詰的滿足。

荊軻沒有能看得仔細,她臉上究竟是怎樣的神情?但是,他自然也能想象得到,這是她感情上承受不住的表現。他非常想看一看她,向她說兩句安慰的話,然而,那間屋子是她的真正的私室,除了季子以外,從沒有人可以在她在裏麵時闖進去——為了尊敬她的身份,就是她不在荊館時,他也沒有進過那間屋子。

而夷姞此時的感覺,跟他是差不多的。進了那間屋子,再無人可以見到她流淚,這份個人的秘密,連季子都不會發覺,安全是安全了,但也有等量的空虛的感覺,她渴望著此時有荊軻在旁邊,容她投向他溫暖有力的懷抱,用低得隻有他倆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傾訴心事。

這個意念是如此的強烈,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抑製,於是她伸手彈了兩下板壁,同時心跳得非常厲害。在外麵的荊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當他茫然不知所措時,板壁又響了。

這下決沒有聽錯。但是他不敢進去,隻走到內室門口,隔著一重門戶,用適度的聲音:“是公主有話說?”

這叫夷姞很為難。她自然希望他進去,或者沒有反應,也就算了,這樣隔室相問,卻是她所意料不到的,她沒有勇氣答一句:“你進來!”這樣,便隻好保持沉默了。

他在想:難道真是我又聽錯了,或者隻是她無意中在板壁上弄出響聲,並無意義?轉念一想,果然如此,便當回答。就這默然不語,已可證明他問得沒有錯。結果,裏麵沒有反應,外麵卻有了響聲,聽腳步是季子,而且他聽得出來,季子是故意踩響了腳步,故意要驚動他們。因此,他很快地站了起來,心裏有些著急——夷姞流淚是他已發現了的,這得想個辦法來替她掩飾。

“公主,公主!”季子在喊,聲音很輕。

他走了過去開了門,季子正伏在門外,她看見是他,先行了禮,然後抬頭向裏探望。

“公主在裏麵。”他說,“正在傷心。”

“噢!”季子應了一聲,隨即浮現了驚訝的表情。

就這必須得要解釋的一刻,他想到了一個理由,“你進去勸勸吧!”他說,然後回身向裏走,同時略略提高了聲音,“公主跟我談起王後,談著,談著,忽然傷心了。”

夷姞在裏麵聽得很清楚。她其實並不怕季子發現她哭,季子真的要追問原因,她也會告訴她的。不過,對於荊軻這樣護衛她,她不能不感激,不能不佩服,佩服他的急智。一個念頭剛轉完,開門聲響,是季子進來了。

季子心裏充滿了疑雲,卻不敢問,隻拿塊幹淨手絹,替夷姞輕輕拭淚,同時低聲警告著說:“不能再哭了!眼都腫了,叫人看見了不好看。”

這句話很有效,夷姞鼻子裏吸溜、吸溜哼了幾下,收住眼淚,回頭向窗外看了看,暮色初起了。

“我去打盆熱水,公主洗了臉,就回去吧,明天再來。”季子像哄孩子似的說。

夷姞沒有作聲。季子等了一會兒,出去叫人舀取熱水,親自接了進來,伺候夷姞整妝。先用燙手巾熱敷消腫,再加上脂粉的掩飾,那雙明亮的美目,倒是看不出什麽異樣來了。

“行了!”季子說,“我叫人去套車。”

“不!”夷姞一把拉住了她,“再等一下。”

等也是白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就是再見了荊軻,也不能有什麽話好說。這一點,夷姞自己也知道;但是,她總覺得隻要身在荊館,心裏便踏實了!她怕回去,怕那高牆深院,鎖住了寂寞淒清的長夜!

“唉!”季子明白她的心意,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你又感歎的什麽?”夷姞十分詫異,張大了眼看著她。就公主的身份來說,這樣看著下人,便是催促解釋的表示。季子一時激動,脫口說道:“王後在世就好了。”

“我不懂你的話。”夷姞搖搖頭,“說清楚些。”

季子膝行兩步,緊緊挨在身旁,微微抬一抬身子,在她耳際輕輕地說:“王後在世,自然一切都可替公主做主。”

這句話叫夷姞吃驚,也叫她感激。吃驚的是說中了她的心事,感激的是隻有季子才最了解她。歲月蹉跎,終身無托,在那黃昏的窗下,夢回的枕上,夷姞自然細細地思量過,千回百折想到頭來,總覺得有許多話唯有在母親麵前可以說。長嫂雖如慈母,到底隔了一層,難於啟齒,季子的話,實在說得透徹。

但是,她何以此刻說這句話呢?顯然的,那是指的荊軻——不錯啊!夷姞覺得心中的蔽境,突然被打開了,不過對於那呈現在她想象中的新境界,她還有一種因陌生而起的畏懼,一時還不敢貿然舉步跨了出去。

“公主!”季子的聲音又響起在她耳邊,“如今,隻好與太子夫人商議。”

與太子夫人商議沒有用。太子夫人不見得會讚成,更談不到為她做主。夷姞心裏這樣在想,一時卻不便說給季子聽,“回去吧!”她說。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彼此對看了一眼,卻都把頭轉向門外,都在注意季子,等她走遠了,荊軻搓著手說:“我不安得很,不知說錯了什麽話,惹得公主傷心?”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夷姞心想,此時不必多說,等想通了要好好跟他談一談,因而答非所問地說:“這一兩天,我還要來!”手一指池中:“把那裏布置起來。”

“是。”荊軻問道,“哪一天來?我好恭候。”

“你這兩天要進城?”

荊軻點點頭微笑著說:“一直懶懶地不想動,該好好做些事了。我想在這兩天把督亢的地圖弄好了它。”

她不來,他不做事;她要來了,他也有事了。這是什麽意思?是故意躲避嗎?不會的。夷姞定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但也不敢自信自己的看法,必無錯誤。荊軻自己也覺得有加以解釋的必要,他坦率地說出他的心情:“一直惦念著公主,心裏總像有件事放不下,現在好了,我死心塌地了,該幹什麽幹什麽,不能再耽誤了!”

沒有比這番話更能給夷姞以較多的安慰。她覺得一顆心輕飄飄地飛出去了,恨不得立刻到東宮跟哥哥去說:“你的看法,完全錯了!對荊軻,我不是你的障礙,我是你的助力。”

“公主!”荊軻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索性把保留著的一句話,也說了給她聽,“剛才我一個人在捫心自問,太子是有求於我的,公主是無求於我的,唯其無求,所以我對公主更有受恩深重,無以為報的恐懼。我不得已要請教公主,我能為公主做些什麽?”

