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懷州河內來到榆次的荊軻,已經相當狼狽了,除去一劍一馬,別無長物。前路茫茫,去既不能;而囊無餘資,留亦不可。這進退之間,簡直沒有主意可打。

但是,以他臉上的神情,怎麽也看不出他這天的晚餐還沒有著落。這就是養氣的功夫。他頗自矜他的這份修養。自然,矜持也是在心裏,從不會擺在臉上。

“去吧!”他對自己說,“出去走走。越是遭遇困境,越要顯得瀟灑。”

他本來就夠瀟灑的了。跨一匹駿馬,懸一柄長劍,劍鞘的尖端敲擊著馬鐙,叮咚叮咚地直往鬧市而去,看上去越發像個養尊處優的王孫公子。

走過一家鍛冶鋪,熊熊的爐火,亂爆的火星,和沉著洪亮的打鐵聲音所匯成的那份熱鬧勁兒,對於他蕭瑟的心情,構成了無可抗拒的魅力。於是,他下了馬,踩著從容的步子,走了進去,站在鐵砧旁邊閑看著。

打鐵的漢子,隻穿一條犢鼻褲,映著爐火,半身油光閃亮,臂上的肌肉,一塊塊在滑動,就仿佛有一群淘氣的小耗子,藏在裏麵,不時在流竄似的。

他打的是一支三尺長的鐵條,手法又重又準,一錘下去,火星橫飛,隨即化為鐵屑,散落在地。這樣從頭到底,依次而下,打完一遍,鐵條像去了一層皮,但依舊周身通紅。那漢子用火鋏夾起,隨手往水盆中一拋,在“嗞嗞”的淬鐵聲中,他抬起手背,抹一抹汗,同時發現了荊軻。

說得實在些,他是發現了荊軻腰際所懸的劍。

那把劍漂亮得很,劍柄嵌鬆綠石,鑲金絲,金絲盤成饕餮麵的花紋,手工極細。劍柄與劍身接合之處的“璏”,是用黃金鑄成的。

荊軻知道他目光所注意的是什麽,行所無事地微一轉身,劍鞘打著鐵砧,“咣啷”一響,好聽得很。

“足下從何處來?”打鐵的漢子問。

“懷州河內。”

“哦。齊人?”

荊軻心知是因為他的口音,不似衛國。他的祖先出自齊國,本姓慶,若要冒充為一直居於大國地位的齊國人,不會有人不信,但是,他不願如此。

“錯了。我說齊語,並非齊人。”

“是魯國?”打鐵的漢子忽然又魯莽地改口,“好了,不管你是哪裏人,隻問可許我借你的劍看一看?”

“怎麽不許?”荊軻把他的劍解了下來,捏著劍尖,遞了過去。

打鐵的漢子,以滿臉莊重肅穆的神色,徐徐抽出劍來,細細看著。那是把新鑄的青銅劍,形製極其講究,但隻能作為裝飾之用。

“你的劍還未開鋒。”

“故意不開鋒的。”

“為什麽?”

“隻為不願殺人。”

“然則有何用處?”

“備而不用。”

打鐵的漢子,對他的話莫測高深,隻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然後又用手慢慢拭著劍刃,顯得非常愛慕的樣子。

荊軻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劍曾為許多人鑒賞過,然而都隻注意他的劍柄,像這個人那樣專心一致欣賞劍身的,在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替你開鋒如何?”打鐵的漢子又說,“家師是徐夫人。”

趙國的徐夫人,天下冶工第一,可以媲美吳越時代的莫邪。荊軻想不到這個狀貌粗魯的漢子,竟是徐夫人的門下,於是肅然改容了。

“久仰令師的名聲。此去邯鄲,必要一見。足下尊姓?”

“我叫孟蒼,是家師最不成材的學生。不過眼高手低,名劍入目,還不至於錯過。”孟蒼把荊軻的劍半舉齊胸,反複看了看,又說,“可惜,鉛的分量多了些,如果多用些錫,還要鋒利耐用。”

“反正我也不想殺人——而且,也沒有人值得我及鋒而試。錫多錫少,皆無所謂。”

“對了!”突然有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插嘴,“反正你的劍,多用些黃金,望著好看就行了。”

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這樣惡語相向,而且涉於譏刺,是極其失禮的一件事。若逢好勇鬥狠之夫,說不定就會出一場人命,因此孟蒼趕緊低聲相勸:“別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壞,無以複加。”

荊軻還未開口,那極難聽的聲音倒又響起來了:“姓孟的,你在那裏胡言亂語些什麽?誰喝多了酒?”

別人要息事寧人,偏那家夥不通人性,氣得孟蒼跳腳大罵:“簡直是畜類,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滾!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誤我多少交易!”

“不,不!”荊軻反過來勸他,“別動氣,都是好朋友!”

說了這一句,他回過身來,看見另一麵有五六個人在喝酒。其中一個,好一張赤紅臉,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喝多了酒,反正形象獰厲,特別是那生滿兩頰的胡楂子,和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又髒又醜,格外惹人厭。

“勞駕,請把劍給我。”荊軻重又回身,對孟蒼說。

孟蒼不知該怎麽辦,他已看出荊軻深沉,但這樣子的喜怒不形於顏色,卻是深沉得不可測了。他怕他有著什麽出人意料的動作,鬧出事來,替他惹來難以料理的麻煩,因而躊躇著不肯把劍交回。

“不是沒有開鋒嗎?”

