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向曙光之神獻花
所有的記憶數據被解譯完畢時，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陸羽起身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氣喝完之後，重新坐回了電腦前。
事情到了這一步，似乎一切都已經明朗了。
在他以突出的成績通過Matrix的考試後，因為基因裏自帶的不穩定因素，讓Matrix的高層心生猶豫，繼而以“測試”為借口將他送上了尚在實驗階段的時空穿梭機。由於突發故障，時空機器意外地將他帶入了百年之前那個黃金年代，機緣巧合之下，他與擁有著自由浪漫靈魂的溫顧相遇。
因為相處期間所經曆的種種，他對由Fate所控製的世界產生了質疑。為了不讓人類被困於算法，他和溫顧聯手設計出了《曙光》，將黃金年代裏生動鮮活的一切複刻進了遊戲。
重新回到算法時代後，他原本應該等待著《曙光》的出現，然後將它盡可能地帶進每一個普通人的世界裏，可是在Matrix的層層猜忌之下，有關溫顧和《曙光》的記憶被殘酷清理。
因為記憶的缺失，他懷抱著對算法的信仰，入職Matrix成為了Fate最忠誠的守護者。直至《曙光》出現，溫顧以Stream的名義和他打了一個賭，那些被遺忘的記憶碎片和被篡改過的真相，經由種種變故，一點點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可即使所有的信息都已經形成了閉環，陸羽卻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
靜坐了一陣後，陸羽重新將目光看向了電腦，正準備將那些解譯之後的記憶數據再細細複盤一遍，隨著微光一閃，一條帶著Matrix Logo的紅色預警公告忽然彈了出來，強行占滿了整個屏幕。
幾乎同時，他身邊一切可進行數據傳輸的智能產品開始滴滴作響，提示著他接收相關的示警信息。
雖說Matrix運營著Fate這種滲透於人類社會每一個角落的大數據工具，但以往除了配合政府行為之外，鮮少會利用它向公眾進行強製性的信息推送。自懂事以來，陸羽隻記得為某個區域做地震示警時，Matrix才有過類似的舉動……
所以，是有什麽特別緊急的重要事件要發生了嗎？
心驚之下，陸羽暫時顧不上別的，趕緊收斂心神，看向了屏幕。此時羅森的聲音配合著公告裏的文字，同步響了起來。致我們最尊敬的用戶：
自邁入算法時代以來，在政府的信賴和公眾的支持下，秉承客觀、公正、嚴謹的態度，Matrix一直兢兢業業地為社會的發展盡著綿薄之力。Fate的推出，則是我們基於大數據和算法，為有效地提高社會發展效率而推出的工具產品。
事實證明，在Fate的協助下，整體的社會經濟進入了新的增長點，科技的發展也變得日新月異，人類就此擺脫了迷茫和猶豫不決的狀態，可以專心致誌地朝著自己最具優勢的方向奮力奔跑。
然而因為《曙光》遊戲的出現，原本穩定和諧的局麵就此被打破了。
作為Fate的研發方及運營方，原本我們希望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在不對社會造成太大影響的情況下，低調溫和地將事情加以解決。然而很遺憾的是，雖然我們抱著和平的態度，也為此做出了諸多努力，但《曙光》的製作團隊並未因此有所收斂，更讓人痛心的是，在《曙光》的蠱惑和煽動下，越來越多的用戶拋下了原有的信念，站在了我們的對立麵。我們的社會，也因此陷入了巨大的動**和危險中。
鑒於以上的種種，在曆經了多次的討論後，我們最終做出了如下的決定：本日上午十點整，Matrix將集中所有的資源，對《曙光》發起攻擊。考慮到用戶的安全問題，在此期間，請所有與《曙光》有所接觸的用戶盡快銷號並從遊戲中撤離。此外，我們將在Fate係統中開辟特別的線索征集通道，但凡對《曙光》的製作人Stream有所了解的用戶，請積極配合提供線索，我們將以豐厚的酬金答謝您。
願大家共同努力，讓我們的社會重新邁入正軌，重新迎來秩序和光明。
羅森的聲音尚未結束，陸羽已經迅速連上了《曙光》，進入那個熟悉的隱藏副本。然而承諾一直等著他的溫顧，忽然間沒了蹤影。可是從終端的狀態來看，他應該還未下線！
無奈之下，陸羽隻能轉而進入了公共副本，一邊不斷地嚐試聯係他，一邊將那些尚未收到消息的玩家們勸退出遊戲。
然而令陸羽意外的是，除了一部分玩家一邊怒罵著，一邊做著下線前的各種準備之外，更多的玩家開始自發地湧向了曙光廣場，麵對著曙光之神的方向，開始虔誠祈禱。