聽了這番話,夷姞立刻在心裏回答:“那麽,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呢?”這回答也是自問,而且也不難得到答案,她要在這段有限的時光中,給他最大的安慰,最大的榮耀,讓他感到一生中經曆了最好的一段日子。

於是,她的決心在此一刻形成並且凝固了。

“你不要這樣說!”她激動地看著荊軻,“你我的相遇是天意,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不是我們自己所能做主的。”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夷姞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很大,也很堅決,“你應該忘了我的身份。你記著,我也是一個女人,喜怒哀樂,與人無異。不幸的是,我有一個比較特殊的身份,照我哥哥的想法,我應該抑製我的感情,說是為燕國的少女做個榜樣!難道順乎感情,自然而然的行事,便不足為法麽?我不相信!從此刻起,至少是在你麵前,我要拋掉我的特殊的身份。連我自己都要忘了我是個公主,我希望,不,是要求,要求你也忘了我是個公主。”

話剛說完,季子也來了,夷姞懷著相當痛快的心情,上車回城。留下荊軻一個人在晚風中出神。

現在,他懂了。世間的一切,最渺茫空洞的是個“情”字,而最實實在在的也莫過於一個“情”字!它不知何由而起,潛生暗滋,渾然不覺,一旦感覺到了,便難擺脫——自以為可以擺脫的,還不是真情,深情,像現在夷姞的情,他不但不想枉拋心力去企求擺脫,而且他是甘願受其束縛的,隻因為這一份無影無聲卻又無處不在的情,越咀嚼、越有味!

人生到此,已盡夠了!荊軻一個人欣欣然地消磨了一個黃昏,小飲陶然,趁著薄醉,極恬適地入於夢鄉。

而這一夜的夷姞,卻興奮得無法入夢!

對著馥鬱的蘭膏明燈,她不知盤算過多少回的心事了。此誌已決,不可動搖。費思量的是如何做法。是先跟嫂嫂商議,還是先跟荊軻道破?照道理說,自然先稟兄嫂,卻又怕一起頭便遭受挫折,以後要挽回便很難了。如果先向荊軻示意,等木已成舟,便不怕任何人的反對,但似乎羞於啟齒,而且於禮不合,得罪了兄嫂也不妥。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因為出入甚大,所以想來想去委決不下。

忽然,門上剝啄兩下,她知道必是季子叩門,說了句:“進來!”

進來的果然是季子,睡眼惺忪,右頰一團紅暈,顯然是睡而複起的。

“公主怎的還不睡?我都一覺睡醒了。安置吧!”

“睡不著。”夷姞正想找個人談談,季子來得湊巧,她拍一拍身邊的席子說,“你過來,我有事跟你商議。”

商議什麽?季子看一看,想一想,旋即明白,關上了門在夷姞身旁坐下。

“你看荊先生如何?”

“是——”季子在許多稱頌男子的話中挑了一句,“是第一流人物。”

“嗯!”夷姞對她的說法很滿意,然後故意正一正臉色,表示她要談的是一件極嚴肅的事,“你說王後在世,可以為我做主,王後不在了,那便隻有我自己來做主,是不是?”

季子對她的話,一時感到無法接受,因為這似乎太出意外了,她知道公主與荊軻的感情極好,卻想不到目前就論嫁娶。“公主!”她稍稍想了一下答道,“王後不在大王在!”

“父王一向不管事,你不是不知道。”

“那麽,還有太子和太子夫人。”

“我正是要跟你談到太子夫人。等我先細細告訴你。”

主仆倆如親密的姐妹般,促膝深談。夷姞把她跟荊軻交往的經過,都說了出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透露是,關於荊軻入秦的目的及後果。

這叫季子聽得驚心動魄。對於荊軻將為太子幹一件大事,她是約略有所知的,但想不到竟是如此深入虎穴,與暴君同歸於盡!

“不要跟我說這個!”夷姞以冷峻而堅定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你想得到的,我都想過了,太子也早就對我警告過了!我的決心是不可更改的。你隻說,我應該怎麽個做法?”

季子是局外人,人又聰明,把局中的得失看得很透徹,她搖搖頭說:“若先跟太子夫人說了,事情就算完了!”

“怎麽?”夷姞吃驚地問。

“這樣的大事,太子夫人一定要跟太子去說。對嗎?”

“那自然的。”

“太子決不會讚成這頭婚事,一定要反對,而且一定反對得成!”

“這,我不怕。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他反對也沒用。”夷姞極有信心地說。

“太子不必從公主這裏反對,他另有釜底抽薪的辦法,可以在荊先生身上打主意啊!”

“啊!”夷姞被提醒了,可是,她也不免懷疑,“太子怎麽跟荊先生去說?他不怕得罪荊先生嗎?”

“容易得很,如果叫我去說,不過三五句話,包管荊先生敬謝不敏!”

“我倒不信你有這個本事!”夷姞十分好奇地,“你說,你是如何措辭?”

“如果我是太子,我就這樣說:荊卿,入秦的計劃另外找人吧!你是我嫡親的妹婿,我豈可讓你身蹈虎穴?我不能不為我妹妹打算。公主你想,荊先生是何許人?聽了這話,還有個不謝絕婚事的嗎?甚至於,為了表示他入秦的決心,從此不肯跟公主見麵,都是可能的!”

“季子,你真高!”夷姞心服口服地撫著她的背說,“可惜你是女兒身!若是男子,必成大器。”

季子笑一笑又說:“這也就是太子必須要反對的道理,荊先生成了國戚,事情就難辦了。不叫他去,好好的計劃打破了;叫他去,太子對公主無法交代,而且要受人批評。再說,辦這喜事,不能馬虎,婚後也總得有段好日子才好談到動身入秦的話,那一來,不就耽誤了大事嗎?”

這一席話,聽得夷姞肅然起敬。季子在她心目中,已不是一個得寵的女侍,更非一個嬌憨明豔的女孩子,倒像個老謀深算、舌燦蓮花的策士。她實在不明白季子論事怎能如此透徹,也不了解她何以會對太子的心理捉摸得如此深刻?

不管怎樣,反正夷姞已是死心塌地要求教季子了!“那麽,我先跟他談呢?”這“他”,自然是指荊軻。

“怕也不會有結果。荊先生必要拒絕的!”

“這,”夷姞吃力地問,“這是說他還不知道我的心意麽?”

“不!荊先生怎會不知道?而且他也刻骨銘心地愛慕著公主。”

“你怎麽知道?”夷姞臉一紅,怕是季子偷聽了她與荊軻的密談私語。

“我是從荊先生臉上看出來的。他,隻要一見公主,眼睛便會發亮。”

“公主自然不會發覺。因為,荊先生眼中失神的時候你看不到——那是在公主你離開他的時候。”

“是這樣子嗎?”夷姞立刻又浮起一片對荊軻又憐又愛的情緒,定一定神,接著原來的話題問道,“你說他會拒絕,可是為了我著想?”