沒有開鋒的劍,與一塊頑鐵相差無幾。這下,孟蒼被提醒了,而且聽他的口氣,明是猜透了別人的心思,特意說這話叫人放心的。於是孟蒼把荊軻的劍,雙手奉還,卻到底又補了一句:“看我的薄麵!”

“言重!言重!”

荊軻提著劍,向另一麵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個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著他。為了鬆弛他們的緊張,荊軻投以友善的微笑,接著把他的劍插入皮製飾玉的劍室——劍鞘。

這時,有個年紀較長的,舉起瓦缶相招:“來!喝酒。”

“多謝!”荊軻接過瓦缶,雙手捧著,齊眉一舉,很從容地喝幹,用手指拭一拭瓦缶邊緣把它交了回去。

“嗨!”麵紅如火的那人,粗魯地向他招呼,接著問出句話,“你怎的這等狂妄?”

“不敢。”荊軻平靜地回答,“請明示,我是怎的狂妄了?”

“劍不開鋒,又說不愛殺人,仿佛隻要你的劍一開鋒,愛殺誰就殺誰?”說到這裏,又戟指瞪眼,厲聲再問,“可是這話?”

這樣盤問盜賊似的神情,叫荊軻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覺養氣的功夫,還嫌不夠,有利器在身,隻怕一時氣憤,出手難免傷人。足下說我狂妄,未免苛責。”

那人在鼻孔裏“哼”了一下,管自己別過臉去喝酒。這輕蔑的神態,使得荊軻忍不住了,猛然轉身,向孟蒼高聲說道:“請為我的這把青銅劍開鋒!”

這話一出口,孟蒼不答,旁觀者又都複現緊張的神色,怕是他準備要跟那莽漢拚命了。

而那莽漢頭也不回,隻又在鼻孔中“哼”出聲來。荊軻心中一動,覺得此人萬萬不可輕視。

而奇怪地,就在這時候,忽然眾聲皆寂。冶金打鐵之處,終朝叮叮當當的聲音吵死人,一下子靜了下來,但見一爐紅火,冒著純青的火焰,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荊軻。他發現他陷入一場極難應付的麻煩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魯漢子,還不算太困難,難辦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發現,這是對他平生所學的一種考驗,養氣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時此地,於是——

於是,他微笑著把劍又歸寶劍鞘,順手又舉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劃過半個圈子,向所有的人表達敬意,然後,他自我介紹:“某,衛國荊軻……”

“啊!”最年長的那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又驚又喜地說,“你就是荊卿!幸會,幸會!”

稱“卿”便表示極其尊重。其餘的人,雖不知荊軻是什麽來頭,但都受了此人的影響,改換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荊軻覺得很安慰,因為他的聲名已經遠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這尷尬局麵中,獲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誼。

“我喚宋意。”那年長的又說。接著宋意替他逐一介紹,荊軻一一為禮。

快輪到那粗魯的漢子時,他不要宋意為他報名,自己大聲說:“我姓蓋!”

“噢!”荊軻注意到了他的劍,“足下來自巴蜀?”

“你聽我的口音像嗎?”

“口音不像,近似楚音。”

“然則你何以說我自巴蜀來?”

“隻從尊劍來猜度。”

姓蓋的那口劍,此時很少有人用了!因為太簡陋了!長不過兩尺稍餘,形似韭葉;劍身與劍柄沒有區別,劍柄用兩塊木片包住,拿根白繩子隨便纏一纏;白繩子已變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滿沾著的垢膩,不用提是如何叫人惡心了!

但是,荊軻不敢輕視,憑這麽一把劍,敢於目中無人到這樣的地步,可知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他——荊軻從那把不起眼的劍上,就能看出這人是個行家……

“天下名劍,出於吳、越、楚。尊劍形製,為巴蜀所常見,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來自巴蜀。或者,”荊軻極其輕巧地一轉,把他自己的話拉回來,“曾作巴蜀之遊。”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蓋的聽了他的話,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過巴蜀,又待何如?”

“蓋兄!”宋意緊接著以責備的神態和語氣說,“怎的,你說話總是與人作對?”

姓蓋的不響,但顯然,臉上有著愧色。

荊軻依然微笑著,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點點頭說:“劍道深微,像蓋兄這樣,實在難測。”

這話表麵上恭維,其實有著譏嘲之意。姓蓋的甚不服氣,然而無法發作,想了想,問道:“嗨,我倒聽聽你的,劍道怎麽個深微?”

這正麵的考問,荊軻不敢隨便回答,細細思索一下,答道:“雖說深微,其實隻一個字便可涵蓋。”

“哪一個字?”

“無他,一個‘利’字而已!”

“僅一‘利’字,可以涵蓋一切嗎?”宋意懷疑地問。

“誠然。”荊軻斷然決然地答道,“利器在手,無往而不利。”

“豈有此理!”姓蓋的插進來說,“照你的說法,是劍役人,非人役劍。好沒意思!”

“話不是這麽說。劍未出手,是人役劍;一出手則是劍役人。此收發之間,憑乎一心;所以,依舊是人為主宰。”

“詭辯!”

“蓋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宋意為荊軻不平,“相與論劍,有話盡管請說,何必動意氣?”

“論劍?”姓蓋的哈哈大笑,“我看是劍論——劍論人。隻弄把玉首、金柄、皮室的好劍,便算是盡了劍道了?”

這幾句話說得夠刻薄,但是荊軻辯才無礙,從容答道:“正是如此!此所以古來雄主,皆求名劍,顓頊有‘畫影’‘騰空’;少康鑄八方銅劍;太甲有劍曰‘文光’;武丁有劍曰‘照膽’……”

“好了,好了!”姓蓋的大聲打斷了他的話,“弄這些無稽之談來瞎扯,還論什麽劍?”