情急之下，陸羽隨手抓了身旁的一個中年玩家，促聲警告道：“你怎麽還不走？Matrix已經發布了公告，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就要對《曙光》發起攻擊，一旦攻擊開始，意識停留在遊戲裏的玩家都會受到傷害，你究竟知不知道？”
“知道啊！”
男人笑了笑，神色看上去毫不慌張：“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曙光》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比起遊戲之外那個被算法和數據緊緊束縛的世界，這裏才是讓我得以喘息，承載著夢想和希望的永無島。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我建立了話劇社，排演了很多夢寐以求的劇目，讀了許多經典的劇本，還認識了很多新的朋友。一旦這些東西都將不再存在，我的生活還剩下什麽意義呢？”
陸羽緊緊地咬著牙：“所以……你根本就沒打算走？”
“是啊！”
男人笑著指了指眼前的人群：“不僅是我，我想他們應該都是這樣打算的。就算《曙光》終將被毀，我們也會選擇永久駐留！”
他頓了頓，麵向雕塑的方向閉了閉眼：“但是事情還沒壞到那一步，我相信，曙光之神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像是聽見了他的祈禱一般，在他低低的呢喃聲裏，原本晦暗一片的正後方忽然有刺眼的光線亮起。當那道光最終將雕像的身體全部浸染時，雕像手中的沙漏忽然破開，金色的沙粒流淌而下，像是周而複始的時間就此走向了終點。
幾乎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所有人耳邊響了起來。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曙光》的製作人Stream。自《曙光》上線以來，承蒙大家的厚愛，我們一起在這裏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許多人也從這裏開始，一步步地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但很可惜的是，到了現在，《曙光》和我都必須要和大家說再見了。願大家回到現實世界後，繼續向著自己的夢想邁進，讓那裏的一切和《曙光》中的一樣，閃閃發光。
隨著他話音的落下，周遭的一切像是地震來臨時那樣輕微晃了晃。緊接著，在一片驚呼聲中，人群的身影接連淡去，一個接一個消失在了視野中。
陸羽微愣了片刻，很快意識到這樣的景象是溫顧對所有的玩家實施了強製下線的後果。
覺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虛化，意識也一點點開始變得模糊，即將要從《曙光》的世界裏徹底離去，驚怒交集之下，陸羽狠狠咬了咬牙，厲聲嗬斥道：“溫顧！別讓我走！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輕微的晃動還在繼續，也不知道他的呼喝聲對方究竟聽到了沒有。
陸羽緊緊捏著手心，強迫自己集中所有的精力，不被那股莫名的力量所驅逐。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一切重新恢複了靜止狀態。
空無一人的廣場上，溫顧從雕像的背後緩步走出，臉上還是掛著他熟悉的笑容：“羽哥，別擔心，我說了會等你，就一定會再見你一麵的。”
陸羽凝了凝神，也顧不上和他計較，語速飛快地開口：“還有十五分鍾Matrix那邊就要攻擊《曙光》服務器了，而且他們也動用了一切資源在找你！按照這樣的情況看，不僅《曙光》保不住，你也藏不了太久！所以你現在趕緊告訴我你在哪裏，我們先見個麵，有些事情兩個人一起麵對總比一個人要好！”
“這種時候還在想著和我共進退，真讓我感動！”
溫顧嘴角彎了彎，滿臉都是淡然：“不過你放心，他們是找不到我的。”
“為什麽？”
陸羽隻怕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繼續解釋著：“之前是因為《和平條約》的保護，Fate並不對衛星城的數據係統進行監管，但這並不意味著它沒有這個能力做到！按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即使你住在方舟小鎮……”