“是的。他如果真的愛慕公主,他必不肯訂下婚約。否則——”

“否則如何,怎不說下去!”

“否則,荊先生就不是荊先生了。”

是荊軻就該舍己為人,就該忍心割愛麽?這一念的不忿,越發激起了夷姞的同情,決定要獨行其是了。

她這一刻的心事,季子卻有些識不透。談是談得很深,卻還沒有一個結論,她實在不忍見公主有什麽生離死別之痛,但也知道,要一往情深的公主永絕荊館之路,是不可能的。左思右想,一籌莫展,越盤算越煩惱,不由得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是為我歎息?”夷姞關心地問。

“我也不知為誰?”季子搖搖頭,“人好像不能有感情,一有感情就有煩惱。”

“但是有感情也有安慰。”夷姞極恬適地微笑著說,“這怕你還不能體會。”

季子有些反感,公主仿佛以她曾獲得荊軻的愛在驕人,想起與荊軻在旅舍中曾有數夕的盤桓,季子陡覺方寸心湖,大起漣漪,趕緊背過身去,借著替夷姞整理寢具,來定一定神。

“睡吧!”夷姞倒像是沒有心事了。

“請安置。”季子說了這一句,低頭退了出去。

天色已經微明,在這陰陽混沌之際,夷姞的神思,卻是湛明如水。她完全看清楚了,她與荊軻的婚姻,沒有父母之命,更沒有兄嫂的應諾,沒有令人豔羨的豪華壯觀的婚禮,甚至還不能獲得荊軻表麵的應承,然而,她確是荊軻的妻子,她得到的是世上最堅貞的婚姻——一切的一切,所恃者隻是一顆心。

那真有些不可思議。古往今來,獨成令人難信的創格,夷姞自覺好笑,而更多的卻是得意。

睡得雖遲,起身卻還是很早。一種奇異的亢奮支持著夷姞,看上去依舊精神奕奕,但心裏有些亂,又想去荊館,又想到東宮,最後挑了一件事做,度量著“藏琴之榭”的構造和大小,細細籌劃,如何布置。

“太子夫人派了人來傳話,說下午得閑,請公主到東宮去。”在伺候午膳時,季子把這話告訴了她。

夷姞已有幾天未見太子夫人,正有些想念,因此,飯後換了衣服,隨即到了東宮。

姑嫂敘過禮,夷姞問道:“哥哥呢?”

“陪荊先生出去了,回頭還要來。今晚上你哥哥做東主,特意邀你來作陪。”

任何男性的宴會,不管主人是誰,作為公主的夷姞從來沒有被邀請參加過,所以她毫不思索地問了一句:“這不是破例了嗎?”

夷姞心裏明白,也不免有些得意,但毫無表示。

“今晚上的宴會,還有位客,是徐夫人,你還沒有見過吧?”

“沒有。”

“這也就是特意來邀你的原因之一,大家見見麵。”

“好的。”夷姞欣然地說,“我也見見,看看她是怎麽個樣子?”

於是姑嫂倆說著閑話,消磨長日。太子夫人似乎不知道夷姞在前一天招搖過市,直馳荊館,夷姞也不提此事,兩人盡自談著家常。

到太陽偏西曬上牆,太子丹回來了。他的興致似乎也很好,滿臉含笑,親切地詢問夷姞的起居。然後,他又說了他這一天的行蹤——整天與荊軻在一起,他們選定了人去畫督亢的地圖,也考驗了秦舞陽的勇氣,又去看徐夫人鑄匕首,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符合理想。

這表示荊軻入秦的準備工作,已到了最後一步了。“那麽,”內心異常關切的夷姞,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荊先生快動身了吧?”

“還早!”太子丹答道,“天要熱了,路上不好走。而且,嬴政這幾年驕狂了,未到伏日,便要歇夏,不見使臣。”這一說,至早得要到新涼天氣才會動身。夷姞把心放寬了。

“太子!”宮女來報,“舍人稟告,荊先生陪著徐夫人到了。已引入密室接待。”

“噢。”太子丹轉身向太子夫人問道,“你跟妹妹說過了沒有?”

“妹妹知道了。她很樂意跟徐夫人見見麵。”

“好。那就去見客吧!”

太子在前,太子夫人和夷姞並肩跟在後麵,一起出了東宮內寢,越過一重院落,向西一折,穿過長廊,進了另一重院落,便是太子丹接待重要賓客,商議機密大事的禁地。

這裏原是太子丹的書齋,自從成為密室,夷姞還是第一次來。一進門便看見高懸一塊朱紅牌,黑漆大書“無禁”二字,那塊朱漆木牌,看去簇新,估量著還是剛掛上去的。

雖說“無禁”,引導的隨從卻大部分都停住了腳步,隻極少數的親信,包括太子夫人貼身的侍女夏姒在內,才跟了進去。

就這時,荊軻已迎了出來,先向太子丹夫婦行了禮,然後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一聲:“公主!”接著深深下拜,顯得極其敬重。

夷姞心裏很得意,她有心要在兄嫂麵前顯露一下,微偏著身子,含笑下視,坦然不辭地接受了荊軻的敬禮。

等他抬起頭來,她才以親切中不失莊嚴的聲音答道:“荊卿,請少禮!”這是她第一次跟她哥哥一樣,稱荊軻為荊卿。

緊接著徐夫人也出現了,太子丹為夷姞引見。徐夫人固然盡禮不缺,夷姞也不敢以對荊軻的態度對她,相向對拜,極為客氣。

徐夫人看一看陳設的席位,東麵三席,西麵兩席,聽太子的意思,顯然的,東麵以她為首,依次是太子夫人和公主。她是個極伉爽的人,既然太子早有安排,原不必再作無謂的推讓,但是,她仍願退居次席,因為,她希望跟夷姞親近。當她把這層意思說了出來,太子夫人還思客氣,太子丹搶先開了口:“好!任從尊便。”

於是,徐夫人喜滋滋地拉著夷姞一起坐下,她的上首是太子夫人。西麵,自然是荊軻為首,太子丹居次。賓主男女五人,相向而坐,荊軻和夷姞的席次隔得最遠。

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呢?夷姞心中一動,但隨即覺得自己太多疑了,順理成章的事,不該去設想它別有作用。