“好,那麽談些信而有征的事。且不說周穆王的昆吾劍,切玉如泥;請教,幹將可有其人?”

“自然有的。”

“歐冶子呢?”

“那是越國的名冶工。又何消問得?”

“恕我饒舌。再請問一句:風胡子,亦有其人否?”

“那是我們楚國的良匠。”座客中有人操楚音者答說。

“然則,我要請教蓋兄:幹將、莫邪夫婦所鑄的雄雌雙銅劍,越王允聘歐冶子所鑄的銅劍五口為‘純鉤’‘湛盧’‘豪曹’‘魚腸’‘巨闕’,楚王命風胡子求歐冶子及幹將所做的鐵劍三口為‘龍淵’‘太阿’‘工市’,可是信而有征?”

姓蓋的語塞,而其餘的人,包括宋意在內,卻都聽得津津有味,一齊用羨慕的眼光看著荊軻,仿佛羨慕他對於劍的典故,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但姓蓋的不肯放棄爭辯,而且爭到要緊所在來了。“我問你,你的意思,可是隻求劍利,而不必講求擊刺之道?”

這句話問得很厲害,荊軻不即回答,徐徐解下劍來,端然橫置在麵前,然後平靜地答道:“隻聞幹將之類的名劍,水斷蛟龍、陸剸犀革;不聞持此劍者,講求擊刺之道。隻聞專諸以魚腸刺王僚,胸斷臆開,貫甲達背;不聞專諸講求擊刺之道!”

他的話一完,闔座拊掌稱妙。自然,姓蓋的是例外,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張赤紅臉竟然發青了。

荊軻心裏有些著慌,隻表麵上聲色不露,慢慢地取起劍,準備告辭。

“慢著!”姓蓋的大喝一聲,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劍開了鋒,看看你的‘水斷蛟龍、陸剸犀革’的寶劍,可能傷得了我蓋聶一根毫毛?”

“蓋聶”兩字入耳,把荊軻驚得心裏一跳,而臉上的微笑,卻更愉悅可人了。

“幹什麽?幹什麽?”孟蒼趕了過來勸架。

座中最年長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責的聲音命令蓋聶:“放手!有話好說。”

蓋聶不能不聽,收回了按住荊軻的劍的手,轉而握著自己的那把短劍,大拇指按著劍身與劍柄相接之處,中間三指緊握劍柄,劍柄盡處,通常稱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虛虛約住。這是一個最易使勁的姿勢,一劍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著掌心的劍首貫注到劍尖。若非如此,當年專諸刺吳王僚,魚腸劍不能貫甲穿胸,直達於背。

而現在蓋聶出現了這樣的姿勢,意味著一動手便要判生死。於是在座的人都覺得他太過分了。

孟蒼自是格外緊張。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個脫不了幹係,所以橫身其間,翼護著荊軻問道:“何事相爭?說出來讓大家評個理。”

“蓋兄要與我在劍上較量一番。”荊軻笑著回答。

“快去把你的劍開了鋒!”蓋聶再一次挑戰,“難道我蓋聶值不得你‘及鋒而試’?”

荊軻心知惹惱了蓋聶的,便是這句話,然而此時不便認錯,隻仍舊搖搖頭說:“平生不愛殺人,素誌早定,不可更改。”

語氣依然似軟而實硬,蓋聶越發生氣,但他知道,咆哮無用,便換了冷靜的聲音:“你放心,我不致讓你給殺掉!”

“就算殺不掉,至少得毀掉你的劍。”荊軻看一看他自己的劍,又說,“我這把劍,雖無切玉如泥之利,敵你的劍,卻是有餘。”

這便有閃避之意了。蓋聶不肯饒他,接口答道:“這更不要緊了!我這把破劍,不值幾何,被你削斷了,正好讓孟蒼送我把好鐵劍。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損我分毫。謂予不信,試一試何妨?來,來!”說著,蓋聶把他的劍往上一拋,翻個身落下來。他伸食中兩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劍尖。臂、腕、指和那把劍,不見些微的抖動。

荊軻的手低,眼是高的。心驚於蓋聶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卻不肯說破,隻微微頷首,臉上表現出“孺子可教”的那種味道。

“如何?”蓋聶晃**著短劍,隨隨便便地問。

這是真正的輕蔑。荊軻血氣翻騰,突有躍然一試的衝動,但馬上轉念,無論如何敵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勝了蓋聶,又如何呢?劍是“一人敵”,勝之亦是不武,何苦來?

這一想,他是徹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氣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覺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劍起身,用一個致敬的眼風掃過周圍,接著,以極清朗的聲音向宋意說道:“今日幸會,受教良多。荊某告辭了。”說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舍之意,紛紛起身相送。獨獨蓋聶覺得異常不是味,但又發作不出來,怔怔地發一會兒愣,突然一跳而起,大聲叫道:“喂、喂,姓荊的,你,你沒有句話,就這樣走了?”

荊軻站住了腳,當轉身時,心中便想好了答話:“有一言奉告蓋兄,不知可願見納?”

“你說!”

“昔日越國有處女善劍,越王勾踐向她請教劍道。越女以為‘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足下剛才的態度,起先太囂張,後來又失之輕浮。接敵如此,自取其敗。以後萬萬不可!”