“不。”溫顧輕聲打斷了他，“事實上，我不住在方舟小鎮，也不住在任何一個衛星城。”
陸羽愣了愣：“那你究竟住在哪裏？”
溫顧笑了笑，看向他的目光裏像是藏著千言萬語。
許久之後，他才輕聲開口：“羽哥，我就住在這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句回答聲音非常輕，卻猶如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曾經無數次徘徊在他腦海卻始終不得其解的句子，在他耳邊反複震顫著。
“隱藏一塊冰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變成水，然後融進海洋。”
緊接著，無數的畫麵奔湧而來。
遊戲世界裏，那個躺在曙光紀念館頂樓臥室的玻璃水晶棺，頭部連著各種奇怪的儀器，永遠保持著沉睡姿態的神秘身影……現實世界中，他和溫顧曾經居住的那套小屋裏，通向臥室的樓道前，那道永遠被封死的水泥牆……追蹤溫顧的過程中，那個直指廢墟的IP地址……還有那個被Matrix視為眼中釘的“Stream”這個ID……
到此為止，拚圖中那塊一直被忽略的缺角終於被補上，但背後的真相陸羽不敢細想下去。
見陸羽眼眶漸紅，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淚，溫顧變得有點手足無措：“羽哥，你別這樣啊……其實住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沒事的時候我就到處逛逛，精彩的東西可是看了不少。”
陸羽搖了搖頭，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一樣，聲音開始哽咽：“你是從我還沒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了嗎？”
“也不算吧……”
溫顧抿了抿嘴角：“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有想過，未來畢竟還有那麽多的時間，說不定能有其他方法把《曙光》交到你手中。但是在你走後，我很快意識到，科技的進步是如此迅速，《曙光》內的一切需要不斷更新，才能在真正進入這個時代以後，有和現有設備體係適配的可能。為了這個，我必須要一直存在，而且，我們約好了還要再見麵的不是嗎？”
陸羽閉了閉眼，聲音輕輕的：“所以……那個過程痛苦嗎？”
“什麽？”
“我是問，你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到網絡的過程痛苦嗎？”
“也就……還好吧……”
在他深深的注視下，溫顧終於收斂起了偽飾輕鬆的模樣，聲音也跟著低了下來：“在確定了這件事非做不可後，我找過很多地方。但是因為整個過程需要的時間比較長，又需要大量的儀器做輔助，所以找來找去，最後還是決定在自己的家裏。因為怕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什麽意外，我把整個三樓都用水泥牆封了起來，以確保在意識上傳的過程中不會被幹擾，然後……”
然後在曆經了無人知曉的忐忑和痛苦之後，溫顧的意識從大腦抽離，自此以數據流的形式，在空****的網絡世界裏孤獨地遊走，一邊不斷完善著《曙光》，一邊等待著他的到來。
靜默無語之間，陸羽快步上前，正想像當初一樣緊緊擁抱他時，一陣劇烈的震動再次傳來。
溫顧的身影微微踉蹌了一下，隨即抓住了陸羽的手腕：“羽哥，Matrix的攻擊應該已經開始了。在你下線之前，能答應幫我最後一個忙嗎？”
“我知道！”陸羽重重點著頭，“我會盡全力保住《曙光》！”
“不，不是《曙光》……是Fate！”
溫顧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強調著：“羽哥，下線以後，你能不能幫我把Fate的防禦係統打開一個缺口？我知道這不容易，可是現在既然Matrix把所有的資源和精力都放在了對《曙光》的攻擊上，我想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然後呢？”
陸羽看著他，滿臉的難以置信：“打開了Fate的防禦係統以後，你想要做什麽？”