“公主真是絕色!”徐夫人對太子夫人說,接著把臉轉了過來,微含著笑,略蹙著眉,定眼打量夷姞,就仿佛她在欣賞一柄名劍似的。

夷姞害羞了,把視線避了開去,眼風掃過,清清楚楚地看到荊軻臉上是極其欣慰和感謝的神氣。

怎會有感謝的表示呢?夷姞立刻明白了,是感謝徐夫人對她的稱讚。

這一轉念,她心裏比聽到徐夫人對她的讚美,更覺得舒坦。

“公主今年貴庚?”她又聽得徐夫人在問,怕是在問自己,不答便成失禮,偷眼一覷,徐夫人臉向著另一麵,那是在問她嫂嫂,所以她把頭又轉了開去,順便又看了荊軻一眼。

“二十三了!”太子夫人回答,語氣中帶著些感歎。

“二十三?”徐夫人驚訝地,“真看不出來,我隻當才二十。”

“我這妹妹的年齡最難猜。”太子丹接口說了一句。這一插嘴,所有的目光,包括夷姞自己的,都落在他身上——說實在的,連夷姞自己都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論貌美如花,不像二十三;論智慧過人,不止二十三。但在我心目中,”太子丹拿手比了一下,“一直是嬌憨天真的小妹妹!”說罷,哈哈大笑。

大家也都笑了。唯獨夷姞的笑,帶著嬌羞,看來更覺得美。

“這一說,共有四個不同的年齡。”徐夫人執起夷姞的手,笑道,“公主,你自己覺得哪一個年齡才是對的?”

夷姞有些心痛,“我不知道。”她說了這一句,覺得這樣回答,不合禮貌,便很懇切地致謝,“多謝謬讚,但願如你所說,我隻是二十歲!”

“那麽,”荊軻舉爵過頂,“願公主長葆青春!”

太子丹和太子夫人都很欣賞荊軻的這個舉動,因為他們都看出來,夷姞有些自傷遲暮,話中不免牢騷。能有荊軻的祝飲來打個岔,把她的不快揭了過去,是件很好的事,所以都欣然飲了酒。

“聽說公主的琴,燕國無雙。可惜我隻懂刀劍,不解音律。”徐夫人說。

提起刀劍,夷姞突然覺得異常關切——關切的是為荊軻所鑄的那柄匕首。於是夷姞悄悄說道:“聽說匕首淬毒,不甚順利。夫人,此非兒戲之事,千請慎重。”

這是雙關的話,一方麵關切著徐夫人,提醒她小心處理,不要誤中了毒;另一方麵也暗示著這把匕首所關非細,要請她特別注意淬毒的效果,把它製成一刺見血,便追魂奪魄的利器。

徐夫人隻意會前一層的意思,立即含笑致謝:“多謝公主關愛。此刻已無礙了!太子賜介的侍醫,確是此道國手,精通藥性,隻不過加減了一兩味藥,那中人暈眩的毒氣就消除了。”

“可是藥性呢?”夷姞緊接著問,“會不會把匕首淬毒的效用也減弱了?”

“絲毫不減。這,”徐夫人想了一下才說,“將來可以試驗的。”

“用什麽來試驗?”夷姞好奇地問,“用獄中的死囚?”

“那要看荊先生的意思。”

“最好不要用人來試!”

“是的。我也這麽想。”徐夫人說,“照理推測,用人猿做試驗,也是一樣的。”

“對!我來跟他說。”

徐夫人一時不能明白,“他”是誰?想一想自己說過一句話,“要看荊先生的意思”,則此一“他”,自是指荊軻了。公主用此熟不拘禮的稱呼,以此親如家人的語氣來指荊軻,可真是耐人尋味的事。

因此,徐夫人口中不斷在與夷姞閑談,眼風卻老是關顧著她跟荊軻。很快地,憑她熟諳世途的一雙老眼,已看透了這燕國的公主與燕國的上卿之間,有千縷萬端的情絲約束著。

這使得她深感興味,看夷姞對自己的印象不壞,或許肯說幾句知心話,倒不妨找個機會問問她。於是,她不加深思地提出要求:“公主,我雖不解音律,卻很想聽一聽公主的琴。能許我一聆妙奏否?”

太子夫婦和荊軻都覺得徐夫人這個請求,提得冒昧。夷姞對她的琴藝,自視極高,何況徐夫人又自言不解音律,就更不足以做出請求了。他們都怕夷姞率直拒絕,掃了徐夫人的麵子,所以都緊張地注視著她。

想不到夷姞居然一口答應,而且措辭極其謙虛:“遵命。請你定個日子,讓我好好向你請教。”

“不敢當,不敢當。”徐夫人說,“隨便哪一天,看公主高興,賞我個信。”

“啊!”夷姞突然眼睛發亮,十分欣悅地說,“我有個好主意,荊館新修一座水榭,那是聽琴的好地方。”說著,視線便落在荊軻臉上。

“真是個好主意!”荊軻接口,環目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作個東道主,奉屈太子、夫人、徐夫人盡一日之歡。”

“要月明之夜才好。”夷姞代荊軻回答。

“後天就是望日。”荊軻向緊對麵的太子夫人俯首說道,“敬迓魚軒!”

“多謝荊先生。”太子夫人轉臉向徐夫人征詢意見,“午後,一起去吧!”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夷姞顯得極其高興,向徐夫人也提出了一個要求:“我想看看如何鑄劍,行不行?”

“哪有不行的道理?明天上午就請過去。”

到了第二天,夷姞果然一早就到了徐夫人那裏。但是孟蒼已工作了好一會兒了,匆匆見禮以後,管自己去做事,徐夫人便為夷姞細細指點鑄劍的一切過程。

徐夫人講得雖詳細,夷姞不懂的還是很多,她也不求甚解,因為此來的最大目的,無非看看荊軻將攜以入秦的那把匕首,即使此刻還不過是一塊不成器的頑鐵,隻要看一看,心裏就滿足了。

出了工場,徐夫人把她邀入前院住宅歇足,拿出來一把小劍請她賞鑒。那把小劍通長不足五寸,鑲金嵌玉,裝潢極美,從飾玉的皮鞘中抽出劍身,映著日光,耀眼生花,定睛細看,刃上仿佛浮凸著聯珠貫星般的花紋,試用指一摸,卻又光滑異常。夷姞十分驚異,不知那看來浮凸的花紋,是怎樣鑄成的。

“公主看這一柄小劍如何?”

“自然是寶物。實在可愛得很。”說著把那柄劍又反翻展玩,不忍釋手。

“那麽,公主留著玩吧!”