臨走還開了頓教訓,把個蓋聶氣得半死,隻直瞪著荊軻,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中,仿佛噴得出火來。

就這時,荊軻極敏捷地解開了係在門前大樹下的馬,騰身而上,回頭抱一抱拳向眾人作別,然後雙腿一夾,那匹馬放開四蹄,片刻間就跑得很遠了。

人在馬上,他心裏卻老忘不了蓋聶的那雙眼睛。事情沒有完,蓋聶一定不服這口氣,會找上門來,逼著動手,見個高下,此人的劍術,名聞燕趙,遠播齊魯,善使短劍,“持短入長,倏忽縱橫”,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就算是他的對手,也犯不上無緣無故跟他拚個死活。

那怎麽辦呢?他放緩了馬,慢慢尋思。

避開他吧!荊軻對自己說。作了這個決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錢,有一包衣衫留在那裏,也抵得過了。於是,他在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氣,夕陽在山,一馬一劍,踽踽涼涼地冒著瑟瑟西風,不知投向何處歸宿,那心情自然是淒涼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鬱的是,此行實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贏了蓋聶,其實輸給了蓋聶的氣概。誰知宋意他們,居然還是欽慕之色,溢於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內疚於心。

同時,他也深感僥幸。在整個辯論應付之中,隻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好,形成僵局,逼著非動手不可時,一定蒙受一場無可彌補的羞辱,甚至於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來哉?

於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孔門四科,語言其一,自己的辯才是信得過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像蘇秦、張儀那樣,一席傾談,說動君王,展布強國治世的長才,才算本事。把個笨嘴拙舌的蓋聶說得啞口無言心不服,差點惹出一場毫無意思的殺身之禍,這太辜負自己的辯才了!

自謂十年養氣,其實淺薄無知,他心裏異常難過。“荊軻呀,荊軻!”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長歎,“唉,你以國士自許,從今以後,還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這樣一路深思著,陡然驚醒,夕陽已在山後,滿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風越發勁急,砭膚生寒。腹中饑腸轆轆,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這份漂泊的滋味,可真個難以消受!

懶懶地轉過一座小山,忽見燈火兩三,雖還遙遠得很,卻已暖到心頭。荊軻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馬腹——那馬大概也餓了,也知有燈火的人家,便有歸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揚鬃長嘶,潑剌剌地跑得好來勁。

漸行漸近,看出來是一處鎮市。這叫荊軻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沒有飽餐安身之處;愁的是旅舍進去容易出來難,到明天算賬動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劍,那匹馬,都還值錢。馬要代步,不能賣掉;這把自楚國花十鎰黃金換來的寶劍,說不得隻好割愛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頓有輕鬆自如之意。策馬進入鎮市,天色剛剛黑透。三五十戶人家,十九都已閉門。荊軻朝燈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單房?”

“正有一間。”三晉之地,語音迂緩,店家慢吞吞地答了這一句,接過馬韁,把荊軻引了進去。

“給我的馬上好料!”

“是。”

“可有酒?”

“有酒。”店家從容不迫地又補了句,“還有侑酒的女人。”

“噢。”荊軻覺得需要鬆弛一下,但當時未作可否。

等荊軻撣了塵土,又洗了臉,正坐下喝酒時,忽見門簾一掀,店家閃身而入,往旁邊一站,手打簾子,往門外點點頭,於是進來一個舉袂掩口的女子,拿極靈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隨即半躬著腰,深深低頭,弄不清她是害羞,還是在向客人行禮。

店家自作主張招來了侑酒的倡女,荊軻頗為不悅,但也不忍拒絕,招一招手說:“過來!”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麵前。這一走動,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時,伸出來的手極白,荊軻喜歡肥碩白皙的女子,覺得她非常對勁,因而對店家的不快,也消失無餘了。

“尊姓?”

“荊。”

“荊先生!”那倡女舉起他的酒,遞到他手裏。他喝了一大半,又遞回給她,她喝幹了餘瀝,自己報名:“小字任薑。”

“你是趙國人?”荊軻問道,“聽口音不像。”

“原是越國平陽人。”

“何以到了此地?”

“前幾年,秦國發兵攻打平陽,殺人如麻,父兄丈夫,都死在秦兵手裏。兩家十九口,隻逃出我一條性命,卻又流落在此,覥顏偷生。”

“噢。”荊軻細看了看她:口中說得淒慘,臉上卻無哀戚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也許,時間隔得久了,悲痛都已淡忘。他隻好這樣替她解釋。

“荊先生,”任薑問道,“從哪裏來?”

“懷州河內。”他老實相告。

“要往何處去?”她目灼灼地看著他。

這眼色奇怪!荊軻心裏起了戒心:秦國自用李斯為相,專門派遣各式各樣的間諜到列國去偵探機密,或者刺殺忠臣義士,這任薑說父兄丈夫都為秦兵所殺,而神態之間完全不像,說不定就是秦國的間諜,借遊倡的身份,便於刺探消息,倒要防備一二。

因此,他故意答道:“想西入函穀,到鹹陽去看個朋友。”

“噢——”任薑的聲音泄了氣,臉上有著微微的失望。

“你問我的行蹤做什麽?”荊軻倒不肯擱下不管了,追問著。

“實不相瞞,若是荊先生往東而去,我有件事求你。既然西入鹹陽,那就不用提了。”

“原來如此!”荊軻點點頭,“你先說了,再作商議。”

“前日遇到來自平陽的一位鄉親,說我家尚有未死之人——是我的一個兒子,今年八歲。若是荊先生東去,路過平陽,想求你帶個口信。無奈——”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這可是好消息。你何不自己回平陽一趟?”

任薑苦笑了:“路遠迢迢,談何容易?”