“羽哥，你知道的……你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我想做的事，和你想做的其實都是一樣的。”溫顧笑了起來，“我們做了那麽多的準備，經曆了那麽多事，等待了那麽久之後，等來了最好的機會，你真的不打算試試嗎？”
強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陸羽的聲音已經徹底沙啞：“可是你知不知道，這一切如果真的如你所想，你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知道啊！但那又怎麽樣呢？”
溫顧一邊說著話，一邊主動伸開雙手，在陸羽的肩膀上緊緊摟了一下。因為服務器的損壞，這個擁抱的溫度陸羽已經感受不到了。
“到了那個時候，你所在的世界裏，我將無處不在……”
幾個小時以後，算法時代的公民們迎來了讓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
一直以來，左右著人類社會發展命運的Fate那銅牆鐵壁一般的防禦係統被攻破，等待修複的短短幾分鍾時間裏，原本幾乎處於崩塌狀態的《曙光》服務器中忽然有大量數據流出，猶如病毒一般，入侵了Fate的世界。
雖然在意識到這一切以後，Matrix迅速抽調資源，試圖對Fate進行修複，然而一切為時已晚。
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裏，Fate徹底陷入癱瘓。同時，因為《曙光》相關的數據已經嵌入了Fate的每一個部分，徹底與Fate融為一體，這個龐大而嚴謹的算法係統將永遠無法被修複。
天邊的第一道曙光亮起之時，陸羽安靜地站在了窗前。
不遠處的街道上，高舉抗議橫幅的人群正不斷湧向Matrix的辦公大樓。
按照Matrix發出的最新公告，羅森將會在兩個小時之後召開新聞發布會，就他之前對孩子們進行強製性洗腦等引發社會不安的舉動做出道歉。與此同時，在政府的要求下，Matrix的董事會也將考慮關閉一係列與算法監控有關的業務，並將重新推舉出新的董事會主席人選。
在經曆了一係列巨大的動**之後，數據和算法將被重新定義。未來，它將不再用以監管人生，而隻是成為了推動社會發展的工具。
曙光已然升起，人類將在文化複興之中迎來全新的時代，逃離算法的困局，就此生生不息。
隻是這一切，溫顧已經再也感知不到了。
在這片嶄新的世界背後，那顆推動著這一切到來的自由靈魂，已經變成了零星的數據碎片，徹底陷入了大數據的洪流。
三年後。
陸羽在調試完最後一行代碼後，開啟了手邊的遊戲終端。在將意識連接至遊戲世界後，他靜靜地躺上了床。
三年前，在經曆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之後，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放在了對《曙光》遊戲的修複上。
雖然因為Matrix的攻擊，《曙光》已然變得殘破不堪，那個宏大而精美的世界不再有任何被完全修複的可能，但陸羽還是竭盡所能地還原著他和溫顧初遇時的那個隱藏副本。
與此同時，在已經被棄用的Fate係統裏，他也不斷嚐試著搜尋與溫顧有關的一切痕跡，然後像是完成一幅最複雜的拚圖一樣，一點點把它們拚湊在一起。
這項工作看上去是如此漫長且遙遙無期。但陸羽始終表現得很有耐性。畢竟比起溫顧曾經在網絡世界裏長達百年孤寂又漫長的等待，如今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麽呢？
迄今為止，所有的修複工作陸羽都進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不斷地調試而已。雖然不知道有生之年，自己是否能與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再見上一麵，但就算暫時見不到也沒有關係，畢竟他還有很多時間。
恍惚之中，陸羽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隱藏副本裏。
花園裏的花幾乎全部開放了，放眼看去，一片燦爛光景。
陸羽把土鬆了鬆，簡單地修建了一下枝葉，正打算給花枝們澆點水，一捧嬌豔的花束忽然遞到了他的眼前。
“羽哥，恭喜任務達成，作為獎勵，這個送給你！”
陸羽愣了愣，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抬起了眼睛。
那一瞬，真實和虛幻交疊而至，讓他一時間無法分辨眼前人究竟是在遊戲世界裏，還是在夢中。