“啊!”夷姞大喜,口中卻少不得還要客氣兩句,“奪人之好,難以為情。”

“說實話,若非公主,我真還不忍割愛。這把劍是先師的遺澤,在我身邊三十年了。幾次遭遇凶險強暴,多虧這把劍才得轉危為安,所以可算是一樣吉祥之物,特以奉獻,聊表我禱祝公主延祥納福的微忱。”

這一說,越發叫夷姞高興,殷殷感謝之餘,回贈了一枚辟邪的玉玦,告辭而去。

回到宮內,剛坐定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荊館有盛會,“藏琴之榭”是個賓主盤桓的主要所在,卻是至今還空空如也。布置的計劃倒是熟思已熟,還得趕快動手才好。

於是,她緊張了,把季子喊了來,一麵傳話,即刻采辦應用的什物,專送荊館備用,一麵把預計中要搬了去的器用文物,包括她的兩張名琴在內,都檢齊包紮,準備午前運到荊館,開手布置。

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太子夫人來了,夷姞歇下手來接待。說不到兩句閑話,她到底放不下心,站起身來告個罪,說有東西亟待收拾,等完了事再來陪她。

“不必了!”太子夫人也起身告辭,“一會兒你到我那裏來玩吧,他們在箭圃較射,我們找個隱蔽的地方去看看,說是好玩得很。”

“我今天不是去看他。”

姑嫂倆的話中,都有漏洞:在夷姞等於是自承,平日到荊館都是為了去看荊軻;而太子夫人的話,則更露骨——事實上也確是如此,要用荊軻來拴住夷姞,那是太子丹的主意,他知道無法阻止妹妹去荊館,索性讓她與荊軻公然交往,但要控製在他眼下,不容他們有細訴私情的機會。

然而忠厚老實的太子夫人,實在沒有辦法來幫助她丈夫,完成預定的計劃,第一次便遇到了意外的情況,簡直束手無策。轉念一想,又覺寬慰,好的是荊軻不在荊館,她去了也見不著麵,那就由她去吧。

等太子夫人一走,夷姞看著日影當頭,心裏著急,一迭連聲地催促加緊工作,等一切停當,上車之前又想起件事,吩咐季子:“今天怕要弄得很晚才能回來。到東宮去請一道關符帶著。”

這是怕太晚了,城門關閉,要用關符才能叫開城門。東宮舍人聽說公主要用,不必稟告,便奉命唯謹地發了一道關符。

等夷姞一到荊館,她所需要的器物夫役,也都到了。王家的氣勢,畢竟不同,要人要東西,予取予求。在公主親自指揮之下,把那座水榭,布置得又典雅又華麗,等一切停當,也不過太陽剛剛下山。

“季子,”夷姞得意非凡,“你看這地方怎麽樣?”

“好。”

“就是一個‘好’字麽?”她有些怏怏然了。

“是的。”季子平靜地答道,“這得細細領略,一時哪裏說得出如何好法?”

“這話也對。”

夷姞開始來細細領略這座水榭的情趣了。打開西窗的簾幕,一輪落日,半隱在山後,餘暉平射到粼粼的水麵,閃出無數大小不等的金色碎紋,偶然間一尾金色鯉魚,直躍出水,潑剌剌甩一甩尾巴,抖落一串水珠,重又投入池中,不知遊向何處。

夷姞看得不勝神往,也逗起了幽遠的想象,想象那條金色鯉魚,自由自在地遊向池底深暗之處,有另一條魚在守著它,依偎比目,任意嬉戲,了不知此外還有廣大的天地——就知道了也無動於衷,天地雖大,與己何幹?隻此足供回旋的去處,便是安身立命的天地。

“公主!天晚了,怕你也累了,回宮吧!”

季子這一說,夷姞才發覺餘暉盡失,暮靄四垂,碧陰陰的池水,映著暗沉沉的水榭和樹木的倒影,更別有一股清深幽微,令人不忍舍去的趣味。

“反正有關符在。”她說,怯怯地笑著,倒像乞取季子寬恕似的。

季子不即回答,想了一會兒才慨然答道:“好吧,我去傳膳。在哪裏用?”

“就這裏。”

忽然,眼前有了亮光,一行燈火,從九曲橋上冉冉而來,那是季子帶著荊館的女侍來侍候她晚餐了。

“別燃燈燭!”夷姞站起身來,“飯擺在東麵。”

東山月出,一片清清冷冷的光輝,撲近窗來,夷姞就在窗下進食。一切都好,隻少個人在一起,便有美中不足之感。

飯罷用酒漱了口,等季子把殘肴撤走,夷姞仍舊坐在原處,心慢慢靜了下來,這時才發覺,今夜是個絕好的機會,一個向荊軻傾訴心事的好機會。

於是心裏又不平靜了,思路特別敏捷,卻是雜亂無章,無數個念頭,無數句要說的話,一齊奔赴心頭,不知抓著哪一點的好。

忽然,隱隱聽得馬蹄的聲音,接著又有了人聲——荊軻回來了。

夷姞有著莫名的緊張,又想到橋邊去迎接,又覺得端然不動的好,就在這坐立不安的時候,隻見燈火映照之下,荊軻興衝衝地踏上了橋。

“怎無燈火?”他問。

“公主不要。”季子答道,“怕壞了這一片好月色。”

“噢!”荊軻想了一下說,“還是點起來吧!”

等裏裏外外,弄得燈燭輝煌,荊軻才走進來向夷姞行著禮說:“不知道公主在這裏。不然,我早就回來了。”

“你們在較射?”

“是的。公主何從得知?”

夷姞笑笑不響。荊軻也沒有說話,抬起眼慢慢地看著四周的陳設,臉上顯現了驚喜的神色。

夷姞的心已經在跳躍了!她期待著有一番讚許的話聽到。而荊軻卻遲遲不開口,並且緩步走向另外的屋子,這自然也是去細看布置——夷姞真想站起來跟了去,為他一一指點,她在那些裝飾上所附著的靈心慧思,博得他的歡愉一笑,可是,她畢竟有她的一份矜持,所以終於還是很沉著地坐著。

好久,荊軻才重又出現。他站在那間方廳的正中,忽然若有所失似的。在燁燁燈火照耀之下,他臉上的表情為她看得很清楚,心頭像被什麽重物撞了一下,既驚且痛,還有更多的惶惑。

荊軻慢慢坐下來了,兩手按著膝頭,正對著夷姞,然後把頭垂了下來,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夷姞大驚!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那樣一個據說從不把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的強人,在她麵前卻一再地顯得如此軟弱,這越發激起了她的憐愛。此一刻,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身份了,也無視於那些女侍灼灼的目光,身子往上一起,踩著碎步急急趕到荊軻身邊,一扶他的肩,半跪半坐地緊靠著他。

所有的女侍,包括季子在內,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夷姞沒有發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荊軻的臉上,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也不能從他臉上找出他所以這樣哀痛的原因。

荊軻把頭避了開去,熱淚仍舊無聲地流著,眼圈都已發紅了。

“為什麽,為什麽?”她不住搖撼著他的肩頭,“你這樣子,叫人心裏惶惶的,仿佛大禍臨頭了。”

“公主!”荊軻拭一拭婆娑的淚眼,垂著頭說,“天地無情,人世淒涼。”

這一下把夷姞愣住了。她不知道他怎會想出這麽句話,更不明白他這句話意何所指?想一想,依舊茫然不解。所能了解的是,他有感觸,他需要安慰。

於是,她從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羅巾,輕輕地為他拭去淚痕。那方羅巾帶著粉香和她的體溫,荊軻心頭一震,慌慌張張地避了開去。

“不敢當!”他頓首相謝。

這樣子反使夷姞有些發窘。但是她立刻意識到,這是情感上的一重關,必須打破這一重關頭,才能消除距離,因此,她鼓一鼓勇氣說:“你過來!”