飄零的倡女,隻怕沒有這筆盤纏——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隻是他自顧不暇,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卻是心餘力絀,因而也不再說下去了。

任薑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因何不歡,但不管為什麽,她有責任為他破愁解悶,所以從襟上解下一個小石磬來,笑道:“我唱首歌,為荊先生下酒。”

“你想唱什麽?”

“《吳覦》好不好?”

“會唱衛國的歌謠不會?”

“會幾首。”

“《碩人》呢?”

“《碩人》是最有名的,怎能不會?”

“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

於是任薑自己叩擊著小石磬,依照節拍,曼聲高歌: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唱到一半,她就意會到是故意借這一章歌謠來形容她的。也許是恭維,也許是戲謔,但就算是戲謔,也是可喜的。她迎來送往,閱人甚多,像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卻是罕見。因此,眼波流轉,微笑示意,把結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兩句,唱得神情活現,自覺十分得意。

朗有情,妾有意,這一宵的繾綣,對征塵仆仆,前路茫茫的荊軻,是個極好的安慰。第二天上午還在擁衾高臥,突然從夢中驚醒,側耳一聽,有人在叩門。

“誰?”

“店家。”門外答道,“有客人來訪你老。”

荊軻心中好不疑惑,怕是蓋聶陰魂不散,窮追不舍,那該如何應付?心中的念頭一個又一個地閃過,終於決定,倒真的躲避不過時,說不得隻好在劍上見個高下了。

於是他高聲吩咐:“請客人寬坐,等我起身。”

這一下,把任薑也驚醒了。荊軻轉臉看去,她正伸出一條白皙柔膩的手臂,繞過渾圓的肩頭,握著一彎黑發,斜著臉,以一雙蘊含著無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視。

這使得荊軻瞿然一驚,淒然欲淚,而且惘然不甘:頃刻間便可能永別,一夕情緣,將為她帶來深重的悲痛,實在令人不安。

因此,他又生躊躇,思量著如何先騰出一段時間,把她打發走了,再跟蓋聶去打交道,也免得她擔驚受怕。

而任薑已看出什麽來了。“誰?”她憂疑地問,“誰來了?”

“不相幹的人。”他隨口答說。

“不相幹的人,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時來敲門?”

這話問得有理,荊軻覺得很難解釋。轉念一起,實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麽從容的安排,因而又變了主意,低聲說道:“我要跟個人出去一趟。馬留在這裏,到午間不回來,叫店家把馬賣掉,給了店錢,多下的送你。”

這是什麽意思?任薑再看到他那微微的長眉和緊閉的嘴唇,突生莫名的恐懼:“到底是什麽人?”她伸出雙手捉住荊軻的右腕並且把身子微向後仰,是準備著拚命拖住他的神氣。

他看著懸在壁上的劍,啞然失笑了:“一個無理可喻的人。”

任薑的眼光與荊軻的落在一處,猛然打了個寒噤,接著斷然決然地說:“你別去!”

那是妻子關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荊軻極其感動,思量著是不是可以逾牆而走?但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他就生出強烈的自譴,為了一段柔情,失卻男兒氣概,這太可恥了。

“任薑!”他竭力表現出有信心的樣子,“不要緊,你別怕。來的那個人,決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會傷人家的性命,不過教訓教訓他,叫他知難而退。”

“不!不要去比什麽劍,叫店家把那人打發走。”

“不好,不好!得我自己去料理。”

任薑沒有再說話,把雙手一圈,拿他那條右臂緊緊抱在懷裏,是再也不放的了。

“別這樣子!”他半開導半懇求地說,“倒叫來的那人恥笑了去。你放放手,讓我起來。至多一個時辰,我一定回來;你也別走,等著我回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任薑畢竟無法永遠拖住他,放了手,幫他整裝束帶,穿戴停當。最後,替他在腰際係上了劍。

“你可千萬小心些!”

“我知道。你在屋裏別出來。”

說完,荊軻一手扶劍,一手開門,昂然而出。下了台階,一見之下,大出所料,哪裏是蓋聶?是蓋聶的朋友宋意。

“荊卿!”宋意歡然行禮,大聲說道,“到底讓我訪著你了。”

荊軻微笑著——那不是他慣有的,用來表示隨便什麽樣的情況,不足以使他縈心動容的微笑,而確是出自心底的愉悅的表現。“宋兄!”他把劍往後推了推,疾步上前,捉住宋意的手臂,怔怔地看著;那樣一個善於辭令的人,一時竟找不出句寒暄的話來說。

“那是你的屋子嗎?”宋意手一指,然後又拾起身旁的包裹,“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帶來了。”

荊軻心裏不知是慚愧,還是感激?但有一點是想得很明白的,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過,自己的底蘊已經泄露,便不必再對他有所隱瞞了。

於是,他把宋意引入屋中。那任薑高高興興地開了門,宋意也不說什麽,隻笑得一笑,管自己坐了下來。

“想來尚未朝食?”宋意問。

“是的。你呢?”

“也還不曾。”宋意看著任薑說,“有勞了。”

就他不說,任薑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備食,她報以淺笑,輕輕走了出去,順手把門掩上。

宋意一直看著她,直等腳步遠了,才把荊軻的包裹取到麵前,解開來掀一掀衣服,下麵燦然一塊金子。

“聊且將意。”說著,他把二十四兩重的一鎰黃金塞給荊軻。

這是旱後雨,雪中炭。荊軻不肯泛泛言謝,問道:“遠道見訪,隻為贈此物與我?”

“也不算遠。”宋意徐徐答道,“雖說萍水相逢,實是傾心不已。在榆次遍訪旅舍,得知蹤跡,說足下日暮未歸,隻留下一包衣物,想來是抵作店錢,一去不歸的了。如果所料不差,怕足下有陳蔡之厄,特來赴援。”

“愛我如此,真是叫人感動,讓我說句實話吧,昨天連夜離開榆次,卻是為了不願與蓋聶為敵。”

宋意點點頭,輕聲答道:“蓋聶亦已意料及此。”

“他怎麽說?”

“當時大眾公議,仍要邀請足下,作一暢敘。蓋聶說你必已離開榆次。果然如此。”

“莫非他以為我有懼意?”

“此是蓋聶淺薄,不知你器宇深沉,決不肯以有用之身,跟他作無謂之爭。”

一句話說得荊軻慚感交並,心潮鼓**,終於一躍而起,撫劍自語:“荊軻,荊軻!不知你何以報答知己?”

“荊卿!”宋意也激動了,“遲早間必有人以國士視足下。一朝風雲際會,莫忘故人的期許。”

“請放心!荊軻決不至辱及知己。”

就這一番接談,彼此都覺得交情已大不相同,共案朝食,談得十分起勁,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

談論的主題,是品評當代的人物。宋意感歎於“四公子”——齊國孟嚐君、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楚國春申君,次第下世。那種珠履三千,奇才異能之士薈萃一堂的盛況,不可複見了。

“不過,”宋意語氣一轉,麵露興奮仰慕的神色,“當今有人,禮賢下士,還有四公子的遺風。”

“噢,誰?”

“燕太子丹。結納賓客的禮數、義氣,真是了不起。”

“何以見得?”

“隻說一事。”宋意問道,“你知有樊於期其人否?”

荊軻怎麽不知道?那是十年前轟傳列國的一件大新聞。樊於期以秦國大將,奉宰相呂不韋的命令,從秦王政的弟弟長安君成蟜伐趙。樊於期一向卑視呂不韋的為人,於是在成蟜麵前,揭發了呂不韋的陰私,同時,說動了成蟜舉兵內犯,要以嬴氏嫡嗣的身份,收回秦國社稷。檄文中說:“文信侯呂不韋者,以陽翟之賈人,窺鹹陽之主器。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兒,乃不韋之子也!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此雖是指責呂不韋的罪狀,但也暴露了秦王政身世之醜,檄文傳布,天下誹笑。因此,秦王政把樊於期恨得要寢皮食肉。

不久,成蟜君兵敗自殺,樊於期不知去向。秦王懸賞,凡持樊於期首級來獻者,賜金千斤,食邑萬戶。自古以來,從無如此貴重的人頭;但是,沒有人能從樊於期身上取得富貴。

而此刻宋意突然提到了他,荊軻好奇地問道:“莫非樊於期已有了下落?”

“對了,他在燕國。逃亡至燕,在深山裏躲了十年,半年前才公然露麵,投奔太子丹。”

“那不是叫太子丹為難麽?”

“正是這話。”宋意點點頭說,“燕國太傅鞠武,勸太子丹說,秦王把樊於期恨入切骨,若是收容了他,必定得罪秦王,引起莫大的後患,不如把樊於期往北遣入匈奴之地。你道太子丹怎麽說?”

“哼!”荊軻冷笑道,“鞠武倒是善於設謀的,借匈奴以滅口,既無殺樊於期之名,又不得罪秦王。無奈太子丹與樊於期處境相同,都跟秦王有宿怨,若是出此不義之舉,試問還有什麽人敢助他報仇雪恥?”

“對!你對人對事的看法,比我真切。太子丹正以樊於期窮無所歸,不忍加害;而且還在易水之北,特為他築一所‘樊館’,奉如上賓。這番風義,實在也是很難得的了。”

“是的。如果有緣,倒不妨一見這位仁義的太子。”

“那你何不就到燕國一遊?”宋意很興奮地慫恿他說,“以你的才智見識,必能為太子丹所重用。”

荊軻微笑不答。他自負有王佐之才,希望輔助明主,成就霸業;在太子門下做一名食客,備貴人顧問,那不是他的誌向。

宋意也有去燕國的打算,於是約了後會之期,作別而去。荊軻原來抱著隨遇而安,徐圖發展的想法,此刻有了遠行的旅費,也有了對朋友的承諾,便不能不好好地籌劃一下了。

“一早嚇我一大跳,此刻又叫我納悶。”任薑見他一直不理她,用怨懟的口氣說,“你到底心裏有什麽事放不下?”

“還有什麽?”荊軻開玩笑地回答,“都隻為了你,叫我心裏放不下。”

任薑卻不以為是戲言,立即挨近了他,以極低但極沉的聲音說:“那麽,你帶我走!”

“走哪裏去?”