“是!”荊軻膝行而前,距她一尺之地。

“抬頭看著我!”

荊軻略一遲疑,抬眼正視。

“把手放隨便些!”

這叫荊軻莫名其妙了!“公主——”他喊了這一聲,依然正襟危坐。

“你為什麽不能拿對待昭媯或者季子的態度對我?”夷姞怨懟地質問。

荊軻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能不以禮自持:“因為你是公主。”

“但也是女人!”

說著,她把一隻手伸了出來。荊軻馴順地接過來,合掌握在他的手中,然後拉著坐向窗下。

夷姞的眼中浮現了滿意的神色,就像一個小女孩得到了一樣心愛的玩具那樣。

在片刻溫馨的沉默之後,她用好奇的語氣問:“到底是什麽事,叫你傷心得那樣子?什麽‘天地無情’,什麽‘人世淒涼’?叫人摸不著頭腦。”

“多少時候的感觸,今天看了這個地方,又是在你麵前,悲從中來,真個忍不住了。”

“把你的感觸說給我聽!”她命令式地說,“不要怕,我會分擔你的悲傷。”

“知我者唯有公主!”荊軻不自覺地又有些激動了,“我在想,我的感觸隻有公主能了解,所以我亦隻有說給公主聽。但是,我實在不忍公主來分擔我的悲苦。”

“那是無可奈何之事!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我不但已注定了要分擔你的悲苦,而且——”夷姞忽然換了句話,“你說吧!心裏的悲苦,說出來就消失了。”

“我記得太子初次帶我來看此地,那是一座失修的離宮,從倒坍的牆垣中望進來,一池汙水,荒涼不堪,誰曾想到有今天這等華麗的構築,清幽的景致?”

夷姞心想,就憑這一絲感觸,也值不得痛哭流涕啊!自然,他還有深一層的看法。於是她點點頭說:“你管你說下去!”

“人世間的興廢,原快得很。而且,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夷姞舉起一隻玉樣白的手,在空中畫過半個圓圈,“你我隻記取眼前!”

“正就是記取了眼前,才叫人覺得‘天地無情,人世淒涼’!”說著,荊軻黯然低下頭去,用一種空虛得近乎絕望的聲音自語,“我一死倒是容易,隻想到公主,他日重來,對著這裏一片殘荷敗柳,想起今天的珠簾明燈,其情何堪?”

這一番獨白,叫夷姞震動了,原來他那滾滾熱淚,竟是為她而流的!到此刻她才知道,他的用情之深,超過她不知多少倍!而他還隻當是自己的感觸,不忍說出來,怕害她傷感。世間竟有這等癡迷的人,若非親曆,令人難信,但她居然親身經曆了!她不相信世間再有一個荊軻,即使再有一個荊軻,未見得再會對一個叫夷姞的女子,說出這一番話來。然則今日的遇合,實是千古無二的奇遇。

“軻!”她真個心滿意足了,仰望著燁燁的燈火,心魂飛越,簡直不知人間何世。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是你的妻子!”

“啊——”

“沒有聽清麽,我再說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荊軻有些迷糊了!看她含著笑,眉眼口角,竟略有輕佻的神氣,莫非在開玩笑?轉念一想,此是何等之事,豈可以開得玩笑?於是荊軻震驚得手足無措。

“公主……”

“夷姞!”夷姞大聲糾正他的稱呼。

“不!我還是該用尊稱。公主,此事不可兒戲!”

“什麽?兒戲!”夷姞的語聲,竟似盛怒,但隨即換了平靜的聲音,並且致歉,“噢,我錯了,我不該用這樣的態度跟你說話。你聽我說,我早就細想過了,你的拒絕,在我意料之中,你的拒絕的理由,我也完全明白。我再告訴你,我們的婚姻,多半不能得我哥哥、嫂嫂的同意,自然也不會有盛大的儀式,這些我都想過了,想得很透徹。那一切我都不在乎,除卻荊某,我不能嫁任何人。我誌已決,你最好不要跟我爭辯,那是徒勞無功。”

荊軻被她攪得六神無主,茫然地看著她,好久才說了句:“公主,我萬萬不能從命!”

“哼,”夷姞微微冷笑,“你嘴裏這麽說,心裏不是這麽想。”

“出於至誠,心口如一。”

“你心裏也不敢麽?”

“是。”

“隻怕不是。”夷姞的詞鋒極其犀利,“不是不敢,是不忍。”

一句話說到荊軻心底深處,他失卻了爭辯的能力,隻不斷地搓著手,唉聲歎氣,真有天大的煩惱和焦急。

“公主,我決不是這意思。”荊軻萬分惶恐地分辯,“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偏說我侮辱,那,那太屈心了。”

“那麽,你是什麽意思呢?”

“我純出於一片敬愛之心。隻望公主婚姻美滿。”

“好,那麽我告訴你,”夷姞搶著說道,“我再不會有美滿的婚姻!”

“何出此言?”荊軻失驚地問。

“哼!”夷姞一半真的生氣,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鋒要激他一激,所以大聲冷笑著說,“舉世滔滔,沒有一個人叫我看得上眼的,難得有一個,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請問:又哪裏來的美滿婚姻?”

“公主,公主!”荊軻俯伏在地,囁嚅著說,“你這番責備,叫我置身無地。”

夷姞不響,在等他的下文,而荊軻思緒如潮,大起大落,明知得要有句適當的話來表示態度,卻是想來想去,總覺得不能鬆口,因而形成了異常難堪的沉默。就這時,有個第三者的聲音出現了。

“荊先生!”那一聲喊,聲音極大,不但荊軻,連夷姞都嚇得心跳了。

兩人同時轉臉去看,是季子伏在門口,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

“荊先生,你也太矯情了!”季子是訓斥的聲音,“公主替你都想到了,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以公主如此尊貴的身份,把一顆心都交給你了,女孩兒家什麽難以出口的話,也都跟你說了。你隻顧你自己要成全俠義的名聲,仿佛娶了公主便是忘恩負義,對不起太子,對不起公主,其實你又何嚐替公主打算過?荊先生,你太不知公主的心,你太辜負,太委屈了公主對你的情意!”

季子的話說得太急,心亂如麻的荊軻,無法聽得真切,而夷姞卻是把每一個字都貫入耳中,印入心頭,覺得句句如出肺腑,因而想到,連像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豈有親身領受深情,口口聲聲如何敬愛的荊軻,不知道以她那樣嬌貴的性格身份,今天是怎樣委屈著自己來吐露這一番真情的?

這樣一想,夷姞才真的覺得委屈了。心頭如澆了一杯熱酢,淚水立即湧滿了眼眶,她感到不好,正想把頭轉了過去,不讓荊軻看見,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一陣抽噎,像要閉氣似的,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如山崩堤坍,竟不知從哪裏來的如許淚水?把個荊軻,難受得生不如死,隻不斷地喚著:“公主,公主!”

但是,夷姞雖在哀哀痛哭,卻仍關顧著荊軻。他那焦急煩憂,萬分無可奈何的神情,叫她又氣惱又心痛,隻是她收不住眼淚,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勸他,安慰他,隻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淚眼,偷覷一覷他。

“事到如今,還有我的話嗎?”荊軻雙手一擺,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公主說什麽,便是什麽!”

一聽他開口,夷姞強自抑製著,閉一閉氣,暫收哭聲,仔細聽著,這一聽,大為不滿,卻不好意思出聲辯駁,但又怕季子說錯了話,越添委屈,所以隻恨恨地一扭頭,哭得更凶了。

這一哭是個信號。季子原也不滿荊軻的回答,一看夷姞這樣子,放心大膽地說了,“荊先生!”她把臉沉了下來,“聽你的話,莫非以為公主逼婚麽?”

這“逼婚”二字太刺耳了!荊軻如夢方醒似的跌腳自責,“唉,我怎會說出這種荒唐透頂的話來!”說到這裏,話有些接不下去了,但又決不能不說,一急,急出一條計來,站起身,窘笑著向季子兜頭一揖,“多謝指點,感激不盡。”說著,又努一努嘴,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季子避開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故意撇一撇嘴,帶著嘲笑轉身而去。

“季子!”夷姞終於開口了,“別走!”

“我不走!”季子回頭笑道,“我還在荊館。在橋那一頭,隻請荊先生大聲一喊,我就過來。”

於是季子走了。橋上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荊軻和夷姞都在心裏感激季子——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帶走了,好讓他們無所顧忌地說話。

荊軻定一定神,咬一咬牙,橫一橫心接受了夷姞所說的“天意的安排”。一轉念間,蔽境大開,煩惱盡去,於是心底的喜悅,如子夜潮生,一波接著一波,湧現得叫人應接不暇。

“夷姞!”他情不自禁地喊出這一聲,膝行而前,直到她身旁凝視著。

那聲音在他自己,在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夷姞,剛才自托終身,可以侃侃而談,此刻卻羞得抬不起頭來,“夷姞,夷姞”,她默憶著他的聲音,內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覺。

“真是何苦?”荊軻自嘲似的說,“害你大哭一場!”

“哼!”夷姞發泄了最後一絲的怨懟,“你也跟那些俗氣的男人一樣,以為女人隻有眼淚才是最珍貴的。”

“不!我決不想騙取你的眼淚!夷姞,我跟你實說吧,我隻願見你的笑容,不願你有眼淚,因為如此,我才有那些不識抬舉的話。”

夷姞心想,這也是實話。他的峻拒,原在自己意料之中;然則剛才那副眼淚是從何而來的呢?細想一想,他的話誠然可氣,不過那眼淚中也有憶母的悲痛,以及得自哥哥那裏的委屈在內。這樣看來,把責任都放在荊軻身上,倒好像是冤屈他了。

但是,荊軻卻又為沉重的責任感,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他想到了田光和太子丹,一死一生,所加予他的恩德和他的感受,雖不相同,而他報答他們的途徑隻有一條:以身許燕,死而後已。他已一無所有了,然則拿什麽來報答夷姞呢?

此刻她對他的一切,感覺更加敏銳了。一個眼色,一朵微笑,都能激起無限的關切和想象,何況他是這樣深鎖雙眉,垂頭沉思?

“你又在想什麽了?”她怯怯地低聲相問,有著一份新婦樣的靦腆。

荊軻警覺到了,必是自己的神態,引起了夷姞的憂慮——也就是這一警覺,使他了解到了對待夷姞的態度,至少,他應該盡一切可能來使她快樂!

於是,他從容地轉換一副神態,慢慢覺得臉上不是那樣緊繃繃的了,然後微笑著,故意盯住了她的臉看。

夷姞有些窘。但她好強,不肯退縮躲避,反而故意揚一揚臉,正對著亮處,同時也浮現了略帶些頑皮的微笑,意思是:你盡管看吧,我不怕你看!

荊軻原來是帶著開玩笑的意味,想逗她破顏解頤。現在既然側麵平視,無所顧忌,他也就真的恣意貪看了。她本來就是白裏泛紅的皮膚,經過淚水的滋潤,再加上燈光的映照,更像朝陽影裏帶露的牡丹般鮮豔,尤其動人的是那雙眼,哭得微微腫著,像熟透了的杏兒,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中不住眨動,令人興起無限的遐思。

於是,有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勁道,在荊軻胸膈之間,開闔鼓**,難以按捺,他極快地湊過臉去,想親一親她。

夷姞一驚,不自覺地往後一讓,哪知荊軻的手早就圈過來了,一讓,正好攬住了她。氣促、心跳、臉紅的夷姞,有種奇異的亢奮和不安,“別這樣,有人!”這句話她說是說了,然而隻是在她喉間有些聲息,根本不能讓別人聽到。

“妹妹!”荊軻自己都不知道,他對她的稱呼又換了,“在我有生之年,一天都不要離開我。”他的聲音也是含含糊糊的,不過夷姞已聽清楚了。她口中沒有作聲,心裏已答應了他。

“妹妹,我想把這裏改個名字,你看好不好?”

“你得先說出來,改個什麽名字?我才知道好不好。”

“改做‘藏情之榭’。”

“仍舊是這四個字嘛!”

“你再想一想。”

夷姞旋即會意,“琴”字改作音同字異的“情”字了,“藏情”二字,真是貼切得很,她脫口讚了聲:“好!”又說:“這新名字,隻你我兩人知道,是咱倆專用的名字。”

“至少該告訴季子。”

“嗯。就告訴她一個人。”

“呃!”荊軻突然想起,鬆開手,鄭重其事地說,“有一層得好好商量一下。婚姻大事,無論如何得讓太子知道,隻是如何措辭,誰來跟他說?倒費思量。”

“不!要說明白得好。我想,該我來向太子陳告。”

“如果碰個釘子呢?”