“隨你。海角天涯,我隻跟著你,包管伺候得你舒服。”

“那不行。我有我的事。”他看到她的轉為幽怨難伸的臉色,忽然得了一個安慰她的主意,“這樣吧,我帶你到邯鄲。然後,我另外給你錢,讓你回平陽去找你的兒子。”

原來隻巴望有個便人到平陽替她捎個信,托親戚打聽兒子的消息,此時竟能生還故鄉,把漂泊的生活作個結束,這在任薑實在也是喜出望外,所以高高興興地應承著,而且行動舉止也格外顯得溫柔可喜了。

凡是周遊列國,準備待價而沽的策士,都喜歡把生活起居弄得很有氣派。荊軻原是富家子出身,更講究鮮衣怒馬,有了宋意所贈的那一鎰黃金,他便不愁不會裝飾自己和任薑,買了一副銅配件擦得雪亮的馬鞍,也替自己和任薑做了新衣服,又雇了一輛車,讓任薑乘坐,一路風風光光來到邯鄲。

趙國的邯鄲,秦國的鹹陽,齊國的臨淄,魏國的大梁,號稱四大都邑。其中邯鄲的繁華,更推第一——但是,邯鄲也是最多事、最複雜的地方:地處衝要,四通八達,而且迫近秦國,各地都派得有密使在這裏刺探消息。秦國亦以邯鄲作為派遣間諜,散布謠言,收買政客、遊士的中心。龍蛇混雜,明爭暗鬥,那是國與國之間安危利害的衝突,金錢與人命同樣地不被顧惜,有人一夜之間,憑一句話、一張圖發了大財;但也有人因為一句話、一張圖送了性命。因此,荊軻未到邯鄲,便有戒心。他知道他的儀表舉止,必定為人注目,深怕卷入無謂的是非漩渦之中,一切言談舉止,特別加了幾分小心。

閉門進了晚食,在燈下與任薑閑坐,兩人商量今後的進止。荊軻把剩下的錢,一分兩半,拿一半推到任薑麵前說:“你我該分手了。明天你就回平陽去吧。但願你早早覓得愛子,再尋個好歸宿,平安度日。”

任薑不響,慢慢地,兩行清淚,流個不停。

“怎麽了?”荊軻明知她不忍分離,卻故意這樣問。

“哪裏更有歸宿?”任薑哽咽著說,“早知此刻割舍不下,倒不如不跟了你來!”

“你不興這樣子的!既帶了我來,又生生把我撇下——好比攜我到了雲端裏,卻又一推推我下來,不太狠了些?”

話說得不講理,但正以不講理,才顯出她的刻骨銘心的深情,荊軻心想:有麻煩了!

“那麽你說呢?”

這一問,事有轉機,任薑立即舉起豐腴白皙的手,拭一拭眼淚,笑道:“還用我說嗎?你到哪裏,我到哪裏。不管你拿我當灶下婢也好,浣衣婦也好,隻別叫我離開你——我,讓我想看看你的時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

“唉!”荊軻懊悔地說,“你何以說這些癡話?”

“我也不知道癡不癡,隻都是我心裏的話;你如不信,我發誓給你聽……”

“不必,不必!”荊軻攔著她說,“我信。”

“你信了,不就該答應我了嗎?”

荊軻不由得有些好笑。“怪不得你長得又白又胖,”他說,“原來你沒有心事。”

“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你答應了帶我走,我還有什麽心事?”

荊軻心想,不管多麽精明懂事理的人,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無理可喻了。隻好這樣問道:“你不是要去尋你兒子嗎?”

“是的。”任薑有些愧色,“但也不忙。十年不見,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等你安頓好了——不是說要到燕國去,投奔什麽太子?先辦了你的大事再說。”

看樣子,一時無法說服得了任薑,越談話越多,反而糾纏得不可開交。於是荊軻亂以他語,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磨到夜深,熄燈安置。

第二天一早起身,荊軻整肅衣冠去拜訪徐夫人。那是他到邯鄲來的唯一目的。他一生愛好利劍,自從與蓋聶論劍以後,內心起了疑問,到底是劍的鋒利重於擊刺之術,還是善於擊刺之術,便不必再講求劍的本身?去見徐夫人的動機,除了由於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便是要求得這個疑問的解答。

徐夫人在邯鄲是名人,她的家不難找。到門下馬,叩戶求見。應接的年輕人答道:“有什麽話跟我說好了。”

“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

年輕人躊躇了一下說:“在是在,已封爐不見客了。”

“我是專程來拜訪徐夫人的。在榆次,曾結識孟蒼,他還有話要我轉告徐夫人。”

“噢。”年輕人的詞色不同了,“既是有淵源的,又當別論。請稍待。”

年輕人進去了好久,再回出來時,招招手把荊軻邀了進去。

穿過正廳,來到一間精舍,徐夫人已站在那裏等候。她享名已久,為天下冶工尊為前輩,荊軻想象中,一定是位雞皮鶴發的老婦;其實不然,她看上去不過四十剛剛出頭,儀態嫻雅,但一雙眼睛灼灼有神,特別是因為她身後一架子的寶劍襯托著,格外顯得英氣逼人。

“不敢!”荊軻很恭敬地行禮,“衛國荊軻,傾慕夫人的名聲,已非一日。”

“我本來已閉門謝客,隻以足下的誠意,破例一見。請問,小徒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乞恕罪。”荊軻再一次行禮,“我在榆次結識孟蒼,倒是未假;不過,他並沒有話要我轉告。我隻是借他的名義,作為進身之階而已。”

“噢!”徐夫人笑道,“足下倒是位誠實君子。有何見教,盡請明言。請坐下談。”

態度如此誠懇,荊軻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問,解下腰際寶劍,雙手捧上,口中說道:“請法家鑒定。”

徐夫人稍一踟躕,終於把他的劍接了過去,抽出鞘來,用纖纖雙指,略略彈了一下,錚然一響,餘音猶在之際,便即答道:“可惜,火候不足。如果回爐再煉,煉成一把匕首,雖不能斷金切玉,普通的青銅器,決非對手。”

“然則‘利’之一字,便可盡劍道?”

“不然。身懷利器,若是不善使用,反成招禍之由。”

“既如此,不如攜一把普普通通的劍,反可安然無事?”