“不會!”荊軻極有把握地說,“隻要我開口,太子決不會拒絕。”

夷姞能夠理解,荊軻何以敢說這樣有把握的話。太子丹對他的厚待,本來就已無微不至,如果他再正式提出什麽請求,太子丹自然更不敢不答應,如有難色,他隻略略說兩句跡近要挾的話,太子丹會大起恐慌。總之,她已看出他決心要取得這個正式的婚約,並且必能如願。但這樣的婚約,就算取得了,也沒有什麽意思。她覺得她可以跟兄嫂反抗,但是她不願荊軻與太子丹之間,有任何不融洽的現象發生。

心裏是這樣想,話卻很難說出口。她又想,以荊軻的透徹人情,熟諳世故,應該能想得到,太子丹對他們的婚約,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是件極其作難的事,倒不如不告訴人為妙。他現在想不到此,隻怕是當局者迷的緣故,得要有個第三者來指點他一下才好。

於是,她立即想到了季子,徐徐說道:“你跟季子談一談吧!她的見識,夠得上跟你談正經事。”

“噢,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了。”荊軻緊接著又欣然表示同意,“對了,我也正需要跟這麽一個心在局中、身在局外的人談一談。”

說著,走出水榭,在九曲橋邊,擊掌數下,高聲喊道:“季子,請過來!”

“來也!”

又焦急、又無聊,等得好不耐煩的季子,興衝衝地過橋而來,進門第一眼便找夷姞,看她臉上,喜色與羞意並現,便知大事已定。

“荊先生、公主大喜!”她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禮。

“多謝,多謝!”荊軻微微俯身還了禮,“有件事,公主說非請教你不可。”

“請吩咐!”季子一麵回答,一麵偷觀夷姞——她正翩然避了開去。

“季子!婚姻是人生大事,我多蒙公主錯愛,謬許終身。若說不陳告太子,似乎委屈公主,於心不安。你看,我的話是不?”

“那麽,荊先生的意思,到底如何呢?”

“我想我該明告東宮,取得正式婚約,這樣才不辱公主的身份。”

“公主的意思呢?”

“公主說你見識過人,要我跟你商議。”

季子心裏明白,公主不讚成他的舉措,卻不便說明,是要她來提出反對,心想,荊軻的詞鋒厲害得很,得要好好想句話,一下子便收服了他,於是沉吟片刻,突然問道:“荊先生,可是不想到秦國去了?”

這話叫荊軻大吃一驚,而且十分生氣:“何出此言?你倒要說個明白!”

“太子與公主,兄妹的情分極厚,荊先生,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太子允了婚約,怎還能容你身入虎穴?那一來,怎麽對得起公主?”

“季子,”他深深下拜,“你是我一言之師!”

季子得意非凡,還了禮,抬起身說:“我奉勸荊先生,該如何便如何,一切聽其自然。婚約,等太子自己慢慢去發現,如果問到荊先生,說此等大事,何以不言?荊先生隻回答一句話,太子一定諒解,心悅誠服。”

“哪一句話?”

“荊先生隻說:告訴太子,讓太子左右為難,所以不說。”

“對,對!”荊軻鼓掌稱快,“這句話太好了!”

“既如此,請容季子告退。”

“請便,請便。”荊軻對她已有敬意,所以說話特別客氣。

但季子的告退,並非退出室外,隻是離開荊軻,她行了禮站起身來,一直向裏走去,要回到夷姞身邊。

夷姞聽他們談話有了結論,正想出來,兩人在門口相遇,季子趕緊拋去一個眼色,夷姞縮住了腳。

“公主聽見我的話了?”季子低聲相問。

“聽見了。”夷姞極親熱地拉住了她的手說,“正是我心裏要說的話。”

季子放心了,沒有錯會了公主的意思。“那麽,請回去吧!我一直在擔心,怕宮裏大驚小怪,鬧出事來!”季子神情憂慮地說。

夷姞實在舍不得走,可是她也知道宮裏的規矩,王子、公主犯了過失,倒黴的是保姆和侍女;若是發現了她深夜未曾回宮,追查起來,季子首當其衝,該受責罰。雖然她此刻的能力已足以庇護季子,然而,總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因此,遲疑了一會兒,以商量語氣說道:“讓我再跟他說幾句話就走,行不行?”

聽見公主如此軟語央求,季子自然不忍再逼迫了,點點頭提出警告:“可別談得忘了時候!”

“不會的。你先去告訴他們套車。”

“是。”季子快緊轉身離去,她要搶著告訴荊軻一句話。

“荊先生,請早放公主回宮!”

這句話在荊軻心中,引起了很奇異的感覺。他被提醒了,對公主來說,他已具有夫權,他可以把她強留在荊館——自然,他決不會這樣做,但是他也不能毫無留戀地放夷姞回宮。

“我該回去了!”是夷姞的聲音。

“噢!”荊軻看一看窗外的月色,忽然得了個主意,“我騎馬送你去。送到城關,我再回來。”

“不必如此吧!一來一去,到家怕都天亮了。”

“不要緊,反正明天沒事。”

“怎說沒事?明天宴客。”

“那是晚上。”

夷姞不作聲了。兩人慢慢出了屋子。屋外是一座月台,白石鋪地、白石的欄杆,映著月色,明亮如畫,他們都覺得精神一振,心胸間特有開朗之感。

“這一座水榭,真是你的傑作!”荊軻慢慢旋過身去,轉了一圈,重新麵對著夷姞,“在我一生中,這裏是個最難忘的地方。”

不過什麽呢?他細看了看她的臉色,立即明白了:異日重來,不知有幾多淒涼——這正是他為她痛哭過的一個原因。然而此刻他卻不敢說破,顧而言他地說:“同樣是一輪滿月,今晚看來,似乎特別可愛。”

夷姞抬頭看一看,也有同感。於是,兩人走近石欄,並肩玩月,都是默默無語。

好久,夷姞幽幽地開口了:“我在想,天不老,地不荒,此情此景,亙古長存,那有多好呢?”

“嗨!”荊軻高興得大叫,“真有如此怪事,我心裏跟你想的,完全一樣。天邊月滿,身邊人在,永遠永遠就是此刻這樣子!”

他一麵說,一麵把指著西南天際的月亮的手,收回來落在夷姞身上,緊緊地攬著她的腰際。她馴順地靠著他的胸,快樂地笑道:“我隻以為我是癡想,不道癡的人還有。”

“不但還有,而且就在眼前。”

映著月色,兩人相視而笑,荊軻忍不住把臉湊過去想吻她。癡癡迷迷的夷姞,忽然想起岸上有無數好奇的眼睛在窺伺,既驚且羞,一扭身從他懷抱中掙紮出來,翩然上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