“這又不然,利器總是利器。不過——”徐夫人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荊軻卻放她不過,逼緊了問說:“‘不過’如何?”

“看足下非用劍的人。”

荊軻覺得她的話,奇怪得很。“從何見得?請問。”

“我隻是這麽想……”徐夫人笑道,“猜測之詞,請足下不必介意。”

“不,不!”荊軻深深點頭,“夫人高明得很,我確是個不會用劍的人。劍,在我身上毫無用處,敬以奉贈。”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微笑問道:“然則足下以何防身?”

“不須防身之物。無人可以傷我。”

“噢——”一直從容周旋的徐夫人,突然注意了,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覺犀利敏銳。

“夫人以為我是狂言?”荊軻又說。

徐夫人不即回答,慢慢地把他從頭打量到底,然後徐徐發言:“足下深沉得很。狂言不必為我而發。我看出你一片誠意——常人說贈劍的話,自是唐突;在足下,我倒不便辜負你一番盛意。”

這一說,荊軻倒反而不安了。他一向做事周詳,而此舉卻嫌冒昧——徐夫人是天下知名冶工,送她這麽把並不算一等的劍,算是什麽意思呢?

於是,他改容相謝:“荊某無狀,慚惶之至。”

徐夫人正以他極深沉的人,做出極冒失的事,才見得他詞意之中流露的誠意,所以很感動地答道:“莫如此說。我是真心感謝。”

“榮幸得很。”荊軻站起來說,“數年想見一見夫人的宿願,一旦得償,真個不虛此行。異日再來拜訪。”

“在邯鄲是路過?”

“還有幾日勾留?”

荊軻想了一下答道:“就要走的。”

“往北?”

“正有此意。”

“好,好!”徐夫人極欣慰地答道,“燕太子甚賢。足下此去——噢,”她忽又問道,“是舊識?”

“不。尚未謀麵。”荊軻老實透露,“不過,確為結識此人而去。”

“此去必定如魚得水,可賀、可賀。”

聽徐夫人這樣說法,可知燕太子丹確有過人之處,荊軻越發增加了前途的信心。本想再打聽一下燕太子的為人,轉念一想,實無必要,便即告辭。

徐夫人已送至廳前,等候客人著履時,忽然又說:“荊先生請稍待!”

“夫人還有吩咐?”

“請暫留步,等我取了東西來再說。”

徐夫人翩然入內。荊軻在庭前站著等候。這一等等了許久,倒教他困惑不解了。

“有勞久候。”終於,徐夫人重又出現,手持一塊竹簡,遞給他說,“燕太子丹求我一張方子,我一直不曾給他。如今,就煩足下轉交。”

荊軻明白,這是極關緊要的東西,燕太子丹一直求而不得;現在,徐夫人托他轉交,明是拿這方竹簡讓他作為進見之禮。這番盛意和用心,著實可感。因此,他接過竹簡,貼身藏好,並且莊容表示:“我一定帶到,麵交本人。”

“多謝,多謝。異日有緣再敘。”

回到旅舍,想偷空看一看那塊竹簡上,到底刻些什麽文字,偏偏任薑一直纏住他說長說短,苦無機會。不過一麵調笑,一麵不斷在想:是一張靈驗的偏方嗎?將又不聞徐夫人有善醫之名。而且以燕國太子的尊貴地位,又何必操心於這些瑣碎之事,豈不可怪?

“你在想什麽?”任薑看他神情有異,關切地問。

“你猜!”他隨口應答。

“我猜不到。也不願猜。”

“為什麽?”

“為什麽?”任薑大聲地問,“為什麽一個人的心思要叫人猜?要幹什麽、說什麽,爽爽快快地,那才像個男子漢。”

她爽朗率直的態度和言詞,使荊軻甚為欣賞。他也知道,她是曆盡滄桑,深諳人情的婦人。而隻有在他麵前,由於傾心相許,才毫無保留。

忽然,荊軻心念一動:這樣一個內心極有分寸,熟於世故,而外表看來胸無城府,令人樂於相親的人,倒實在是做間諜的好材料。秦國派遣間諜,四處活動,同樣地,六國亦都想探查秦國的底蘊,隻要能刺探得秦國的軍情、秘計,無論到哪一國,都必會受到優隆的禮遇。

想歸想,他並無利用任薑的意思。實際上他對這一套雖然知道得很多,卻甚輕視,他喜歡以堂堂之陣,展布一個局麵,但是——

但是,至今未遇明主。燕太子丹不知如何?聽一路的口碑,是個大可結交的人。他想到宋意和徐夫人的話,頓覺有無限的衝動,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識其人。

可是,荊軻心念一動,剛涉遐想,便斷然決然否定了自己的情感,笑一笑,不作聲。

“說呀!”

“何必如此?”荊軻笑道,“我不願意告訴你,可也不肯編一套謊話騙你。你該懂得這一層意思。”

“是。”任薑輕輕答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再多說。

荊軻倒反覺得有些不忍,把頭扭了開去。任薑也站起身來,展開衾枕,兩人默默地安置。

一覺醒來,隻見月色如銀。荊軻陡然警覺,這是擺脫任薑糾纏的好時機。於是,他以極輕的動作,悄悄起身,紮束停當。其時任薑的好夢正酣。

她夢見些什麽?荊軻在想。同時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臉,但又怕把她驚醒,拿手又縮了回來。

他把剩下的錢,大部分都留了給她,開了房門,直到馬槽,牽出了他的馬,草草上了鞍子,上馬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